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进这一惊岂是非同小可,吓得差点尿裤子上了。

    偏偏放水这种事,就和打仗一样。

    你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但是你没办法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他既不能让这水成为脱缰野马,放任自流,又必须要考虑大头的安危。

    本能的浑身肌肉绷紧,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低喝道:“谁?”

    那如墨般浓郁的夜色沉寂了片刻,而后一道身影慢慢的浮现出来,

    那身影身穿深色直缀,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只是一双眼睛反射着远处营地内的火光,显得极是明亮。

    正是襄樊总镇抚司军情局主事韩文。

    他微笑道:“戴寨主,别来无恙啊。”

    见到来的是韩文,戴进略微放松了些,放完了水,重新系好裤带,忍不住向着那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抱怨道:“韩主事,下次来之前,给小人打个招呼好不好?你老人家这样多搞几次的话,小人便是没有毛病,也要被吓出

    毛病了。”

    “呵呵。”黑暗中,韩文笑了笑:“无妨,令夫人在南漳生活无忧,身子也请襄阳来的护工娘子看过了,说是脉象很好,估计多半会是个小子。戴寨主即便真寡人有疾,也不愁无后了。”

    “呵呵。”戴进也扯动嘴角,看似在笑,实际上根本笑不出来啊。

    这个生得如白面书生般的小韩大人,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手腕毒辣,而且神出鬼没,太吓人了。

    尤其是自己在这大山里跑了好几日,早就与外界隔绝了联系,可这小韩大人,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

    说明自己的行踪,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戴进对这位韩主事,是真的发自骨子里的害怕。

    而且,一上来就拿捏住了自己的软肋,这谁能不怕?

    韩文跋山涉水,大半夜的跑到这个地方来,自然不是和戴进扯闲篇来的,当下也是问道:“戴主事,张文富的情况怎么样了?”

    “呃,可说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整日要么不言不语,要么寻死觅活,不把他绑在马上,根本就不走。”戴进实话实说道。

    黑暗中那双燃烧着火苗的眼睛,小幅度的跳动了几下,那是韩文在微微点头。

    先前在襄阳的时候,他和张文富也见过几面,接触过几次,对于这位原先的郧阳副将,如今的荆门团练总兵,说实话,韩文还是很有好感的。

    这位张戎爷,比官军里的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要好太多了。

    而且在见识到了襄樊营的先进与强大的之后,还能够主动的改变想法,虚心的学习。

    这一点也比官军里的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强太多了。

    不过打仗这种事情,打不过什么都白搭。

    韩文知道自家大人把张文富放回去,一方面是用张文富给荆襄一带的其他明军将领打个样,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借张文富之口,为襄樊营做一番宣传。

    这张文富也是厉害,宣教的工作,甚至都做到了南京的朱皇帝那里,远远出乎了自家大人先前的预料。

    不过,如今伴随着张文富率领的荆门联军第二次落败,戴进统领的寨兵成为当地最大的一般兵马,张文富已经完成了任务,于襄樊营而言,没什么利用的价值了。

    只是韩大人说要继续留着张文富,韩文自然也不会额外多事。

    见自己说完话以后,对面一直没有动静,戴进忍不住问道:“韩主事,这张将爷如今这幅模样,要不要......”

    说到这里,他右掌在空气中轻轻劈了一下。

    “不必了,好吃好喝伺候着就行。”韩文接着说道:“这次赵家湾之战后,张文富手里也没有多少兵马了,其他几寨也损失惨重,正是你纵横捭阖,吞并荆山百寨的机会。你现在的差事,就是在本年年节之前,整编统一荆山诸

    塞。”

    “这......”戴进面露难色。

    不给对方诉苦的机会,韩文径自说道:“粮食、银子、人手我襄樊营都可以支援,义勇营中本就有很多河南来的土寇,需要的时候,可以令他们进山,直接编入到白云寨中,归你戴寨主指挥。这些都可商量,但差事没得商

    量。年节之前,荆山诸寨必须要姓韩,韩大人的韩。”

    戴进一阵气苦,不过他现在好歹也算是襄樊营的编外人员,对于襄樊营的办事作风,还是相当了解的。

    知道韩文能找到自己,跟自己说这番话,就表示事情是没得商量的。

    这个差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没有说“不”的可能。

    只是想了想,戴进还是说道:“好教韩主事知道,襄陨一带的山寨,虽是归张将爷管的,但实际听宣又听调的毕竟还在少数。尤其是荆山深处,与武当山交界一带的山寨,不服王化者特别多,而且家家都兵强马壮,小人即便

