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光西坠,在这渐暗的天光之下,戴缨看着陆铭章,用异常平静的语调,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桓了许久的问题。

    “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待陆铭章回答,紧接着又问,“是初次于福兴楼相遇的那一次?”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没有将话语道明,但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她在问,他是什么时候清楚她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是戴家长女,不是同谢容有婚约的表妹,而是另一个身份,一个同他相关联的身份,那个喜欢让他抱,小尾巴似的跟在他......

    西市的夜风裹着尘土与茶香,在巷口盘旋不去。戴缨随那老妪穿行于窄巷之间,脚底踏过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裂隙之上。她目光如刃,紧锁前方佝偻身影,手始终未离腰间短匕。这世间太多谎言已将她推至悬崖边缘,她不能再信一句无凭之语。

    她们最终停在一处废弃药铺门前。门扉半倾,匾额早朽,唯余“济世”二字残迹依稀可辨。老妪推门而入,吱呀声划破寂静,仿佛开启了一段被岁月深埋的往事。

    屋内昏暗,仅一盏油灯摇曳,照出角落里蜷坐的一人??白发如霜,面容枯槁,双手缚于身后,脖颈处一道陈年烫伤蜿蜒至耳后,正是杨三娘独有的印记。

    戴缨呼吸骤止,脚步踉跄向前一步,又硬生生刹住。

    “娘……?”她声音微颤,几乎不成调。

    那人缓缓抬头,浑浊双眼中闪过一丝惊痛与挣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口中竟被塞了布巾。

    老妪冷笑:“想认亲,可以。但你得先交出东西。”

    “什么东西?”

    “你夫君临死前交给你的密函。”老妪逼近一步,“那封信,记载着淑妃血脉流落民间的全部证据,还有先帝遗诏的副本。陆铭章没来得及呈上朝堂,便葬身火海。可我们知道,他留给了你。”

    戴缨心头剧震。

    那夜大火滔天,陆铭章将她推进暗道前,确实在她掌心塞了一物??一枚铜钥,冰凉沉重,刻有蟠龙纹。她当时不知其意,逃出生天后藏于发髻之中,归来寻觅旧居时却发现钥匙早已不见踪影,只当是混乱中遗失。此后多年,她遍查罗扶城内外,再未见其影。

    原来……那是开启真相的钥匙?

    “我没有信。”她咬牙道,“但我有一把钥匙,若你们放我娘,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晚了。”老妪突然冷笑,“元载的人已经盯上你了。昨夜他们搜了小肆地窖,虽无所获,但迟早会挖到更深的地方。你以为你藏得好?可你知道为什么你每月去坟前祭拜,总有人比你早一步摆上新鲜菊花吗?”

    戴缨瞳孔猛缩。

    那些花??素瓣黄蕊,名为“忘忧”,是陆铭章生前最爱赠她的那一款。她一直以为是某个故人默默追思,从未多想。

    “是谁?”她问,嗓音冷如寒铁。

    “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老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个顶替陆铭章活着的男人。”

    戴缨指尖一僵。

    晏沉……他知道坟的存在,也知她每月必至。他曾多次欲言又止,也曾借故陪她出门,却被她拒绝。难道……他一直在暗中守护那座孤坟?

    不,不止是守护。

    他在等什么?是在试探她是否真的相信他是陆铭章?还是……也在寻找那把钥匙?

    “你若不信我,大可现在杀了我。”老妪忽然掀开衣领,露出胸前一道蛇形烙印,“看看这个。我是祁郡王府最后一名侍女,主子被贬时,我们三十人同受此刑,只为记住仇恨。我活下来,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要让天下知道,真正的皇嗣仍在人间!”

    戴缨盯着那烙印,良久未语。

    她终于明白,这场局,远比她想象的更大。

    母亲不只是个江湖卖艺妇,而是牵动皇权更迭的关键棋子;陆铭章之死,也不仅仅是忠臣殉国,更是为了封存一段足以颠覆朝廷的秘密。而她自己,从出生起,便是风暴中心的一粒尘埃。

    “好。”她缓缓抽出短匕,抵在老妪咽喉,“我现在带你去找钥匙??但若我发现我娘有任何损伤,我不只会杀你,我会让你主子陪葬。”

    老妪嘴角微扬,竟似欣慰:“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杨家的女儿没丢骨气。”

    ***

    当夜三更,戴缨独自回到宅院。

    月光洒满庭院,东厢房灯已熄,唯有西屋窗纸映着一点烛火。她轻步穿过回廊,未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入卧房,从床底取出一只暗匣??那是她亲手打造的夹层木盒,嵌于地板之下,连晏沉都不曾发现。

