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娘见女儿回过神思,唤自己娘亲,终于松下一口气,抬手抚上女儿脸:“阿缨,娘在这里。”

    水榭外,不远处的木制拱桥上,立着两人,一个身姿英武,一个儒雅神秀。

    元载见陆铭章一直望着水榭的方向,整个人不见半点放松,劝说道:“她母女二人相见,只有久别重逢的泣泪和说不尽的关怀,你怎的看着忧心忡忡。”

    陆铭章沉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不是久别重逢,这是起死回生。”

    元载一噎。

    “那也不受影响,只要人还活着就成。”元载说道。

    陆铭章点了点头,收回眼说道:“但愿如此。”

    元载嘴上虽这样安慰陆铭章,其实他心里比陆铭章还忧心,三娘自觉无颜面对女儿,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她自认为对不起女儿。

    其实在她身子调养后,他并未限制她的自由,那个时候她也未怀有佑儿,一切都是可由她自主选择的。

    结果是她选择留在他的身边,她选了他,也就意味着她抛弃了过去,这个过去包含了戴缨。

    这才是她最大的心结,她自己不愿承认,也不敢面对,于是他替她担下这个恶,情愿她将气撒在他的身上,这样一来,她的内心也能好受些。

    所以今日母女二人的见面……

    一个还未做好准备,一个事先完全不知情,这是陆铭章担忧的,也同样是元载担忧的。

    就在二人各自思忖间,水榭走出两个身影,正是杨三娘和戴缨母女二人。

    陆铭章见戴缨转过身,正望向自己,两人隔的距离不算远,只这一眼,他就察觉出不对劲。

    戴缨的眼神太过复杂,面色也不好,绝不是亲人重逢该有的神态。

    来的路上,她以为见得是陆家人,一整个人欢喜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说忘了给崇儿和溪姐儿带小食,又是喜又是忙的样子。

    脸上尽是期盼。

    可现在看去,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这个笑却很浅,很疏离,还有一点点伤凄。

    而杨三娘这个母亲脸上的表情也难以形容,忐忑,无助,小心翼翼……

    陆铭章知道事情没按他们设想的那样发展,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只有不温不凉的相见。

    他快速走下桥,往戴缨的方向走去,他感觉她在强撑,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他也不清楚,好像下一刻她就要无声地崩溃,整个人碎在地面。

    就在他和元载往她们面前走去时,一个丫鬟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小儿急急走来。

    “夫人,小郎一直哭闹不止,怎么哄都不行,适才哭狠了,吐了黄水出来。”

    丫鬟怀里的孩子正是杨三娘和元载的孩子,那孩子哭得满脸通红,小脑袋已被汗水打湿,头发和着汗水粘在脸上。

    一见到杨三娘就伸出两条短胖的胳膊,要他娘亲抱,杨三娘心疼,将孩子抱在怀里,只是一双眼不敢再看戴缨。

    孩子寻到了熟悉且安心的气息,一到杨三娘怀里就止了哭,将头歪在母亲的肩头,闭上眼睡了过去。

    “阿缨……”杨三娘艰难地从喉咙管挤出一声。

    戴缨扯了扯嘴角,牙齿揪住唇内侧的皮肉,一点点用力,直到冒出血腥味,她将眼睛往周围四顾,慌乱地寻着什么,急于找一个落点。

    陆铭章赶紧上前,走到她的身侧,关心道:“是不是哪里不适?”

    戴缨点了点头。

    陆铭章转身看向杨三娘,客气道:“夫人见谅,阿缨身子有些不适,想是昨日起夜着了凉,我先带她回了。”

    杨三娘双唇颤动,点了点头:“阿晏,你照顾好她,我明日再去看你们。”

    陆铭章应了一声好,同元载颔首示意,带着戴缨离开了。

    一路上,戴缨没有说话,陆铭章看着她搁于膝头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这才发现她的手冷得没有一丝热气,这么个天,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就在他触碰她手的那一刻,她竟不自主地激颤了一下。

    “阿缨,怎么了?”

    陆铭章很后悔,他不该瞒着她,应该让她知晓,让她有一个过渡,见或是不见,让她自己决定,就是见面,该以什么态度相见,她也能有所准备。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还有发怔的模样,觉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回了宅子,戴缨坐于窗前并不说话,哪怕陆铭章问她话,她也没有回答。

    他不敢离开,就坐在她的对面,她侧着身,一双眼透过窗户望向院子,却不是在看院中的景物,好像去了很远处。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她眼里的光也随之变弱,他的一颗心从先前的紧张变成浓浓的担忧。

    “阿缨……”他再次试着轻声唤她。

    对面的她仍是没有反应,就在以为她会这样一直静下去时,她终于开口了,第一句就是。

    “大人,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见她开口说话,陆铭章暗暗吁出一口气,随着她的话问:“什么梦?”

