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眼望此人,打量了片刻,见其虽不如胖道士那般高大,但也称得上是条大汉了。

    身上穿了件脏兮兮皱巴巴的鸳鸯战袄,腰间拴着条麻绳,正是刚才用来绑王光恩的那一条。

    这人体格本是昂藏魁梧,但这时站在韩复面前,不知为何,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显得既是拘谨,又是紧张。

    “不错,端的是条好汉子。”

    韩复照例先是夸奖了一句,然后问道:“便是你擒获了王总爷?”

    听到这句问话,那王十三还未回答,靠坐在车轱辘旁的王光恩,浑身抖了几下,忍不住仰头看了韩复一眼。

    “擒获”这两个字,实在有点太过锥心。

    “呃,啊,是,是俺拿的王总爷。”王十三伸手抓了把头毛,说话都显得有些磕巴。

    “嗯。”韩复点头又道:“听说你在明军中是个什长,不知是哪里人,又叫什么名字?”

    “回,回大人的话,他原是河南府的人,名字唤作王十三,俺在老家的时候,全家都给老爷种地。五六月间进了兵灾,老爷死了,全家也都死了,这才从河南、南阳、邓州一路跑到均州,入了官军,混口饭吃。”王十三老

    老实实地回答道。

    又是个河南府逃难来的,倒是与如今军情局南阳站的马君诚是同乡。

    算算时间,应该也是和马君诚前后脚开始逃难的。

    看来李自成失败后,河南作为四战之地,天灾人祸叠加之下,日子确实过得格外艰难。

    虽然入伍的时间不长,但以这王十三的体格,才混了个什长,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原因。

    “你大号叫啥?”

    “回大人的话,俺就叫王十三,没有大号。”

    顿了顿,王十三又补充道:“俺叫王十三,不是因为家里头兄弟多,而是俺娘十月初三生得俺,因此管俺叫这个名字。”

    听了他这话,韩复、吴鼎焕和张全忠这几个,都脸露莞尔之色。

    他们正想问一问,这王十三名字的由来呢。

    这人倒是凑趣,自己说了出来。

    韩复也是微笑道:“王十三,你可知你擒获的乃是郧阳总兵?这在我襄樊营中,属于位列第一等的功勋,循例要授尔一等擒首勋章的。除此之外,你还有啥所求,可一并说来。”

    张全忠也道:“王兄弟,我襄樊营与别处军队不同,向来是有功必要大张旗鼓赏赐的。大帅经常用子贡赎人的道理教诲我等,立功受赏之时,不许推辞不受。王兄弟,你想要啥,只管与韩大帅说,田土、银子、官职......便是

    想要个媳妇,大师也是可以安排的。”

    所谓子贡赎人,就是春秋之时,鲁国规定,若有能将在外为奴的鲁国人赎回的,即可获得一定的补偿。

    而子贡赎回鲁人之后,却没有要补偿。

    孔子知道以后,不仅没有表扬子贡发扬风格,放弃补偿金的行为,反而严厉地批评了对方。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

    鲁国律法的规定,你赎人,我给你补偿,这是一个正向刺激的行为,是有助于让那些在外为奴的鲁国人回家的行为。

    而子贡的举动,却是给见义勇为者人为的设定了过高的道德标准,如果大家都学习这种行为的话,那么导致的结果必然是再也没有人会将在外奴的鲁国人赎回了。

    从这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来,孔夫子并非迂腐之人,对于人性还是有相当洞察力的。

    后世的那些腐儒,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把经给念歪了。

    张全忠所说不错,韩复确实经常用这个例子表示,立功了就大大方方的受赏,不许发扬什么所谓的风格。

    襄樊营不需要清教徒,也不需要苦行僧。

    只要人人都能做好自己的事情,那么我们的事业就一定能够兴旺发达。

    没错,造反的事业!

    “这位是我襄樊营总宣教处的张全忠,今后授勋之事,少不得要与张总教打交道,二位可以先认识一下。”韩复顺势介绍了一句,又道:“张总教所说不错,有要求尽管提,只要在合理范围之内,本官无不满足。

    至于说,什么是合理范围,其实刚才张全忠已经说了。

    田土、银子、官职,至多再加上一个婆娘,这就是合理范围。

    超出这个范围,就多少有点不礼貌了。

    “大帅,俺啥也不要,俺就要当大帅的兵!”王十三想也没想,即刻说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要求。

    “你想要到襄樊营来当兵?”