    是携这个张将爷以令诸侯,再加上靠蛮力压服,顶多也就只能吃下一部分而已,要全部吃下,未免,未免这个有些......有些逮不住力。”

    戴进想说的是力有不逮,但话到嘴边又忘了该怎么说了。

    不过汉语的魅力就在于,不仅打乱语序也不耽误理解意思,而且哪怕一句话里十个字有八个是错的,只要剩下的关键字是正确的,同样也不耽误理解。

    “自然不会全叫你一个人都把活儿给干了,这段时间,我襄樊营亦会遣兵进山征剿。只是你白云寨本身就是荆山上的一处大寨,又有明廷的大义,收编起其他的山头,会更加容易些。”韩文说道。

    戴进眼珠子转了转,想到了什么:“韩主事,襄陨这边的各家山寨,好多都是武当山上天师的信众,家家都信奉真武帝君。小人听说韩大人身边那胖道士就是武当山上下来的,不若叫韩大人得闲的时候,让那胖道士领着,上

    山一趟。若是能说动武当山上的天师、提点什么的,与襄樊营交好,那有了武当山道宫的支持,以襄樊营兵威之盛,收服襄等处的山寨,还不是轻轻松松。”

    该说不说,戴进此人虽然相貌卑陋,脑子也是不太灵光的样子,但这个主意,却出得极好。

    韩文听得心动,但表面却不露声色,手中一扬,一枚细颈宽腹的青瓷药瓶,便飞了出去。

    戴进连忙伸手接过,正待发问,就听韩文说道:“这是我襄樊军医院调制的清心养性的药剂,戴寨主近来有些上火,合该多吃一些。”

    说罢,不等对面之人回应,韩文就转身而去。

    只是几道轻微的沙沙沙的落叶被踩动的声音之后,山上一切重新归于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望着那夜色,戴进眼神变化了几下,间有几抹狠厉之色闪过,不过戴进也知道,自己那点手腕,根本玩不过这位小韩主事,自己身边也尽是襄樊营的奸细,趁机把韩文杀了灭口的事情,也是想一想而已。

    况且,韩文为人虽然心机深沉,但公道的说,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没有人家的帮忙,自己早就死在襄阳了,根本也坐不上白云寨的寨主。

    当狗这种事情,虽然说出来不太好听,但襄樊营的狗,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上的。当初阮蝎子阮寨主,想要当狗,人家襄樊营还瞧不上呢。

    这样一想,戴进心里顿时好受了不少,收好那细颈宽腹的青瓷药瓶,挺起胸膛,回到了营地中。

    与此同时,距离刚才戴进撒尿地方不远的一株大树后头,望着平安归来的韩文,杨兴道吹灭了鲁密铳上的火绳,低声说道:“方才大人转身离开之际,戴进死死盯着大人的背影,似有歹意。”

    韩文倒是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摆手道:“易地而处,谁又甘心受人钳制?韩大人常说,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想什么,说什么,更要看他做什么。戴进心中歹意未付诸行动,那便是没有,不必在意。”

    “大人说的是,卑职受教了。”杨兴道拱手道。

    他是真有点羡慕,他们的韩主事能随侍在韩大人左右,受韩大人的提点教诲。

    “谷城和荆门的差事都业已完成,韩大人寄来的文书中,对我军情局,对你杨站长的表现都相当满意。这次特批了一笔津贴,拟授你三等无名勋章,还要给你放一个月的假。”

    韩文领着杨兴道往来时的路走,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我特地给你争取了一个识字班的名额,这次你回襄阳之后,先把识字量给弄上来,否则的话,终究是无法上进的。”

    杨兴道脸上一喜,复又抱拳说道:“卑职谢过大人栽培!”

    韩文回头拍了拍杨兴道的肩膀,淡淡道:“记住了,以后凡有立功受赏,升迁上进之事,都是个人表现,大帅栽培。”

    回到营地之内,戴进本以为会有人问自己,为啥撒个尿去了那么久,却发现众人全都目光有些怪异的望着张文富。

    戴进拉了拉李文远的衣袖,正准备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却见张文富自己说道:“戴寨主,你前劝我说死无益,不如留此有用之身,为皇上再练一支强兵,那我没想通,但是现在,我想通了。”

    “呃……………”戴进满脸茫然,愣了半天,终究还是吐出了一个字:“啊?”

