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因为太过愕然和难以置信,脑子里嗡嗡作响的空白,以空白挡住了所有汹涌,可以将她整个人撕碎的复杂情绪。

    然而,这嗡嗡作响的空白就像一层白纸,之后涌出的情绪冲破了这张薄脆的“白纸”,愕然,惊异,委屈,不解还有被遗弃的伤痛,填满她的脑袋,冲突着,叫嚣着。

    浪潮一般缓缓退去,意识的泥滩上唯有一道浪痕最显眼,最为清晰。

    那就是,如果按这个路数推断,那么在前一世,母亲杨三娘并未真正逝去,她仍活在人世。

    那么,当自己前世在谢府后院受尽欺辱,濒临绝境时,她为何不现身?直到自己凄惨死去,她都未曾露面。

    哪怕只是送来一星半点的音讯呢,让她知道她还活着,至少心里有个寄托和慰藉。

    换言之,如果这一世自己没有阴差阳错来到罗扶,那么她和母亲之间的母女情分,早在多年前母亲“病逝”的消息传来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算两国相隔甚远,但若真心想要探听,不是不能探到有关她的信息。

    然而母亲却选择了彻底隐匿,作为一个“逝去之人”从她的世界消失,不再有任何痕迹。

    戴缨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她,怨?喜?还是释然?

    当时那样大的太阳,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像是骨头缝都在冒着凉气。

    前世今生,她把所有事情串在一起,恍然发现,前一世,好像所有的人最终都得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甚至颇为圆满的处境,只有自己最可怜。

    陆婉儿嫁给了她心心念念的谢容,正室之位稳固,子嗣绕膝,享尽富贵尊荣。

    谢容娶了陆家千金,借妻族之力官运亨通,前程坦荡。

    戴万如因为陆家的抬举,她的虚荣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作为主母,家中事事顺心,儿子做了大官,儿媳妇是高门千金,还给她生了几个孙儿。

    戴万昌,他的生意仍是做得红火,他也是知足的,因为女儿嫁给了京都官户,嫁得还是自己妹子家,亲上加亲,对他来说,一切也是顺意的。

    而她的母亲,杨三娘,那个在她的世界早已故去之人,原来在另一个国度活着,她跟了罗扶的郡王元载,还诞下了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

    陆铭章呢……前一世他好好的,没有派去接亲,小皇帝也没有背刺他,他伫立于大衍的权力之巅,至少在她死的那一刻,他仍是大衍朝的宰执。

    好像每个人都还不错,或是安稳,或是显达,除了在清冷院子死去的自己。

    “大人,为什么娘亲她没有来找我?”戴缨想不明白。

    陆铭章轻轻抚拍她的背,从掌下传去支撑和温度:“阿缨,她有她的苦衷,在世人眼里她是个已死之人,你说,她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你面前?这其中的牵扯和风险绝非小事。”

    接着,他又道:“元载是罗扶的郡王,不是大衍的皇戚,两国本就敌对,一个不好反会弄巧成拙,更会牵累于你。”

    “我想……这或许是她不能现身的原因。”眼下他也只能尽力开解,希望她能释然。

    结合刚才她半真半假的梦境之说,她的心结一定同那个梦有关,虽然他并不那么清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那只是个梦,不是么?

    陆铭章不知道的是,前一世,元载虽说身为敌国王爷,对戴缨的事不方便插手,但完全可以给他去信,就是不去信,捎个话也行。

    只要他告诉陆铭章,谢容后院的小妾是阿缨,是从前他细心看护的那个小丫头,陆铭章不会不管。

    然而这件事,元载有意瞒下了。

    一来,因着他的私心,他和杨三娘的事没想让陆铭章知晓,也想让三娘将心思多放在他们自己的孩子身上。

    二来,他自以为是地认为,陆铭章身居高位,不愿人提及落魄旧事,更不会去管一个相处仅仅一年的小丫头。

    也就是说,在前一世,没有一个人试图对身处泥泞的戴缨伸出手。

    不是身边人的施虐加害,就是知情人的冷眼旁观,任她在无法抗拒的旋涡之中垂死挣扎,直到彻底淹没。

    能给她帮助的两人,一个陆铭章,一个杨三娘,这二人竟被瞒得死死的,全不知情她的处境。

    陆铭章自不必说,但凡他知道,想要救戴缨再容易不过,他有千万种方法和手段,杨三娘作为戴缨的母亲,她虽不能出面,但是闹到元载跟前,元载也不可能不管。

    戴缨伏在陆铭章的怀里,试图用他的话说服自己:“爷说得对,娘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她不愿将娘亲往坏了想,当一个人想为另一个人开脱,自会为他找各式各样的理由,于是,事情在她的脑补中变得合情合理。

    譬如,杨三娘身处敌国已是自顾不暇,又或是她自己还需依附他人而活,再或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艰难处境。

    这么想着,她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陆铭章感到怀里人的放松,知道她自己想转了,刚要松下一口气,谁知她又猛得抬头:“我娘怎么认识元载的?”

