万胜之声由点及面,由近及远,很快就响彻旷野。

    夹杂着血腥和硝烟味道的呼喊,使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们,肌肤上都泛起颗颗如芒粟般的突起。

    那些跪伏于地的俘虏,则几乎都要将头埋到了土里。

    任谁都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颤栗。

    起头的韩复,手扶着腰间的剑鞘,昂着头,颇有种顾盼自雄的感觉。

    感觉经此一役之后,不管未来发展如何,自己这位割据鄂西的大军头,都得要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了。

    再不济,混个“襄陨巨寇韩某”的评价,总该还是可以的。

    念及此处,韩复心中也是无限的感慨。

    想我一个西南某县旅游局的科长,怎么就快要成半个湖北王了呢?

    心中感慨了一会儿以后,韩复也是伸出右手往下压了压。

    顿时。

    从他开始,山呼万胜的声音,如同波浪一般,渐次停歇了。

    韩科长这才将跪倒在地的吴鼎焕、侯御封等人给扶了起来。

    又执着吴鼎焕的手笑道:“吴大人,你我俱为我永昌皇爷之赤子,当此我大顺胜朝新气象,不兴跪拜之礼。吴大人以后万勿如此。

    吴鼎焕微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突突突的直跳,忍不住低声说道:“小人愚卤,只知做的是韩大帅的官,不知其他。”

    这位光化县令吴大人,声音虽小,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爆炸。

    短短十来个字,不啻一道惊雷,将围聚在他周围的侯御封、周红英、赵四喜,以及襄樊营众将全都给炸得头皮发麻。

    这几人根本没有想到,吴鼎焕竟会说出如此惊人之语。

    没有一个不目瞪口呆,合不拢嘴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根本不知该作何表情,又该如何应对。

    几人眼神一接触,又迅速的脱离,纷纷看起了清晨左旗营的风景。

    假装没有听到。

    同时,又都把耳朵给竖了起来,十二分的留心韩大人会如何应对。

    韩科长也有点傻眼,他也是没想到吴鼎焕会这般说。

    好家伙,哥们顶多也就是幻想一下,从科长直升高官大员的感觉,你老兄倒是好,直接想要天冷给自己加件衣服了。

    这要是大顺政权还没崩溃的话,光凭你吴大人刚才那句话,就足够判你个大逆不道了。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哪怕是吴鼎焕这样的小小县令,如今也能发现这大顺朝长久不了了。

    思绪纷呈间,韩复手中动作一僵,旋即很快恢复,哈哈笑道:“今日天气真不错啊。”

    “是啊。”吴鼎焕转头面向东方,复又大声说道:“大帅此役之后,恰如这冉冉升起之红日,必将光芒万丈。假以时日,四海之内,亦必将传颂大帅之威名。”

    “是吗,吴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呵呵,呵呵。”

    韩复扯动嘴角笑了笑,一把撒开了吴鼎焕的手。

    自己本以为这位看起来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吴大人是个保守派,没想到却是个嫌激进派太过保守的保守派。

    韩复都怕这家伙再说下去,就要把万胜给换一个字了。

    我也不是谦虚,而是那可真使不得。

    大顺这块牌子,自己至少要挂到明春李自成转战到湖北的时候,即便将来要换,也是把大顺换个字,换成大明。

    至于说“大韩民国”什么的,实在太过遥远,就算一切顺利,时间尺度也是数以十年计的。

    现在神州大地上,已经有大明、大清、大顺、大西这好几个太阳了,暂时不多自己这一个。

    韩复不给吴鼎焕继续发挥的机会,赶紧一击脱离,转而向着正从营地内小跑出来的马大利招了招手。

    “大人!”马大利一路小跑过来,在两步之外停下,行了个立正礼道:“属下襄樊营第四千总司干总马大利,见过大人!”

    “好!”

    韩复应了一声,上下打量起这位如今襄樊营五大千总之一的马大利,笑道:“马大利,你这一趟又是打荆门,又是救援赵家湾,今又夜袭左旗营,连战连捷,不愧是我襄樊之雄兵,没给本官丢脸!”

    马大利瞬间浑身一激灵,挺起胸膛,也不知道该说啥,只是用尽全力大声说道:“是!俺们第四千总司,当韩大人的兵,听韩大人的话!”

    “好!”

