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啸从后半夜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拂晓的时分。

    人是一种既脆弱又坚韧的动物。

    在极端压力的环境之下,因为恐惧而产生的极端压力,在释放完毕之后,兽性的一面逐渐散去,人的思维就会逐渐回归。

    就像是后世那些因为恐惧、慌乱而产生的踩踏事件,身处事件中心的人们,往往盲目到癫狂,以至于完全依从兽性的本能在行动。

    而一旦脱离了那样的环境,理智就会迅速的回归。

    因为长久以来的不断失败,以及没能在第一波次渡河,又需要面对襄樊营尾随攻击的恐惧,使得明军大营内的士卒们,普遍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这种负面的情绪堆积起来,在襄樊营展开夜袭的时候,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顷刻间轰然爆炸。

    负面情绪的集中释放,带来的威力十分惊人,彻底摧毁了明军的组织和秩序。

    但这种极端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短暂的癫狂之后,大多数人还是想要活命的。

    但这个时候,襄樊营从南、东两个方向发起进攻,向着明军大营开始推进。

    由于西面就是丹水,这些明军的溃兵们,被压缩在一起,只得向着北面逃散。

    向前推进的襄樊营长枪阵,每一次齐刺,都能够带走一群溃兵。

    刺出与收回之间,俨然成为了收割性命的战争机器。

    在解决掉那些最为癫狂的溃兵之后,东、南两路的襄樊营大军,也同时发出指令,表示放下兵器,俯首跪于道旁者不杀。

    站立不跪者,不问缘由,通通以乱兵论处,但杀不论。

    得益于这段时间以来,护工娘子队们出色的统战工作,大部分从癫狂中逐渐恢复了理智的明军,对于襄樊营优待俘虏的政策,是毫不怀疑的。

    人家冒着锋,都要救治敌军的伤员。

    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对放下武器,没有威胁的士兵痛下杀手呢?

    这道命令下达以后,大多数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极度疲惫状态下的明军,纷纷跪地投降。

    一部分不愿意投降的,这时也不敢反抗,被驱赶着向北逃窜,然后纷纷成为襄樊营弓手队和骑兵队练习射箭的活靶子。

    左旗营外郊原之上,到处都是长枪穿刺、火铳施放、锋镝破空,以及受伤之人凄厉的惨叫声。

    到处燃起的火苗,远远望去,就如磷磷鬼火一般。

    大规模的骚乱以及平定骚乱的行动,一直持续到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才渐渐的有了平息的迹象。

    左旗营往北的区域,还有大量的乱兵在逃窜,但大体上的骚乱已经没有了。

    明军大营内,由襄樊营第四、第五两个干总司控制和维持住了秩序。

    拂晓以后,天亮的极快。

    到了清晨之时,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照亮了左旗营内如地狱般的景象。

    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兵器。

    整个营地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放眼望去,这座可容纳两三千人的大营,几乎没有一顶完整的帐篷。

    鲜血顺着地面的沟壑,涓涓流淌,如同溪流一般。

    而一道道血河的周围,无数乱兵俯首跪在地上,远远望去,几乎与那些死尸融为一体。

    中军大帐处,巨木制成的大纛折断在地上,那面帅字大旗烧剩下的一角,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

    天空有一些食腐的鸟儿在盘旋,似乎在等待着寻找着下去品尝美味的时机。

    但很快,这些鸟儿就失望的发现,这里的人们不仅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不由得嘎嘎乱叫了一阵,扑扇着翅膀飞向别处,寻找起了下一个目标。

    “傻鸟跑得倒快,否则一会儿韩大人来了,一箭通通把尔等给射下来,烤着吃!”

    中军大帐附近,穿着脏兮兮红色鸳鸯战袄的高大军士,很是惋惜的收回了目光。

    紧接着,紧了紧腰间的麻绳,顿时传来了一道闷哼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他发出的,而是麻绳连接的另外一头,被五花大绑的王光恩发出的。

    听见这道声音,那高大军士回头说道:“总爷,你且忍耐一些,等到韩大帅来了,必会将你放了的。以韩大帅的仁义,肯定叫你官复原职。到时你自做你的官,自当韩大师的兵,咱俩谁也不亏着谁。”

