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城,定远门内,武备巷,军医院的驻地。

    一身绛紫色简便长袍的孙若兰,照旧立在门口等着。

    等迎到了韩大人以后,她在头前领路,边走边汇报起了情况:“大人,马世勋那右边肩胛骨受伤,创口颇深,不过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外伤。除肩胛骨外,此人身上还有多处被钝器打的痕迹,身上虽是青紫发肿,但只是

    看着有些吓人,实则亦只是外伤而已,并无生死之虞。”

    说话的同时,院子内不停地有护工娘子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显得极是忙碌。

    军医院所用的各种医疗器械,在使用之前,必须要用热水消毒,这是韩复特别规定的。

    他前世在某问答网站上看过一篇文章说,古人一般情况下,多长时间洗一次澡?

    答案是除了夏天之外,基本不洗。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对于古人来说,用来烧热水的煤炭、木材实在是太过稀缺昂贵了。

    别说是穷人了,就是小有资产的中等人家,也很难承担得起。

    韩复到襄阳创建兵马司之后,为了搞好士卒们的个人卫生,规定要勤洗澡,但也只是在场内挖一个大坑,注水后靠太阳暴晒,用自然能源加热水温。

    还没奢侈到天天烧水给大家洗澡。

    不过燃料再贵,供给军医院烧热水的钱,还是不能省的。

    况且襄阳一带多山,山中多树木,也有一些表层的小型煤矿和伴生煤矿,因此不论是木材、木炭还是石炭,价格都相对比较便宜,这笔钱就更不能省了。

    除此之外,韩复给军医院带来的另外一个东西,就是广泛的使用大蒜汁进行消毒。

    这两样东西,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军医院的救治率。

    同样的,良好的医疗保障,也能够真真切切的反映在士兵们的战斗力上。

    这时,听到孙若兰的话,韩复侧头看了对方一眼,笑道:“我还以为孙院正会向本官抱怨,出城救治伤员导致护工娘子队出现了一些伤亡的事呢。”

    孙若兰五官很是立体,从侧面看的时候更是如此。

    身材也较为高挑。

    仅以长相来说,很有韩复那个时代所谓的“御姐”风。

    当然了,性格和嗓音同样如此。

    “我确实想过要向大人提一提这方面的意见,但我估计大人并不会同意。”

    孙若兰也侧头看了看韩大人,接着又说道:“护工娘子队出城,于敌军眼前救治伤员,并且在有余力的情况下,还要顺手救治一下敌人的伤员,这是大人一直以来所说的‘统战工作的一部分。为了统战,大人连义勇营和防城

    营里的某些人都能容忍,又岂会因死几个护工而放弃?”

    孙若兰语气平静,但讲着讲着,还是不免有些埋怨的味道。

    “呵呵。”

    韩复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笑了一笑。

    怪不得厉害的医师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确实都是聪明人啊。

    孙药师应该是襄樊营里,少数几个看出来,韩复让护工娘子队出城救治伤员,其实是表演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人。

    目的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表演给城头的守军看的,同样,更是表演对面那些明军看的。

    从之前几次的反应来看,这个举动的效果相当不错。

    不仅襄樊营的士卒油然而生一种,被保护,被重视,继而更进一步增加了集体认同感和自豪感。

    同时,防城营和义勇营的那些人,也是颇受震撼。

    对面的那些明军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的震撼远超城内的士卒,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军医,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支由娘们组成的护工队,居然还敢顶着危险,出城救治伤员。

    更加没有想到过,她们居然连敌人的伤员也要救治。

    这带给他们极大的震撼。

    这些生活在17世纪的明军,自然不知道什么叫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但不知道这个概念,不代表他们没有人类普遍具备的感情,不代表他们没有最基本最朴素的善恶观。

    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们本能就会觉得襄樊营要比他们更像是王师。

    不仅仅是仁义,更会有敌人比我们“先进”的感觉。

    况且,襄樊营的人对付受伤的敌人都这样了,对付俘虏,自己人,必然会更好。

    一旦脑海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虽然不至于使得明军大规模跑过来投降,或者在打仗的时候手下留情??韩复本来也不是指望这个??但一旦他们陷入到劣势,陷入到降与不降的抉择时,那么韩复精心构筑起来的襄樊营的形

    象,无疑会大大的降低他们投降的心理障碍。

    并且一传十,十传百,襄樊营的口碑就建立起来了。

    这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

    不过,护工小娘子的命也是命,而且这里头还有很多襄樊营官的老婆或者准老婆,伤亡太多的话,也不太好。

    “这样吧,下次敌人没有退到300步开外的话,不出城救治,并且出城救治的时候,令冯有材、李松年等火铳、弓手护卫。凡是出城救治的护工娘子,每人每次都有额外的津贴。

    韩复盯着孙若兰挂着汗珠的琼鼻,微笑道:“孙娘子,如何?”