    韩复又应了一声,脸上笑意更盛。

    马大利这一仗打得漂亮,可称立下奇功。

    但固守光化的几个千总司和哨队,以及护工娘子队,骑马步兵哨队,水师营,负责勤务保障的中军衙门等等,太多的人和单位在这一战中有功勋了。

    叙功的事情并不急在这一时,因而韩复没有随手画饼,只是微笑着拍了拍马大利的肩膀以示嘉勉,然后说道:“明廷郧阳总兵王光恩现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王光恩现在中军大帐附近,由第一局第一旗旗总罗长庚领所部士卒保卫。”

    “哦?又是罗长庚这小子?”韩复挑了挑眉头。

    襄樊营发展到今日,连百总都有好几十个,算上百总级的文书官、民事官以及商事官就更多了。

    这些百总等闲都入不了韩大人的耳目,进入不了他的视野,更别说一个旗总了。

    于今日之韩大帅而言,那真是芝麻大小的官。

    但这位罗长庚不一样,他可是先后擒获过郧阳副将张文富,南营都尉轰天雷的猛人。

    襄樊营的擒首勋章,就是以他的故事为原型设计的。

    韩科长对这位襄樊营中少有的远安籍军官,印象可太深了。

    这时听到马大利的话,差点都惊呆了。

    好家伙,王光恩不会真的又是这个罗长庚给俘获的吧?

    “马大利,你们第四千总司,莫不是又要多一枚一等忠勇勋章了?”

    “大人明鉴,这王光恩非是罗长庚所俘获,亦非我第四千总司所俘获,而是明军的一员什长所为。”马大利解释道。

    *......

    不知为何,韩复心中松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要怀疑这位老兄才是时代的主角了。

    而全军崩溃之下,有人想要绑了主将投降,奔个富贵前程,则合理得多。

    毕竟。

    真实的历史上,弘光皇帝朱由崧就是被明军自己绑了投降的。王光恩又不是这些人的亲爹,失败之时,只要有机会,被自己人给拿了,那太可正常了。

    “好,头前带路,本官去会一会这个老朋友!”韩复手指着前方,很是意气风发的说道。

    一行人从东门鱼贯而入。

    说来也是难以置信,七个月前的三月十九日,韩复便是在距此不远的土丘上,来到这个世界的。

    当时一百多里外的襄阳城,遥远的就像是在天边一样。

    目之所及,“新手村”内,也仿佛到处都是伸伸手指,就能够将自己给捏死的“怪物”。

    而自此之后,韩复又多次来过左旗营附近。

    就在四十几日之前,还由此涉渡,过江而去,大败明军王光兴所部,由此拉开了郧阳镇明军走向崩溃瓦解的帷幕。

    并且,根据之前的种种线索,韩复严重地怀疑,自己就是左旗营巡检司里的某位弓手??尽管他后来查阅了光化、襄阳的资料,并没有在相应的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即使是与左旗营有着如此多的缘分,但这还是韩复头一次真正的踏足此处。

    两百多天之前,那个拔剑四顾,心怀茫然的踏上征途的少年郎,走了一圈回到终点之时,就是在此擒获郧阳总兵,奠定襄陨之主的地位的。

    人生际遇之奇妙,莫过如此。

    左旗营巡检司在数月之前就遭火毁,数月之来,又多次遭遇兵灾,早就成为了一片白地。

    除了先前留下的壕沟、土墙之外,几乎看不到半点原先的痕迹。

    而扎在此处的明军营地,昨夜也被战火烧毁大半,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样子。

    当然了,满目疮痍是对于失败者来说的,对于韩复这个毫无疑问的胜利者,征服者而言,这些景象,就是结算界面的具象化了。

    他并不着急赶路,而是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周围的景致,充分体会着做赢家的感觉。

    自觉不自觉地与前面引路的人拉开了点差距。

    果然,张全忠立马快步凑了上来,低声说道:“大帅,吴大人方才那番话,要不要记录在下一期的襄樊抄报上?"

    按理来说,这些官员拍马屁,表忠心的话,都是应该一字不落的抄录,甚至做一点艺术加工,登载在抄报上,以作宣传的。

    用韩大人的话来说,这是所谓的构建“合法性”的一部分。

    但刚才吴鼎焕说的那番话,有点太过激进了。

    “只知有韩大帅,不知有其他”这句话单看好像问题不大。

    但是。

    这句话的上一句是韩大帅说,大家都是永昌皇爷的赤子。

    那么,吴鼎焕以此作为回应,就实在和公开谋反没有太大区别了。

    属于激进派都觉得有些激进的那种。

    这还和襄樊营士卒平日高唱的“当韩大人的兵,听韩大人的话”不同,毕竟韩大人本身就是领兵官。

    在如今这个时代,武将要求家丁,士卒绝对忠诚于自己,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但吴鼎焕是什么?

