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循仁听罢,捻须沉吟半晌,方道:

    “只怕这些人虽好,却不能及仁守之十一。”

    “夫子言重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何况夫子对我多有栽培,若夫子有事,便可托相熟亲信之人,我定当全力相助。

    “好,好,要的就是仁守这句话;约个时间,把你引荐之人见上一见。”

    林寅与孔循仁又客套叙一番,好一阵煽情挽留,这才让林寅退去,回了经历司。

    林寅又在经历司忙了一阵,直至西时散值,便离了大明宫,打算去外城的荣府一趟。

    林寅先转道去了成贤街,接走了贾兰;又一道去了京华书局,任由贾兰挑了几本书。

    自己也考察了这京华书局,发现与先前带黛玉,探春来之时已有了较大差别,

    同行跟进得极快,不仅仿照着、仁守书局的排版装帧,也组织了一批落魄秀才,专门写些噱头文,仗着北静郡王的靠山,其规模更加巨大。

    林寅不禁感慨,就生意而言,想法和点子,并不稀奇,因为它没有护城河,一旦被验证就会被大举复制。

    封建社会的生意,靠的是权力和关系;资本社会的生意,靠的是规模和壁垒。

    这四个方法都指向一个共同点,这钱只有我能赚,别人不能赚;

    发大财没有高不可攀的秘密,只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林寅翻了翻这些书,纸张精良,墨色均匀,其质量并不在自己的仁守书局之下。

    且看这书局秩序井然,伙计迎来送往滴水不漏,并无半点衰败之相。

    单从生意面上看,竟是铁桶一般,一时竟找不到明显的破绽下手。

    林寅想起先前答应贾宝玉的事儿,便顺手带了一本《元人百种》、《娇红记》,又将贾兰的书一齐付了银子,便一道去了荣国府。

    神京,荣国府

    林寅今日没递帖子,带着贾兰贸然来访,不曾想门口,连个把门的小厮都没了,轻易便入了府内。

    以往打扫的一尘不染的青石路,如今积满了薄薄的落叶和灰尘。

    不远处的墙角阴凉处,或三或五的小厮聚做一处,斗着蟋蟀或摇着骰子,全无先前半点公府气派了。

    林寅拍了拍身边的贾兰,道:“兰儿,你去见你的母亲罢,我就不多陪了,我还有事儿要忙。过会你自己去找老太太请安。”

    “是,那亚父多保重。兰儿不能奉陪了。”

    林寅便去寻了贾宝玉,还没到就听得院外麝月与刁奴婆子争吵起来。

    “你这老货,少在我跟前倚老卖老!这是这月该得的,怎么就变成了那一堆碎渣子?你别以为二爷病在床上不管事,你们就敢骑到主子头上来拉屎撒尿!谁给你的胆子?是那周瑞家的,还是那王善保家的?趁早说明白

    了,我这就回老太太去!”

    “哎哟,我的姑娘诶,如今府里艰难,到处都在减省,连太太屋里都短了,何况这儿?你这不是为难我老婆子嘛!”

    袭人忙在那儿打圆场道:

    “罢了罢了,麝月你也少说两句。妈妈也是一时糊涂,这点子东西,咱们省省也就过去了。”

    这荣国府的俏丽丫鬟,如今已被林寅搬了个半空,难得见到几个老熟人,便问道:

    “袭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袭人抬头,见是林寅,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林寅穿着历事团衫,乌角玉带,头?玉簪,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尽是英姿勃发和富贵气派。

    袭人想起先前还占过这位爷的便宜,这些日子见着宝玉萎靡不振,有时不受控制的竟会梦到这林寅;

    袭人慌忙撩了撩鬓间发丝,脸上一红,低下了头,福了一福,怯生生道:

    “寅姑爷......爷如何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我们这儿乱糟糟的,倒叫姑爷笑话。”

    “你们宝二爷呢?"

    “宝二爷如今瘫在床上休息。”

    “如何又瘫在床上了?”