    “这个……”陆铭章含糊道,“想是从前元载在外游历时遇见了,就这么生了一段缘分。”

    他怕她多问,于是转开话题,说道:“你今日的样子真是吓到我了,也吓到你娘亲了。”

    戴缨“唔”了一声,说道:“我困了。”

    “困了就睡罢。”陆铭章在她头顶轻声道。

    放下心结,或者说她试图去理解,不再去纠结,就像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被强大的力道挪开。

    心里一松快,因为紧绷和焦灼而产生的疲倦瞬间袭来,慢慢的催化她,使她的眼皮变得粘滞,头脑变得混沌,再一点点沉入黑暗中。

    陆铭章感知到怀中人的呼吸变得轻慢,知道她睡了过去。

    可他却无法睡去,哪怕是闭上眼,头脑也一直断断续续浮现她刚才故意拿话探他态度的样子,倔强中带着一点挑衅,挑衅中又假装坚强。

    说什么她给婉儿下药,让婉儿失了孩子,还是个成形的男婴,这也只能在梦里才会有,她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行出此等恶事。

    然而,在她说出,她在梦里过得并不好时,他的心不自主地抽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他竟觉着这梦是真实存在过的。

    如果真实存在过,那么梦中的他呢,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毫不知情,还是知晓一切却选择漠视不管?

    还好,还好,它只是一个梦,并非真实存在,陆铭章闭上眼,在沉沉的思绪中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陆铭章借口出门了,因为这一日杨三娘要来,他腾出地方,以便让她母女二人可以单独说话。

    杨三娘来得早,仍是素净模样,乘着一辆马车来的,身边只跟了一个丫鬟。

    戴缨将她迎至主屋。

    母女二人先时对坐着不知说些什么,但到底是母女,相别也不过几年,很快就说上了。

    只有意避开了一些难言的话题,只道关怀。

    “母亲现在身子可还好?”戴缨问道。

    杨三娘颔首道:“也是吃了好多药,终是调养过来了。”

    戴缨心想,这些药必是十分稀贵,拿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药材,当年为着母亲的病,真真是什么办法都尝试过,结果病症并没有大的转变。

    事实确实如此,为了杨三娘的病,元载可谓是想尽办法,更是从罗扶皇宫拿走了一味不可多得的好药材。

    “那个药叫什么来着……”杨三娘想了想,一拊掌,想起来了,“九转还魂豆,对,就是这个名字。”

    戴缨愣了愣,狐疑道:“九转……还魂豆?”

    这名字听着怎么像话本里编造的。

    杨三娘见女儿不信,解释道:“娘可没骗你,它虽叫‘豆’,却不是真的‘豆’,罗扶盛产茶你可知?”

    戴缨点了点头。

    “实则是几百年的古茶树同一种不知名的藤蔓缠结再相融后,生出的根瘤,因其表面有几圈螺旋纹路,而取了个九转。”

    “可这听起来并没有多不容易,不过就是藤蔓和茶树共生而得,在那深山老林中仔细寻一寻,尽有了。”戴缨说道。

    母女二人并肩坐在院中,杨三娘一面拿扇给戴缨打风,一面笑说道:“这东西奇,我也是听那医者说的,首先是这藤蔓难得,再者不是随便什么古茶树就可以的,就算这两者都有了,这藤蔓却不一定攀附,必要几百年以上的这种茶树才可。”

    戴缨听着娘亲温静的言语,点头道:“那是不容易。”

    “不止呢,你以为这就有了?采摘才是最难得。”接着杨三娘又讲了这救命豆怎么采摘艰难,一个不谨慎,就会彻底失去药效等。

    戴缨在庆幸自己母亲得到救命药丸的同时,心里却暗想,说这些话之人怕不是什么医者,必是那个祁郡王在母亲耳边聒噪的。

    不知为什么,先前她还没觉着,现在对这个元载怎么有些不喜,甚至是反感……

章节目录

解春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随山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随山月并收藏解春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