    吴鼎焕是正儿八经地大顺朝廷任命的守牧官,是光化县令,是代天牧民的存在,而他所代的这个天,指的就是大顺天子。

    现在,吴鼎焕一副不知有天,只知有韩大人的样子,一门心思要当韩大人的私臣、家臣,这是想要干什么?

    和劝韩大人割据自雄,又有什么区别?

    这等大是大非的问题,哪怕是张全忠也不敢擅专,只能请示韩大人。

    “张总教以为要不要抄录?”韩复目视前方,仿佛是在和空气对话。

    我觉得要不要抄录?

    张全忠怔了一下,总觉得是这道送命题。

    他脑袋转得飞快,很快就想到了在左旗营外韩大人的表现,心念电转间,终是觉得还是保守些为好:“大帅,小人觉得还是不抄录的好。或是将大帅上一句话稍作修改,以使得吴大人的下一句话不那么刺激眼球,如此方为妥

    帖,也不至招人议论。”

    说完了保守些的方案之后,张全忠又立马补充道:“当然,大人若是想要保留,小人自当遵照办理。”

    “好,那就按照总宣教官的意思。”韩复轻飘飘的又将皮球踢了回去。

    张全忠两眼瞬间放大到了极致,根本没有想到韩大人在“是或者否”的游戏里面,选择了“或者”。

    正准备再问个明白呢,却见韩大人已经快步走到那塌了一大半的中军营帐前,旋即听见了一声又大又夸张的“哎呀”之声。

    “哎呀,罗长庚,本官三令五申,言明我与郧阳王总爷之间,只是各为其主,打得是公战,不是私斗。本官对于王总爷之操守品行,向来是极为敬重的。多次说过,他日若于战阵之上见到王总爷,必要以礼相待,一应待遇,

    亦视同本官之标准。”

    说到此处,韩复指着靠在车轱辘旁的王光恩,很是气愤道:“哪个叫你将王总爷绑成这般模样的?”

    罗长庚扛着一杆旗枪,就站在王光恩对面的位置,闻言也是说道:“大人,俺们旗队赶到此处的时候,王光恩和这位什长,就已经这般模样了。马干总说,叫俺们只负责保护就行了,其他一律不许他们擅动,说是要等大人你

    老人家来了再做处置。”

    “我不管是谁的命令,现在老子命令你们,立刻将王总爷身上的麻绳解开!”韩复声音巨大。

    韩大人都这般说了,罗长庚等人自然没有不从命的道理。

    当下也是赶紧上前,为王光恩松绑。

    整个过程当中,王光恩既不发一言,也没有半分别的动作,只是冷眼看着这位韩大人的表演。

    韩再兴此人,他之前多次用千里镜,在光化城外见过,但那时的他根本不会想到,双方第一次真正会面,会是这般情景。

    好消息是,会面的地点就在自己的中军大帐附近。

    坏消息则是,自己是被捆着弄到中军大帐附近的。

    这种情形之下,还能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过自取其辱而已。

    罗长庚等人动作甚是麻利,三下五除二间,已是帮王光恩恢复了自由身。

    “王总爷,本官先前所说,并非空话。而本官接下来要说的,同样并非空话。”

    韩复脸上微笑依旧,但话中却有了几分威严:“王总爷领兵打仗之能耐,本官自来是佩服的,今日落得此境地,实在是机缘巧合所致,并非战之罪也。不过总爷今日既到了襄樊营,今后仍可领兵为将。或是与我为中军,或

    是独镇一方,悉听尊便,一应供应保障,亦如我襄樊营各部,绝无二致。阁下若是愿意,本官自领之中军,即刻就归王总爷所领,如何?”

    听到自家大人的这番话,宋继祖、冯山和叶崇训他们,全都表情为之一呆,心说,大人,你老人家哪来的自领中军啊。

    咱们襄樊营不搞这一套的呀。

    “呵呵。”王光恩还是保持着靠坐在车轱辘旁的姿势,闻言只是斜了韩复一眼,冷冷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老夫落得此下场,又有何言?今日既为鱼肉,任韩都尉处置便是,左右不过是舍了一颗大好头颅而已。但老

    夫虽是做贼出身,却也晓得忠义二字,所谓劝降之事,韩都尉还是少费口舌为妙。”

    对于王光恩的表现,韩复丝毫没有意外,他本来也没打算三言两语的,就能把一个正儿八经的明廷总兵给劝降了。

    易地而处,就是老子是王光恩,也不能降得那般轻易干脆啊。

    好歹也要坚持到敌人上了美人计再说。

    因此,听到王光恩的话,韩复也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将目光对准站在旁边那位,不知为何,激动地直打摆子的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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