    “不是到襄樊营来当兵,而是俺要当大师的兵,俺也只当大帅的兵,别的人不给他卖命。”王十三很是认真地纠正道。

    “哦?呵呵。

    韩复实在没有想到,这位王光恩的小本家,居然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凝神又看了他两眼,也不知道此人是真的憨厚朴实,还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想要以此作为投机。

    但王十三作为擒获敌将来降的典型,必然是要在襄樊抄报上被大肆宣传的,他的这个要求,不论本心是什么,实际上都并不过分,该满足还是要满足的。

    反正最终的解释权,在自己。

    “好,自即刻起,你就是中军衙门侍从室侍从,加百总衔。不过我襄樊营不同别处军队,上下一体,没有私兵。你既是我韩再兴的侍从,那就势必同时也是襄樊营的兵。所以,不能只当我韩某人的兵,而不当襄樊营的兵。不

    过.......

    说到此处,韩复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不过,若是你王十三不介意,本官可为你拟个大号,作为小小的补偿。

    一听这话,张全忠等人全都眼前一亮。

    韩大帅亲口赐名,这可是相当大的恩宠了。

    日后只要这王十三不犯什么大的错误,光是凭借着韩大师赐给他的名号,也足以保证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了。

    王十三显然没有张全忠想的那么远,他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道:“那成,反正是大师的兵就成。名字的话,他觉得叫王十三也没啥不好的,不过大师要是觉得不好,给俺换一个,俺也没话说。”

    张全忠、吴鼎焕等人齐齐以手扶额,他们现在是知道了,这王十三不是假傻,而是真傻。

    靠坐在车轱辘旁的王光恩,则是满脸的心如刀绞。

    想他小秦王一世威名,到头来,竟是落到这等货的手里。

    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韩复笑了笑,略略思索道:“今晨夜袭,令敌营三军破胆,尔虽明军,于此战亦有功勋。以后你王十三,大号便唤作王破胆如何?”

    “王破胆?”王十三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咀嚼了两下,莫名觉得很有气势。

    而且。

    这还是大帅给自己起的名字!

    当下双膝跪地,大声说道:“俺王破胆以后,就是大帅的兵!”

    ......

    王光恩所领的明军主力,虽然在夜袭之中,于极短时间内崩溃,但后续打扫战场的工作,却是持续了很久。

    经过清点,此战明军共死亡五百余人,俘虏一千七百余。

    还有一部分兵向北、向西逃窜,骑兵队的人正在追击。

    死亡的这些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王光恩从甘带出来的老兄弟。

    其中在营地西门附近发现的一具烧焦的尸体,最终被确认为王光恩的三弟王光泰。

    这个消息韩复也没有隐瞒,当面告知了王光恩,同时表示对于其三弟的丧事,可以依照王光恩本人的意愿办理。

    可以在郧阳,均州,乃至左旗营等王光泰生前战斗过的地方下葬。

    若是想要将其骨灰送回陕西老家安葬的话,韩复也可以自掏腰包,雇人送回去。

    但这样的话,他就不能保证骨灰是否能够真的送到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他韩再兴确实没办法保证。

    而王光恩对此事的反应也是极为冷淡,只是表示,大丈夫为国尽忠,血染疆场,正是死得其所,又谈什么安葬不安葬的。

    不过,王光恩可以这般说,但韩复却不能这般做。

    王光泰虽然死了,但王光恩和王光兴,以及逃到郧阳的那些明军还活着。

    处理好王光泰的丧事,同样也是统战工作的一部分。

    当下,也是将此事交给了张全忠,要求这老道妥善办理。

    在清理左旗营战场的同时,韩复也令马大利率第四千总司,渡过丹水,向西面推进。

    虽然从时间上算,明军的先头部队即便是没到均州,也差不多了,很难追得上。

    但有人在后头撵着和没有人在后头撵着,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韩复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不能让护送高斗枢和徐启元的那支先头部队,舒舒服服的回城。最好能撵着对方一路退到郧阳去,然后在尾随的过程当中,一口一口的将对方的肉给咬下来。