    孙若兰被韩复看得有些脸颊发红,咳嗽一声说道:“好。”

    “除马世勋之外,其他被俘明军情况如何?”

    “都,都还好,重伤的兵不多,有些轻伤的经过清洗包扎之后,已与常人无异。”孙若兰介绍道:“这些人在我院中,每日不需为吃喝发愁,又有护工们悉心照料,都多次表示,愿意投诚。

    对于这个结果,韩复并不意外。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普通士卒,都是整个社会绝对意义上的底层存在。

    他们如果不是被俘,不是进了军医院,基本上没有任何与妙龄女子说话相处的机会。

    更不要说受她们的照料了。

    即便是在襄樊营内部,温柔、专业,还带着点强势的护工娘子,也是很多士卒们心中的“白月光”。

    根据宣教队的统计,双河镇之战、襄京之乱以及丹河口之战中,重伤不治的伤员们,在临死口述遗言的时候,大多数都会提到某某某个护工娘子。

    甚至还有很多人想要将自己的抚恤金,给某个护工娘子继承。

    虽然这并不会被允许,但也是普遍的现象。

    襄樊营的待遇是比较高的了,在襄阳的社会地位也相当的不错,至少没人敢歧视他们,护工娘子的杀伤力都是如此,更不要说明军那边,几乎等同于家奴的普通大头兵了。

    “好。”

    韩复点了点头,又如同之前一样,将自己前世学杂了的医疗知识,一股脑的灌输给了孙若兰。

    这些知识有的有用,有的则没有,有的看似有用但因为条件,成本太过苛刻,等于没有。

    不过韩复并不在意这些。

    十条里面只要有一条有用,那就是好的。

    况且有些东西,即便暂时不能落地,但当成理论储备,将来总有用的到的时候。

    孙若兰最佩服的,就是韩大人这一点。

    明明从未亲自接诊过一个病人,从未抓过一味草药,更没见他看过一本医书,但各种奇思妙想,杂七杂八的东西却知道的那么多。

    原来宣教队人讲得,韩大人生而知之,不是夸张,而是写实!

    两人说话间,孙若兰领着韩复来到了关押马世勋的那个单间,前者立在门口,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她知道韩大人是因为受到巨大的战争压力,且麦冬不在身边,所以今日看自己看得多了些,这是正常的现象,但仍是禁不住脸会红,说话会有些飘忽:“呃,马世勋便在此间,大人有军务要谈,我不便陪同,若是有事的

    话,唤人到前院找我即,即可。”

    等到孙若兰走了以后,韩复收回目光,心说他总算是知道,古代那些名将为什么都是大胖子了。

    因为战争的压力真的很大。

    巨大的压力之下,人就会需要摄入高油高糖高热量的食物,同时某些欲望也会随之高涨。

    因此屠城、屠村,烧杀抢掠奸淫之类的事情,并不仅仅是人性的败坏,道德的沦丧,更是有着现实的需求。

    当然了,这里说的是明军和清军。

    马世勋毕竟是参将,属于是中高级军事指挥官,而且还是韩复重点统战对象,在军医院内,也是享受了高干病房,住单间的待遇。

    他靠坐在床榻上,正用另外一只没受伤的手,翻看襄樊抄报。

    襄樊抄报上因为有大量宣传韩复个人,宣传襄樊营各种先进事迹的报道,同样也是重点统战刊物,韩复向来不禁止任何人购买、传阅。

    甚至每期都会贴在青云楼墙外,不买的人也可以随便抄录。

    没人管。

    见到韩大人进来,马世勋愣了一下,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起身见礼。

    但韩复来就是搞统战工作来的,岂能真让你起来,也是连忙上前,复又将马世勋轻轻按在了床榻上,拉着对方的一双手,温言道:“世兄但请高卧,何必多礼。”

    见韩再兴没有摆架子,还一副礼贤下士,嘘寒问暖的样子,马世勋也不好冷着个脸。

    但双方毕竟阵营不同,也不好显得太过热情。

    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喊了一声再兴兄,其他的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

