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后来这个话被打断了。

    晚间,两人沐洗过,并肩靠坐于柔软的锦褥之间,帐幔低垂,隔绝出一方私密的空间,在一片静谧中,陆铭章重新捡起那个被中断的话头。

    “你说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是什么梦?”

    他并非随口一问,今日她见过杨三娘后,那种种异常的反应,震惊之后不是纯粹的喜悦,反而混杂着茫然和痛苦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戚。

    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提前告知所导致的冲击,像是有一层更深的原因,他想弄清楚,为何她会流露出那样一副沉重的情绪。

    戴缨看向陆铭章,张了张嘴,犹豫着要不要说,毕竟,她从前落得那个一个结局,同他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关系。

    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间接关系,正是因为有他这位权势滔天的父亲作为倚仗,陆婉儿才敢对她那般肆无忌惮地欺凌,无所顾忌。

    最后的结局不是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是她这个可怜之人死得无声无息。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点在他的眉尾,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然后缓缓放下,轻叹道:“不过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光怪陆离,没什么稀奇。”

    陆铭章却追问:“如何荒诞不经?说来听听。”

    “爷真想听?”

    陆铭章点了点头,目光沉静,示意她说下去。

    戴缨想了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千万思绪从脑中滚过,最后拽住其中最清晰的一条线,启口道:“梦里,妾身亦是给人为妾,但那人不是爷……”

    说了这句,她心头沉重的气息散了一半,还有一半,在深吁一口气之后,继续道出,“而是谢家表兄,谢容。”

    陆铭章坐直身,不再同她并肩靠坐于床头,而是调过身,坐到她的对面,在昏暗的帐下,目光直直逼向她:“我听着,继续道来。”

    戴缨便将自己前一世从谢容的妻如何沦为妾室,道了出来。

    她说得很轻松随意,重要的点全没道出,那些受过的屈辱也没有道出,只说陆婉儿看上了谢容,她不得不从未婚妻沦为妾室。

    不带任何情绪地去陈述一件事实,只此而己。

    说罢就盯着陆铭章,想从他的面上看出点什么,震惊、愧疚、亦或是别的什么,可不出意外,什么也看不出,他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样,连额角都未有一点点的扯动和紧绷。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想从他的脸上窥探出点什么,往往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可以俯身为她穿鞋袜,那是属于他二人之间无关痛痒的亲昵和小打闹。

    然而,一旦触及真正的问题与症结,他便会不自觉地切换到另一种状态,端肃、冷静、不可随意冒犯,用绝对的理性来分析情势。

    “后来……婉儿为妻,我为妾……”戴缨嘟囔了一句,有些不愿往下说。

    “再然后呢?”陆铭章又问。

    戴缨见他腔调如此平静,心头莫名生出一股邪火,像是非要戳破他那层冷静的外壳不可。

    于是故意邪邪地笑了一声,笑声显得有些突兀和刻意,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恶趣味,像一个故意使坏想看大人变脸的孩子。

    “后来啊……爷猜猜看……”她将尾音上扬。

    陆铭章想了想,说道:“你可不是个会任人欺负,逆来顺受的性子。”

    他想起了在一方居,她将婉儿压在地上时的狠劲,那模样,简直像是哪个山寨跑出来的。

    戴缨嘻嘻笑道:“自然,妾身怎会让人白白欺负了去,妾身地位虽不及婉儿,却也不全然受制于她,而且……”

    “而且什么?”陆铭章问道。

    “在梦里,妾身一直没能怀上子嗣,倒是婉儿,她先怀上了,出于嫉妒,妾身让人在她的吃食里下了药,把她肚子里成形的孩儿打了下来。”

    戴缨挑衅地看向陆铭章,生怕刺激不够似的,又补上一句,“爷,那可是个男婴,是您的孙儿哩!”

    此时,她的一双眼格外晶亮,紧紧盯着他的面,想从中揪出震怒、厌恶或是任何能够证明她“成功”激怒他的痕迹,却仍是徒劳。

    一来,她就想看他大惊失色的模样,想看看他在得知自己害得他女儿流产后,会怎样失态。

    二来,也是更深层的原因,她想借此试探,陆铭章在她和陆婉儿之间会下意识地偏袒谁。

    “之后呢?”陆铭章又问。

    她将自己化身成为加害者,将陆婉儿描述成受害者,心痛的同时又感到隐隐的痛快,她嘴角带笑,得意地看向陆铭章,眼底尽是小人作恶的算计。

    “爷就没什么说的?”戴缨说道,“我可是欺负了你的女儿,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儿……”

    话音未落,陆铭章再次开口,问的仍是那几个字:“再然后呢?”