    袭人听了这个问题,不免又一次长吁短叹,感叹造化弄人。

    平时听着刁奴婆子嚼着舌根,说起晴雯、紫鹃如今已成了管家丫鬟,有了姨娘的名分,就连琥珀、彩云都被要走了;

    自己的宝二爷却一蹶不振,不仅对这仕途经济全无兴致,竟对女色也没有了半分追求,如何不让她心灰意冷?

    “老爷虽然离了任,但工部不时有些人来攀附老爷的关系,听说是吉壤的事情复杂,惹得老爷大不痛快。

    偏生昨儿宝二爷耐不住闷,与茗烟偷偷溜出去顽耍,好巧不巧,回来撞见了老爷考他学问,支支吾吾没答上来,老爷本来就一肚子气,把他按在长凳上,又是一顿好打………………”

    林寅挥了挥手,让那婆子走了,宽慰道:

    “袭人,麝月你们也不必吵了,若是缺了少了甚么,你俩可以托丫鬟婆子去列侯府,找晴雯、紫鹃、金钏去要,犯不着与这些刁奴争吵。”

    袭人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低声道:“这如何好意思呢......”

    “快别说了,带我进去瞧瞧你们二爷。’

    袭人和麝月忙打起帘子,将林寅让进屋里。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宝玉正趴在床上哼哼,见林寅进来,眼睛一亮,挣扎着要起身:“好哥哥!你今日如何来了?快坐!快坐!”

    “袭人,快倒些好茶水与我好哥哥吃!”

    “哎,我这就去。”

    林寅按住宝玉,坐在床沿,从袖中取出个青布包裹,塞到宝玉枕下:

    “这是先前答应你的,给你带的几本外头的闲书。你如今养伤闷得慌,不妨看看这个解解闷。”

    宝玉大喜,赶忙取出来翻看。

    这一翻,却是那《娇红记》里的插图,画得甚是露骨,词句更是香艳旖旎。

    宝玉虽然被打坏了家伙,但仍是看的脸红心跳。

    “书写得好,画得也好。看得人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乱撞个不停。”

    又翻了几页,呢喃道:“真真太好了,这上面的词句,嚼在嘴里,满口留香,再美不过了。”

    袭人便端来了两盏茶水,“二爷,请;姑爷,请。”

    林寅喝了口茶水,问道:“这才过去多少天,如何荣府里就变得这般乱糟糟的?”

    宝玉一边看着书,一边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道:

    “何必管那么许多,又不与咱们相干。只要有书看,有茶吃,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死鱼眼子争名夺利,看的让人污了眼睛。”

    袭人叹道:“姑爷不知,如今是周瑞家的和王善保家的管事,两个是出了名的贪,把府里搅得乌烟瘴气。我们二爷这,若不是还仗着老太太的势,怕是连茶水都要断了。”

    “凭他怎么争来斗去,也短不了咱们的。”

    袭人本还要再劝,见宝玉不理,只得无奈咽了回去。

    宝玉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林寅的袖子,笑着问道:

    “好哥哥,那些跟你一道走的丫鬟姐姐们如何了,在府上可还习惯?”

    “都挺好的。我已打算好了,将来便纳了她们做姨娘,给她们一个实在名分,也算不辜负了她们这一场。”

    宝玉听了,见林寅也是玉树临风之人,倒也般配,竟无半点嫉妒之色,反而拍手大笑道: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我就知道寅哥哥是个却懂得怜香惜玉的。她们那样清清爽爽的女儿家,只有跟了哥哥这样的人物,才算有个好归宿。若留在这里,将来配了小厮那等浊物,反倒糟蹋了。”

    袭人在一旁听着,看着宝玉那副真心实意替别人高兴的傻样,再看看林寅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酸,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泪。

    且说贾兰辞了林寅,独自去了李纨院里,刚进院里,便被一股呛人的黑烟扑了个满脸。

    贾兰咳嗽了几声,挥开眼前的迷雾,定睛一瞧,只见屋里昏沉沉的,那熏笼里烧的竟不是往日的银霜炭,而是些未过萝的黑煤渣子。

    穿过这层黑烟,只见母亲李纨正带着几个丫鬟在炕上赶做针线。

    那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荷包、扇套,并几双纳了一半的云头鞋,密密麻麻,堆积如山。