    据随同第四千总司渡河的探马回报,通往均州的官道上,时不时就能见到明军丢弃的辎重、旗帜,以及倒于道旁的尸体。

    那些尸体大部分都是受铳击而亡,推测是还在均州附近活动的骑马步兵哨队所为。

    韩复在左旗营附近扎营下来,并派人召集光化、谷城的官绅,以及襄阳的“文武官员”,到丹水河畔的“行营”议事。

    到第二天的时候,光化、谷城的官绅即领命而来,齐聚此处。

    其中谷城县令陈智,还走水路带上了猪羊鸡鸭,以及新米陈酒等物资,欢天喜地的过来劳军。

    韩大帅这一战不仅尽歼郧阳之兵,还击毙王光泰,俘获王光恩,堪称是自永昌天子兵败京师以来,湖北顺军的第一大捷。

    此战过后,丹水以西这数百里的河山,不出意外,将尽为襄樊营所有。

    原本处在前线的谷城和光化两县,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不用担心遭遇兵灾了。

    而且,韩再兴自入襄阳以来,先破拜香教,又败张文富,今又取得如此大捷,其表现出来的强大能力,也使得陈智等谷城官绅,无比庆幸自己现在是和襄樊营站在一起,而不是和对面。

    尤其是那些早早就将自家子弟送到中军衙门的大户们,更是为自己的远见之明而高兴。

    甚至还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家主,旁敲侧击地询问韩再兴的身边人,大帅青春几何,婚配与否。

    话里话外都是想要将自家闺女,或者幼妹送到韩大帅身边,供大帅驱驰的意思。

    他们没奢望能够被明媒正娶,但能当个妾室,也足可保一家富贵安康了。

    不过,在这欢庆的曲目之中,也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和谐音符。

    就在韩复决定在丹水河畔,附庸风雅一番,设宴招待光化、谷城士绅之前,总镇抚司的冯山找到韩复,低声说道:“大人,光化防城营的吴老七没来。”

    “是没通知到,还是通知了因故没来?”

    “通知到了,但吴老七还是没来。他自己说是得了风寒,要居家静养,实际我镇抚司探查得知,这吴老七与防城营、义勇营的几个掌旅、百总,整日聚在一处赌钱玩耍,期间对大人还很有怨怼之言语。”

    见韩大人脸露思索之色,冯山又继续说道:“大人,吴老七他们自己赌钱玩耍也便罢了,偏生还不安分,还拉其他人下水。属下担心长此以往,这些人会败坏军纪,影响营中军法之执行。”

    “冯山你所担心的亦有道理,这样吧,等过几日中军衙门的人来了以后,你与参事室、文书室商量一下,以中军衙门和总镇抚司的名义发个告示,禁止襄樊士卒当值之时赌博要钱。另外,将吴老七等人赌钱时的名单、地点、

    金额等事一一记下,但暂时不向中军衙门和总镇抚司通报,只向我一人报告即可。”

    见韩大人处理的有些不疼不痒,冯山略显失望,但还是拱手应承了下来。

    到了第四日,留守在襄阳的丁树皮、王宗周、张维桢和杨士科等也都匆匆赶来。

    李之纲人没有来,但把胡朝鼎派了过来。

    不同于之前的吴鼎焕、陈智等人,丁树皮、王宗周这些,算是真正的自己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韩复还只是叫花子军头头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或者追随韩复了。

    他们对于这场大捷的态度,更多的是多年辛苦终于开花结果的喜悦。

    除此之外,本来在光化城中坐等韩复主动重新开启谈判的费南多,也坐不住了。

    跟着丁树皮等人,也跑到了左旗营这边。

    只是,消灭了鄂西明军主力部队,解除了襄樊营所面临的武力威胁之后,韩复心中底气更足,在费南多没有主动做出重大让步之前,他暂时没有重启谈判的打算。

    他现在最为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张维桢、杨士科和胡朝鼎来了以后,韩复先把这三人叫过来开了个小会,主题只有一个。

    就是请白旺替自己向大顺朝廷请功。

    并且,韩复还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孔夫子批“子贡赎人”的精神,主动提出了价码。

    价码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请大顺天子李自成,晋他韩再兴为果毅将军,准其开镇襄樊,总领鄂西军民等事,并加封其为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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