    王光恩双手双脚都被捆住,斜靠在半架板车的车轮上。

    他脸上虽是抹的黑一块红一块,但表情极是颓唐灰败,两只眼眸内半分色彩也无。

    王光恩被绑起来以后才发现,那狗日的扔的陶蒺藜根本就没有点火,只是自己情急之下没有发现。

    实际上当时便是硬受那陶蒺藜砸一下也不妨事。

    可等到王光恩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就是这么一个疏忽,使得他和王二等甘陕老兄弟失了联系,等到想要再走的时候,已经走不脱了。

    关键是拿住自己这人,既非是襄樊营的探子,更不是韩再兴派来的奸细,只是听说书先生说过韩再兴平拜香教、降张文富,以及弯弓射大雕的故事。

    然后就对满身都是英雄气的韩大帅佩服不已,一门心思的想要到韩大师那里当兵。

    只是听那说书先生说,襄樊营的士卒个个龙精虎猛,皆非等闲之辈,他怕自己选不上,而且,他是中军的兵,主要职责便是守卫大帐,连到前线临阵倒戈的机会都没有。

    那个时候见到自己,也是灵机一动,根本没想太多。

    这点从那陶蒺藜都没有点火就能看出。

    从那王十三口中得知缘由的王光恩,真是一阵气苦,恨不得那陶蒺藜当场把自己给炸死。

    郧阳城内这半年来确实有不少游走江湖的说书先生出没,但城中生活清苦,好不容易来了点消遣的玩意,恩公和徐抚台并未阻止,王光恩他们也没有在意。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纵横甘陕豫鄂的小秦王,堂堂的皇明郧阳总兵王光恩,会因说书先生的几个不着四六的故事,而受擒于一个小卒之手。

    心中万念俱灰,只求速死,根本不想理会此人。

    但这时听王十三这般说,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王十三,你要当那韩再兴的兵,你自去当好了,当时那般乱象,全军都崩了,谁又能来拦你?我王光恩向来对尔等士卒没有过半分亏待,你又何必拉着我王光

    恩不放,做你进身之阶?”

    “不成的,总爷,你若是跑了,如何能见到韩大帅?”王十三直摇头。

    这个时候,襄樊营的士卒已经这二人团团保护起来,王光恩根本不存在任何逃跑的可能了。

    王光恩只是心中实在憋屈不爽,忍着气也要和这位本家辨一辩经:“我看韩再兴此人,有操莽之志。他这一战打完,拓地百里,自然是要大肆招兵买马的。你王十三生得这般高大,又兵器娴熟,去襄樊营应选,又怎么选不

    上?”

    所谓的操莽之志,就是形容一个人是具有王莽,曹操那般野心的乱臣贼子。

    这顶帽子,在明末的时候相当常见。

    王十三也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个词,不过,当时形容的并不是襄樊的韩再兴,而是武昌的左良玉。

    “不成,俺要当韩大帅的兵,不是要当襄樊营的兵。”王十三很认真地纠正道:“俺是要给韩大帅卖命,不是给襄樊营的谁卖命。没有总爷在手里,韩大帅连俺是哪根吊毛都不晓得,俺又如何给人家卖命?”

    王光恩听得两眼通红,一股闷气直往咽喉处顶。

    他深吸了几口,终是没能忍住,破口大骂道:“我日你娘的狗东西,那狗日的韩再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迷成这般模样?老子王光恩纵横甘陕小二十年,竟落到你这个痴儿手里,真他娘的,入你奶奶个毛!”

    王十三不晓得王总爷为何突然发这般大的火,但他也不恼,仍旧好言好语的说道:“总爷,你日俺的娘,俺也要当韩大帅的兵。再者说了,俺娘早就死了,坟都被村里的人给刨了,你又如何得?你肝火这般旺盛,总不是好

    事,俺给你讲讲韩大帅的事......”