    她打开匣子,取出一块褪色红绸包裹的物件。

    正是那枚铜钥。

    三年来,她从未真正放下它。哪怕一次次告诉自己陆铭章已死,哪怕面对晏沉温柔眼眸时心软动摇,她仍将这唯一属于真丈夫的遗物,紧紧藏在离心跳最近的地方。

    她抚摸铜钥,指尖感受那细微的纹路,仿佛还能触到那夜他掌心的灼热与决绝。

    “你说过,若有来世,不做英雄,只做卖糖糕的丈夫……”她低语,“可这一世,我还没为你讨回公道。”

    她将铜钥重新包好,正欲起身,忽听窗外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她猛然回头,匕首已横在胸前。

    “是我。”晏沉的声音自窗外传来,低哑而克制,“我知道你要走。”

    她冷笑:“你也知道我要去哪儿?”

    他沉默片刻,推窗而入,一身黑衣如夜影般无声落地。他手中握着一封信,递向她:“这是今晨截获的宫中密令,除了‘活捉杨氏’,还有一句:‘得钥者,封侯。’”

    戴缨接过信,扫了一眼,唇角勾起讽刺笑意:“所以人人都想拿我换荣华富贵?包括你?”

    “我不是来抢的。”他凝视她,目光深不见底,“我是来问你??要不要一起揭开真相。”

    “你?”她讥讽,“一个冒名顶替之人,也配谈真相?”

    “正因为我不是他,我才看得清全局。”他声音陡然沉下,“元昊为何容忍‘陆铭章未死’的消息流传三年?因为他需要一个傀儡宰相稳定朝局,而我恰好能演好这个角色。但他不会允许真正的威胁出现??一旦你拿出遗诏,证明祁郡王才是正统继承人,整个权力结构都将崩塌。到那时,不仅你会死,你娘、我、甚至整个罗扶都会沦为血海炼狱。”

    戴缨握紧铜钥:“那又如何?总不能一辈子躲着。”

    “不是躲。”他走近一步,语气坚定,“是要布局。你要救母,我要护你,目标一致。我可以动用这些年积累的情报网,帮你避开元昊耳目;我可以假传政令,引开守卫;我甚至可以……以‘陆铭章’的身份,为你争取进入宗庙查阅档案的机会。”

    “你不惜背叛你现在的地位?”她眯眼看他。

    “地位本就是偷来的。”他苦笑,“但我愿用这份虚假的权势,换你一次真正自由的选择。”

    屋内静得可怕。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像是灵魂在撕扯。

    良久,戴缨终于开口:“我可以信你一次??但仅此一次。若你敢耍诈,我不介意亲手剜出你的心,看看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红。”

    他点头:“任你处置。”

    她收起铜钥,转身欲走。

    “你去哪儿?”他问。

    “回茶寮。”她说,“我要让她们知道,钥匙还在。”

    “太危险!她们可能已经布下埋伏!”

    “那就更好。”她回头,眸光凛冽如刀,“我正愁没人试刀。”

    ***

    两日后,酉时。

    西市茶寮再度迎来神秘访客。老妪带着几名蒙面男子守在隔间,神色焦躁。忽闻帘外脚步声近,一人掀帘而入??正是戴缨。

    她坐下,淡淡道:“钥匙在我手里,但我要亲眼见到我娘安全离开,才肯交出。”

    “不可能!”老妪厉声道,“我们必须确认内容无误!”

    “那就没得谈。”戴缨起身就走。

    “等等!”一名男子突然拔刀拦路,“你若不交,今日休想活着出去!”

    电光石火间,戴缨身形一闪,短匕已划过对方手腕,鲜血飞溅。那人惨叫倒地,其余人纷纷抽刃围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紧接着数道黑影翻墙而入,动作迅捷如鬼魅??竟是晏沉带来的死士!

    刀光剑影瞬间爆发。桌椅碎裂,茶具纷飞,血染素幔。戴缨身法灵动,在人群中穿梭,匕首如毒蛇吐信,专攻关节要害。一名壮汉扑来,她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割断其喉管,温热血雾喷洒在脸上,她眼神未变。

    不过十息,敌人尽数倒地,或死或伤。

    老妪被按跪于地,满脸惊骇:“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护卫?”

    戴缨冷冷俯视她:“你以为我这三年,只是在熬汤擀面?”

    她蹲下身,一把扯开老妪蒙巾,逼视其双眼:“告诉我,谁派你来的?祁郡王?还是另有其人?”