    这李纨本身二十五六的青春守寡,本该貌美,却因疲惫而略显无精打采。

    贾兰见母亲这般光景,只觉心头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哽咽道:

    “娘,孩儿来迟了。”

    李纨听见声音,猛地一惊,手里的针差点扎了指头。

    她抬起头,见是贾兰,脸上又是惊又是喜,忙放下活计,下炕来扶:

    “兰儿!你如何回来了?快起来,地上凉。”

    贾兰不起,只盯着那冒着黑烟的熏笼,问道:

    “娘,咱们府里以前不是都有定例,用的是无烟的银霜炭??如何现在倒用起这黑烟滚滚的下等炭了?这气味怎么闻得?”

    李纨眼神躲闪,强笑道:

    “这有什么?如今京外兵荒马乱的,听说物价飞涨。府里也是艰难,为了减省开支,许多不必要的嚼用都降了。这虽烟大了些,好歹也是暖和的。”

    “娘不是也管着荣国府??就算减省,也不该减到娘的头上来!”

    “傻孩子,娘是个守寡之人,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我哪里插得上话?事情还不都是由着她们去管,我只求个清净。”

    “娘,你瘦了......”

    “胡说,娘是近来想兰儿想的,胃口不大好,吃不下甚么饭,不妨事的。”

    那一旁做伙计的粗使丫鬟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手里的扇套往笸箩里一摔,愤愤道:

    “大奶奶就别瞒着哥儿了,甚么兵荒马乱?分明是那些刁奴自己贪墨!上好的银霜炭到了她们手里,都要扒层皮,换成了这下等的黑炭送来。她们自己屋里倒是烧得红红火火,偏欺负咱们大奶奶是好性儿!”

    贾兰平日里虽然冷静隐忍,却也是个孝子,但听得母亲受了这般屈辱,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

    “狗东西,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我找他们理论去!再不行,我告到老太太那里去!”

    说着就要往外冲。李纨大惊,一把抱住他,厉声道:

    “兰儿忘了娘平日教你的,欲成大事,遇事不要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若这事儿传了出去,成个甚么体统?哪里有个读书人的样子?”

    贾兰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道:“读读读!我读这圣贤书有何用?若连娘都保护不了,让娘在这儿吃烟受冻,孩儿还读什么书?做这缩头乌龟有何意义!”

    这话音刚落,这孤儿寡母抱头痛哭,连旁边的丫鬟也跟着抹泪。

    李纨一边流泪,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柔声道:

    “我的儿,娘受点苦不算什么。娘这辈子,全指望你了。你一定要争气,只要你将来考取功名,做了官,娘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死,娘也能瞑目了。”

    “娘不必挂怀我,孩儿知道轻重。孩儿在外头一切都好。”

    “那......那林大老爷待你如何?”

    提到林寅,贾兰眼中才有了光彩:“亚父待我极好,恩同再造。他请了诸子监的监生,还专门请了那两榜进士替我讲课,每日都有幕僚替我规划功课。我的学问,比以前在私塾里大有长进。吃穿用度上,那紫鹃姨娘也派了专

    人照料,从不曾短缺过。”

    李纨听了,长舒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感慨自己并没有托付错人,心中好受很多。

    “这就好,这就好。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自幼便没了爹,娘又帮不上你,这师父便和你的父亲是一样的。何况这荣国府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将来真正能提携你的,也就是你亚父了。”

    贾兰抹着泪道:“孩儿都知道,孩儿也是打心底里敬重亚父。”

    李纨便牵着贾兰坐在炕上,烤着火儿,贾兰指着那一床的针线活,问道:

    “娘,府里短了炭也就罢了,如何还要这么多荷包扇套?这都是给谁做的?”

    李纨眼神闪烁,支吾道:“没......没甚么,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你好好用功,别问这么多了。”

    贾兰心中起疑,便问了一旁的粗使丫鬟:“你说!是不是府里短了给咱们的银钱?”

    李纨给了个眼神,那粗使丫鬟不敢说话。

    贾兰便提起她的衣服,狠狠道:“你说啊!你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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