    说罢,他也不管王光恩要不要听,想不想听,径直说起了韩大帅一人鏖战拜香教四凶将的故事。

    说着说着,忽见营地东头,有几十骑马兵飞奔而来。

    那些马兵皆身披明甲,个个神情凶悍,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样子。

    进来以后,如同勘探地形一般,把营中各处道路,尤其是大帐周围的道路,全都走了一遍。

    随同这些马兵之后的,是人数更多的,穿着战袄的步卒。

    这些步卒身上所穿战袄虽然亦是红色,但比明军的鸳鸯战袄更加鲜艳,剪裁也更为修身,且人人胸前都扎着一条皮革制成的武装带,显得极是精神。

    这些步卒沿着东边的营门,一字排开,开始清理通往大帐这处道路两边的杂物。

    不仅要求先前那些第四、第五司的士卒,将俘虏赶往别处看押,又对着道路左右早已死去多时,已经僵直发硬的尸体补刀。

    补完刀后,又令辅兵同样将这些尸体尽数搬往别处。

    做完这一系列的工作之后,这些身着鲜艳红色战袄的士卒,这才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分列道路左右,形成了道道人墙。

    再过不久,又有一众做文士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这些人看得比刚才还要细致,连烧毁的板车,倒塌的帐篷,都要挑开,掀开,确认里面的情况。

    王十三注意到,其中几人还围着道旁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指指点点起来,小声的商量着什么,后来终究还是觉得不放心,招呼士卒当场铲土,将那些火堆全都给扑灭了。

    这一连串的举动,把王十三都给看傻眼了。

    怔怔地看着,连故事也忘了讲。

    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不知为何,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那是可以直观感受的,权力的威严。

    而王光恩却是冷冷看着,哼了一声,语带嘲讽的说道:“王十三,你那韩大帅说的如此英雄气概,原也是个这般怕死之人。”

    “啊......阿嚏!"

    左旗营的东门之外,满面春风的韩复韩再兴,被迎面而来带着满满血腥味道的西风一吹,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头,心中嘀咕道,准是西贝货又想我了。

    “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吴鼎焕憋了一路的彩虹屁,在来到明军营地门前时,终于能够说出口了:“大帅一用神兵于荆门,则荆门兵不血刃,入我襄樊营股掌之中。再用神兵于此,则此地明军炸营溃灭,为我襄樊营覆手而握。大帅用兵之奇,几近鬼

    神莫测,可与古来名将比肩。此战之后,鄂西三百里河山,必为大帅所有。襄陨百万倒悬之生民,今亦为大师所救。职等庸碌之辈,竟能附大人骥尾,共襄盛举,复有何求,复有何撼?”

    说到此处,吴鼎焕竟双膝跪地,拱手大声言道:“职等敢不恭贺大帅,取此大捷!”

    吴鼎焕这么一跪,随行的侯御封、周红英、乃至赵四喜等人,也纷纷双膝跪地,同样大声重复起了吴焕刚才说过的话,恭贺他们的韩大帅,取得如此大捷,解郧阳百万生民于倒悬之中。

    跟在韩复身后的宋继祖、冯山、叶崇训,以及张全忠等人,虽然没有跪下,但这时人人胸口起伏,脸上满是激动亢奋之色。

    见到身前跪满了一地的“文武大员”,韩复心中也是顿时豪气丛生,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该说不说,吴鼎焕这个人确实是个人才,他不是乱拍马屁的,他恭维韩复利用汉水的便捷,跨越八百里水路,反复调兵,最终于南线、西线两处战场,都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堪称是可比古来名将的用兵之术。

    搞不好将来是可以上史书、兵书的。

    这确实是韩复的得意之作,也是受到后世一位伟人的启发,是对他的拙劣模仿。

    不过这两次行动,一次拿下了荆门州,一次将王光恩的主力彻底打崩,确实称得上是出神入化,战果喜人了。

    虽然明军还有近两千人的先头部队,早在前日就护送高斗枢和徐启元回郧阳了,明军的水师也随同返回。

    但明军的主力还是王光恩的这支兵马,而这支兵马可用的战兵,要么死在那日的丹水河口,要么死在光化城下,要么死在今日这左旗营内,剩下那点残兵败将,已经不足为患了。

    吴鼎焕说的不错,此战之后,自光化往西,这三百里的鄂西河山,将尽为他韩某人所有。

    昔日楚霸王兵败乌江之时,撑船的乌江亭长以“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之言,劝说楚霸王过江。

    今日我韩再兴南起荆门,西至兴安,亦是地方千里,众数百万,如何又不能王也?

    念及此处,韩再兴胸中豪气激荡,振臂高呼道:“万胜!万胜!万胜!”

    ps:求月票,求推荐票!

章节目录

葬明1644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陆杖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陆杖客并收藏葬明1644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