    老妪咬牙不语。

    戴缨抬手,匕首尖轻轻划过她脸颊:“再不说,我就把你送去元昊府上,让他慢慢审你。听说他最喜欢用烧红的铁钳,一点点撬开人的嘴。”

    “我说!”老妪终于崩溃,“是……是太后!当今太后!她是淑妃亲姐,也是唯一知晓血脉真相的活人!她命我联络你,助你揭发元昊篡位之罪,重立正统!”

    戴缨心头巨震。

    太后……竟然还活着?

    传闻中,先帝驾崩后,太后因反对元昊继位,被幽禁冷宫,不久暴毙。原来一切皆为假象!

    “她在哪?”她追问。

    “紫云观……化名静慈师太……每月初七,会派人送来一封密信。”老妪颤抖着掏出一封信,“这就是最后一封……她说,时机已到,让我务必促成此事。”

    戴缨接过信,拆开一看,字迹娟秀而苍劲:

    > “吾甥女亲启:

    > 汝母无辜受难二十余载,今幸得一线生机。遗诏藏于皇陵偏殿密室,需双钥开启??一为汝父所留铜钥,一为吾腕间玉镯。若能合璧,便可昭告天下。然切记,不可轻信身边任何高位之人,尤防‘伪相’擅权。”

    末尾盖有一枚暗红指印,形如莲花。

    戴缨捏着信纸,指节发白。

    “伪相”……是指晏沉?

    她猛地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坦然无惧:“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但若我想害你,早在三年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为何不早说太后尚存?”她质问。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苦笑,“我所知的一切,都来自那个濒死的老宦官。他只告诉我陆铭章已死,要我顶替身份保全你性命。其余宫廷秘辛,并非我所能触及。”

    戴缨盯着他,许久,终是收回目光。

    她知道,此刻已无退路。

    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真相,她都必须走下去。

    ***

    三日后,秋祭大典。

    皇帝将亲赴皇陵祭祀先祖,百官随行。这是唯一能让外臣接近陵寝的机会。

    晏沉以宰相身份奏请增设仪仗护卫,并亲自点选队伍,悄然安插戴缨混入其中??她扮作乐女,手持琵琶,垂首静立于队列末尾。

    皇陵巍峨,松柏森森。石兽列道,碑林肃穆。当祭典开始,钟鼓齐鸣,百官跪拜之时,戴缨借着乐舞之机,悄然脱离行列,沿着偏殿小径疾行而去。

    按照地图所示,密室入口藏于偏殿佛龛之后,需转动三圈莲台方可开启。

    她抵达时,却发现佛龛前已站有一人??缁衣素袍,手持念珠,白发挽成道髻??正是静慈师太,也就是真正的太后!

    “你来了。”太后转身,目光慈悯,“比我预计的快了一刻。”

    “您怎么知道我会来?”戴缨警惕地握紧匕首。

    “因为你父亲临终前说过:‘我女儿,骨子里比我更像淑妃。’”太后轻叹,“她宁折不弯,我也一样。”

    她说着,抬起左手,褪下腕上一只青玉镯??镯身雕有半幅蟠龙纹,与戴缨手中的铜钥纹路严丝合缝。

    “来吧。”太后伸出手,“让我们一起,打开这段被掩埋的历史。”

    戴缨上前,将铜钥与玉镯并置莲台凹槽之中。

    咔哒一声,地面震动,佛龛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向下阶梯。

    阴风扑面,夹杂着陈年檀香与腐土气息。

    她们一步步走下,直至一间密闭石室。

    中央案几之上,静静躺着一封黄绢卷轴,封泥完好,印着八个篆字:

    **“天地共鉴,正统承嗣。”**

    戴缨颤抖着手打开卷轴,一字一句读出内容??

    > “朕庶妹淑妃,诞育一女,血脉纯正,堪承宗庙。特立遗诏,待朕归天后,由其子祁郡王监国,辅政五年,而后禅位其妹之女,即戴氏缨,年满二十五岁,择吉日登基,改元‘昭明’……”

    轰然一声,仿佛雷霆劈开脑海。

    戴缨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竟是先帝指定的女帝人选?

    二十年前就被写进遗诏的名字,如今竟要在血雨腥风中兑现?

    “这诏书一旦公布,元昊必杀你全家。”太后沉声道,“你可还愿意走下去?”

    戴缨抬起头,眼中泪光未落,却已燃起烈焰。

    “我夫死了。”她声音沙哑,“我娘被囚。我被人骗了三年,睡在一个冒牌货的身边。现在你问我愿不愿意?”

    她缓缓站起,将遗诏贴身收好,冷笑道:

    “我要让他们知道??

    我不是谁的妻,不是谁的棋,

    我是戴缨,是先帝亲定的昭明帝。

    这一局,该我执子了。”

章节目录

解春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随山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随山月并收藏解春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