    然而这一次他问得比先前几次急,前几次,她说完,他会静默一会儿再问,想是在思考,这次不等她说完,他就问出了口。

    戴缨撇了撇嘴,先前那股强撑的,带着恶意的兴奋劲儿被他的冷态戳破了一个洞,漏掉了,声音低下去。

    “后来……或许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一道好亮的闪电就那么直直地劈下来,把妾身劈死了,然后妾身就醒了……”

    说罢,她慢慢垂下颈,不再言语,垂尽的余光中,他盘着腿,仍是那个姿势坐在她的对面,她只能看到他搁在膝头的手,既宽大又修长。

    她吁出一口气,调整好一个表情,再次抬起头,伸出攥紧拳头的手,扬在他面前,笑着说:“爷要替婉儿报仇么?”

    陆铭章捉住她扬起的拳头,问道:“你成了谢容的侍妾?还下药打掉了婉儿的孩子?”

    “不错。”戴缨点了点头。

    陆铭章“嗯”了一声,然后揭起帐幔,将床头的灯烛“呼”的一声吹熄。

    眼前瞬间暗下来,漆黑一片。

    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无措中一个更暗的影靠过来,接着她的脸被他用双手捧住,然后额头微凉,他落下一吻。

    她先是一怔,将他推开,声音里带着怒:“爷就不恼么?”

    渐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能看到他,说来也是奇怪,光亮时,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反倒这会儿光浅黯淡,他双眼中蕴含的复杂情绪叫她看得尤为明白。

    “我恼什么?”陆铭章问道。

    “妾身让婉儿没了孩子,还是个成形的男婴。”戴缨说道,“大人不该找我算账?”

    陆铭章轻笑了一声:“是梦,不是么?”

    “什……什么?”

    “你说它是个梦,既然是梦,那就不是真的。”陆铭章拿指点了点她的额,“一个梦境而己,怎么还较起真来了?”

    戴缨这才回过神,是啊,她过于较真和投入了,对她来说是上一世,但是在旁人看来,那就是一个梦,一个荒诞的梦……

    “歇了罢。”陆铭章执起她的手,他本是想问缘何今日见到杨三娘,她有那样一种反应,不是高兴,也不是气恼,而是介于这之间的一种无措和彷徨,还有……哀戚。

    结果,她告诉自己,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成了谢容的侍妾,伤害了婉儿和她的孩子。

    她越说越激动,他不得不去轻声安抚她。

    她以为她脸上扬起的是笑,然而,在他看来,她扯出来的笑简直比哭还在苦。

    他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她的样子太苦涩,他看不下去。

    两人躺下后,戴缨闭上了眼,把脑子里所有的事清空,睡一觉,养足精神迎接新的一天。

    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直到陆铭章从后靠过来,她的紧绷才慢慢得到缓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还有整个脑子。

    她转过身,偎进他的怀,问道:“如果妾身说那不是个梦呢?”

    在问完这句话后,她以为他会以“不要胡思乱想,那不过是个梦而己”又或是“不早了,快睡”等话来将此话头揭过。

    谁知他却说:“我不信。”

    “不信?”戴缨说道,“所以爷认定那就是个梦?”

    陆铭章拿手挑起她的下巴,轻声道:“你没懂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梦中你往婉儿的吃食里下药,导致她流了孩子,这话兴许在梦里会发生,毕竟人在现实不会做的事,作为一种补偿和报复,梦里有可能。”

    陆铭章轻捏她的脸腮,又道:“但你说它是真实的,那么绝无可能,因为现实中你不会那样做,所以它只能是个梦。”

    “爷就这么相信妾身?”戴缨将额抵到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

    陆铭章拍了拍她的背,“嗯”了一声,见她调节过来,问道:“阿缨,你心里有事,可以告诉我。”

    “我在那个梦里过得并不好。”像是刚才把气力耗尽,她的声音倦倦的,“妾身骗了你,妾身没有那么厉害,相反,过得并不如意,受了欺负,受了天大的委屈……”

    接着,她说道:“为什么娘亲她没有来找我,对我不闻不问,哪怕给个音讯也好哇……真就撂开手不管了,我落得那样一个结局,她知不知道?”

    听到这里,陆铭章终于知道为何她今日见到杨三娘是那样一副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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