    这中间又隔了好长时间的安静,安静一点点在两人间延长,戴缨将目光转向对面的陆铭章,在他面上看了看,问道:“这个梦很长,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大人想听么?”

    不待陆铭章答话,院子里响来脚步声并人声。

    是陈左和归雁他们回了,还有小丫头秀秀的说话声,厨房响起叮叮当当的厨具磕碰声。

    戴缨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厨房的烟囱起了烟丝,因着这一烟火,她的身体才开始感受到眼下的真实。

    神思不再飘忽,像是经过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路程,终于回了家。

    归雁笑着走进来,见屋里暗着,立马寻了蜡烛点上,四周顿时亮起黄澄澄的光亮,柔柔的温馨。

    归雁把灯烛放到小几上,先朝陆铭章道了万福,陆铭章点了点头,归雁又转身看向自家娘子,欢欢喜喜地说道:“娘子,阿左哥今儿试着做了一道新菜色,他说回来一定要做你尝尝。”

    一语毕,坐在对面的陆铭章起身下地,走到戴缨身边,笑道:“走,我们去厨房看看,陈左做得什么菜,正巧肚子也饿了。”

    说罢,拉她坐到榻沿,笑看着她的眼,问道:“我们可是在这儿空坐了一下午。”

    见她精神仍是恹恹的,陆铭章让归雁先下去,待屋中只剩他二人时,他蹲下身,如同往常那样,给她穿鞋。

    她两手撑着榻沿,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将脚从他手里一抽,再把头别向一边,低声道:“今日的事情,妾身记着呢,爷别想撇干净。”

    陆铭章怔了怔,知道她说的是没提前告知,就带她见杨三娘一事。

    戴缨滞了一下午,脑子虽然乱着,却也想清楚了他前几日反常的由来,合着在这儿等着她,他身上的香息竟是她娘亲的,还悄不声儿地瞒了她许久。

    陆铭章正待起身,戴缨却把脚放到他的大腿上,问道:“爷早就知道了,却瞒得严实。”

    “并非早就知晓,也只是前些时才得知。”

    “还哄我,分明除夕就知道了,竟是隐了这么长时间。”

    除夕夜他拿了一盒绿豆糕,说是元载带来的,还说是一个康城来的师傅做的。

    她不说,他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解释道:“真不知。”

    “真不知?”戴缨再次确认。

    “哪能骗你,前几日我原想告诉你。”陆铭章说着,捏了捏她的脚踝。

    戴缨脸上一红,挣了挣,却被他锢在掌间:“不管怎么说,爷这个事办得不妥帖。”

    “是,是,我的过错。”陆铭章缓缓起身,坐到她的身侧,“任你处罚,如何?”

    戴缨心头萦绕的沉郁之气,被他的轻声软语驱散了些,于是挺直身,嘴角噙着笑意:“妾身得拧爷的耳朵,也叫爷知道疼才行。”

    陆铭章先是一怔,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

    “适才还说任我处罚,原是不作准的。”

    陆铭章只好点了点头,将两手撑在她的身侧,递上耳朵,只是那耳朵还未揪,已烧得通红一片。

    戴缨三指拧住那他软软的耳垂,不舍得用力,扯了一下:“这次小惩大诫,再有下次……”

    陆铭章赶紧捉住她的手,放到唇下亲了亲:“娘子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戴缨见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丫鬟们在院中挂起了灯笼,归雁将晚饭摆上桌,陆铭章另要了一壶酒。

    用饭时,戴缨也跟着喝了几盏,她酒量浅,几杯下肚,薄腮就染上坨红。

    陆铭章本想让她浅酌几杯,晚间好睡,谁知她一连喝了几杯还欲再喝。

    “不喝了。”陆铭章按住酒盏,不让她续酒。

    戴缨这才没有继续。

    用罢饭,两人各自盥洗后上了床榻。

    陆铭章见她靠坐于床头,脸上的醉红还未完全退去,似睁非睁着一双好看的眼,想起傍晚时分她说的那个话,捡起重提。

    “先前你说……做过一个梦,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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