    韩复倒是毫不在意,拉着马世勋的手不放,世兄长世兄短,显得极是亲热。

    又表示早就想要来看对方的,但一直俗务缠身,来晚了。

    该说不说,经过后世官场锤炼的韩科长,天然就有一种能够快速拉近双方距离的能力。

    而且他嘘寒问暖时,绝口不提半句打仗的事情,只是问一些身体怎么样,住得好不好,吃得还习惯么之类问题。

    身为败军之将,被人好吃好喝的照料着,马世勋觉得自己再怎么样,总不能连这样的问题也不回答吧?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于是有问有答之下,双方谈话气氛还算是融洽。

    不同于当初同样被俘的张文富等人,张文富是独立领兵的,有自己的活动区域,而且他主要的特长并不是打仗,而是练兵。

    但他再怎么练兵,也练不过自己这个两世为人的穿越者,因此让他见识过襄樊营的强大和先进之后,将他放出去,比留在襄樊营的作用更大。

    而马世勋是正儿八经的边将出身,作战相当的勇猛。

    他不像张文富,他没有自己的活动区域,他是依附王光恩和王光兴兄弟而存在的。

    是将才而不是帅才。

    这样的人,留下来的话,韩复可得一员猛将,是可以发挥作用的,并且还能给郧阳镇的其他将领打个样。

    还有一点则是,马世勋这样的将领是做不了张文富的,放回去的话,必然会遭到王光恩、王光兴俩兄弟的猜忌,搞不好就要被咔嚓了。

    从各个角度上来说,韩复都想要招抚于他。

    更不要说,马世勋守郧阳多年,对郧阳的城防布置,对郧阳镇的情况相当相当的了解。

    这也是目前韩复急需掌握的信息。

    听说马世勋在郧阳还有妻儿老小,韩复现在是巴不得王光恩他们赶紧吃绝户,好让马世勋能够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

    不过招抚也是一门艺术,需要极高的耐心。

    韩复这次过来,就是嘘寒问暖,为下一次,下下一次谈话创造良好的条件,并没有急着谈其他的事情。

    天南地北的闲扯了一阵子以后,韩复当着马世勋的面,对负责照料他的护工表示,马将军医疗保障的标准,按照本官的标准来,一应药材、服务都是要最好的,不要怕花银子。

    又扭头交代马世勋安心的把身体给养好,不要有其他的顾虑,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都可以叫人去找自己。

    一番慰问之后,韩复这才告辞离开。

    只是刚来到前院,韩大人就对着随行的张全忠吩咐道:“下一期的襄樊抄报,把本官探望马世勋的事情报道上去,本官和马世勋的对话也都写上去。”

    张全忠还是一副得道高人的打扮,在襄樊营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在小册子上记了几笔之后,又问道:“大帅,要不要这个,适当的渲染一下?”

    渲染也是张全忠从韩复那里学来的新名词。

    实际上更通俗的说法就是,添油加醋。

    合理的,必要的,艺术加工。

    “不必了,照实写就行了。”韩复淡淡道:“给王光恩、王光兴他们留下点想象的空间,效果反而会更好。”

    张全忠一怔,随即心悦诚服的说道:“大人高见。”

    两人刚走到前院的门口,便见第二司某局的百总李世豪,急匆匆的赶来说:“大人,郧阳总兵王光恩在定远门外,说是要见一见大人。”

    “哦?”韩复挑了挑眉毛,有些意外。

    王光恩要见我?

    见我干什么?

    我这边正在招降你们郧阳的参将马世勋呢,你王光恩倒是直接来招降我这个襄阳的都尉了。

    想了想,韩复吩咐道:“那就见一见,把军医院里那些得到救治的明军俘虏也带上。

    赵家湾附近,连绵不断的大山里,荆门团练总兵张文富,被绑在马上,被李文远、戴进等人裹挟着,向着大山深处逃去。

    这俩人倒不是想要绑了张文富去襄樊营投降,也不是要杀了张文富去领功,而是赵家湾之战以后,张文富受了极大的刺激,不把他绑起来,压根就不走。

    还动不动就想着要自杀。

    张文富的兵马在赵家湾和襄樊营第三司激战数日,本就打得艰难,损失惨重,眼看着终于要将最后那点残羹剩饭给吃下的时候,荆门援军忽然来袭,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的明军,毫无意外的瞬间崩溃。

    好在戴进的白云寨寨兵作战勇猛,居然一举突破了襄樊营援军的封锁线,拼死把张文富给带出来了。

    但这个时候荆门也回不去了,只得往山里面逃。

    逃了好几日,总算是摆脱了襄樊营的追击,找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安顿下来以后,已经到了深夜。

    填饱了肚子的戴进,来到营帐后不远的一处大树下,解开裤子,正痛痛快快的放水,忽然听到黑暗中一道声音响起:“戴寨主,近来有些上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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