    从颓丧和自暴自弃状态中恢复过来,此刻元气满满的张文富,并没有受到戴进的影响,眼神里满是找到了新目标的坚定:

    “本官先前之败,非战之罪,实败在只学到了襄樊营的皮,未学到襄樊营的骨,是以不伦不类,十成战力只发挥出了两三成。今次痛定思痛,本官打算到武昌去找张太监,到九江去找袁军门,到南都去找史阁部,找高阁老,

    必要恳请皇上拨发钱粮旨意,准本官完全按照襄樊营的法子,再练一支雄兵!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必可练成!雄兵练成之际,本官必为我皇上,再行收复荆襄之举!”

    说实在的,戴进也觉得张文富所说亦是有道理的。

    要是真能完全照着襄樊营的法子来的话,那确实可以练成强兵。

    但问题是,自己去撒尿之前,这张将爷还是要死要活,半死不活,寻死觅活的呢。

    怎地撒个尿回来,又一下子变成了这幅模样?

    张文富兀自不觉,依旧充满热情地,畅谈起自己今后的工作计划。

    这位荆门团练总兵认为,之前就是因为学襄樊营学了一半,又留了一半,以至于精华没学到,反而把自己之前的优势给丢了。

    因此从今往后,他张文富要严格的,完全的按照襄樊营的操典来。

    不仅在操练和战术上,要照着襄樊营来,而且襄樊营有的军法队、镇抚队、参谋、宣教等等设置,他也要有。

    抄报也要搞起来。

    军制、官职什么的,自是也照着襄樊营来。

    所谓军医院的护工小娘子就更好了,山中有的是流民,几升米就能换来一个黄花大闺女,弄个护工娘子队,根本不是问题。

    至于说粮食和饷银嘛…………

    这点比较困难,但张文富觉得毕竟是为皇上办事,常把忠义二字放在心头,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一番高谈阔论之后,张文富环视李文远、戴进等人,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Be......"

    李文远和戴进互相看了看,齐声说道:“大人英明!”

    王光恩亲自跑到定远门,本来是想要以郧阳总兵的身份,对那韩复韩都尉晓以大义,劝其顺应天命,以礼来降,仍不失......仍不失这个总兵之位。

    谁知道韩复把那日在丹河口俘虏的明军给拉了出来。

    这些人在王光恩、王光兴的宣传语境之中,早就被万恶的襄樊营给杀了。

    但是现在,这些本来早就死了的人,却活泼乱跳的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不仅没死,反而人人脸上都泛着油光。

    他们来到阵前,也没有劝大家投降,也没有替韩大人做宣传,只是讲他们被俘虏以后,到了襄樊营这边,那些军医院的医师、药师、护工娘子,是如何给他们治病,如何照料他们的。

    若是放在平常,这等言语,明军这边自然无人相信。

    但几日来,襄樊营的护工娘子,几乎日日出城救治伤员,这些都是大家人所共见的。

    有了这个事情打底,自然而然的,众人很难不相信。

    况且那日在丹河口,这些人受伤被俘是真的,如今活泼乱跳的站在大家面前,也是真的。

    由不得众人不信。

    王光恩本是来统战韩复的,可谁成想,反倒叫韩复给统战了。

    因此,王光恩被那帮吃里扒外的叛徒给气得够呛,也不管谈判的时候不交手的规矩,下令阵中放箭,当场打死了几个。

    双方随即在定远门外爆发了小规模的激战。

    虽然此战双方各有死伤,王光恩也没有太过吃亏,但这战打完以后,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己方士气有些低迷,他本人心中也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难受。

    毕竟自己的儿郎,在人家那里好吃好喝的,结果却被自己撕破脸给打死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事办的都不地道。

    搞得军中士卒不满,他本人极为窝火。

    再加上这几日来,襄樊营那骑着马的火铳兵,不停地袭扰后方,偏生他又没多少办法。

    把此间的马兵派出去找?

    派得少了不顶用,等于是给对方送菜。

    派得多了,那光化城中的马兵,又该出来活动了。

    他王光恩现在是又恶心,又窝火,又郁闷,望着那几日来强攻不克,兀自岿然不动的光化城,心中竟是有了丝丝悔矣。

    这战他只能决定什么时候开始,至于说什么时候结束,如何结束,现在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大兵顿于坚城之外,骑虎难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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