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寅今日正在经历司之中,案头早已堆满了五花八门的题本。

    其中大半以上,竟全是辽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细看其中内容,原是关外东房(女)先前统一了诸部,

    如今兵锋直指宁锦防线,前锋已逼近了锦州卫,声势浩大,竟是从未有过的凶险。

    林寅看着题本上的落款时辰,大约事发于昨夜亥时;

    仔细算来,大约傅秋芳入府的时辰相差无几。

    这红尘中的离合,与这疆场上的杀伐,竟在冥冥中暗合,也不知是劫是缘。

    林寅赶忙将这些辽东战报贴了签,送给了孔仁,以直达圣上。

    待将这上午的繁杂公事料理清楚,已是日过中天。

    林寅只觉腰酸背痛,便踱步到了后堂的值房,在罗汉榻上歪着身子,闭目养神。

    这经历司知事王典,便端来一盏热茶,赔着笑脸凑了上来,轻声道:

    “大人辛苦。这满满一案的题本,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三天也理不清爽。不想经历大人仅仅用了一个上午,便料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真是细之又细,神之又神,令下官心悦诚服。’

    林寅便起了身,半睁着眼,接过茶盏,捻着盖碗撇了撇茶沫,细细抿了几口。

    经过这些天的共事,这王典从早些时候的拘谨和客套,如今变得愈发谦恭和殷勤。

    “这也全赖你平日里办事细谨,鼎力相助,才能这般迅速。”

    “下官不敢,下官与经历大人相处时日不长,却也知道经历大人备受通政大人赏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嗯......说得好!你继续说。”

    “大人文采盖世,著书立说,年纪轻轻已是名冠京师,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嗯......说得很好。”

    “大人......大人乃是忠良之后,备受圣眷,列侯府那是钟鸣鼎食之家,祖上有德,后辈有功,正是......正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林寅一边品茶,一边看着王典那副想拍马屁讨好,却被这照单全收的架势,弄得词穷的窘迫模样。

    那王典本是一个寒酸书生,先前被这衙门里的老油条们排挤,常年坐冷板凳。

    如今见通政司大有变革,林寅又是新贵,一心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没曾想这位爷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这一通硬夸,倒把自己给整不会了。

    林寅见这书生拍马拍得满头大汗,也是不易,便放下茶盏,淡淡道:“说罢,有甚么事儿。”

    王典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便壮着胆子,压低声音道:“下官听闻......大人下月便要调离这通政司?”

    “应该罢。”林寅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我本就是历事而来,若是历事期满,自是要动的。”

    王典唯恐太过冒进,便提了个建议,以退为进的试探道:

    “恕下官斗胆,大人此言差矣。这通政司虽说清苦,不比内阁那般显赫,却也是九卿衙门,何况大人又得通政大人赏识,若是实授留任,哪怕只是一年半载,以此为跳板,将来谋个功名富贵,岂不是易如反掌?”

    林寅抿了口茶,眼皮都没抬,故意道:“嗯,你的提议很好,我会斟酌的。”

    这王典闻言,愣了一愣,遂即又堆着笑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下官也是想长长久久跟随大人。大人手段高明,胸有丘壑,这些天来,下官跟在大人身边,真真是受益良多,大有长进。”

    林寅便知道了他的用意,忽然放下茶盏,那瓷盖磕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安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大人,你也是正途出身,饱读诗书的人,也知道,这官......不好当呐。”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正因如此,下官才想着跟在大人身边,学习一二,哪怕只是得些皮毛,那也是受益不尽,获益无穷了。”

    林寅心中思忖,看来这王典是有意拜入自己门下。

    毕竟他卷入先前通政司大清洗的无妄之灾当中,背上了些莫须有的污名。

    如今与林寅有共事之谊,又有西宾代为教导贾兰之情;

    林寅是他为数不多的翻身路子。

    “只是这当官是有风险,有代价的,若是只想凭一张嘴去当,只怕这官帽戴不稳,官印握不牢呐。”

    “下官不仅有一张嘴,这乌纱帽下更有一颗头,这袖子里还有一双手!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林寅思来想去,自己虽是列侯府之后,怎奈岳父是个孤臣,并无什么亲信。

    搞得自己连一点班底也没有,如今这王典既有意投效,又是个有才学之人,也不好拒之门外。

    只是要想个合适的投名状才是。

    “王大人言重了,我这儿倒没甚么刀山火海要你去闯。只是你也知道,我办了个书局,如今刻印了许多闲书话本。虽在市井流传甚广,但在士林清流眼中,终究不入大雅之堂。

    我想请王大人屈尊,以两旁进士的身份,给我那些新出的话本做些序言,极力推崇一番。也好叫世人知道,这小说家所著,亦有微言大义。”

    王典心中一震,原来是要自污名声,作为投名状。

    王典当即一揖到底,朗声道:“大人过谦了!能让大人看重的书,想必是好书,下官若能作序,那正是‘附骥尾而致千里”,荣幸之至。下官不仅要写,还要写他个花团锦簇,写他个气势纵横,写他个让那些腐儒哑口无言!”

    林寅听罢,便起了身,伸手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意味深长道:

    “好!很好!王大人,心诚则灵,你的事儿,我会尽力的。”

    说罢,林寅饮尽了杯中残茶,起身回了经历司,继续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题本去了。

    王典一直躬身送至门口,直到林寅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直起腰来。

    他望着那背影,心中激荡不已,拳头紧紧握在袖中。

    到了下午,经历司内,来了个典吏传了林寅去了通政司正厅。

    正厅内,檀香袅袅。

    通政使孔仁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军报,眉头紧锁。

    见林寅进来,他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几分,露出慈祥的笑意,伸手道:

    “仁守,坐。”

    林寅恭敬地行了一礼:“夫子。”

    孔循仁挥了挥手,示意不必拘礼,让他坐下,随即将手中的军报递了过去,沉声道:

    “仁守,这辽东战事已起,你也瞧见了。那东虏势大,兵锋已至宁锦。朝中如今也是吵作一团,有主战的,有主守的,还有主张撤回山海关的。你以为如何?”

    林寅接过军报,并没有急着看,因为这些题本今日实在太多,其中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林寅起身,衣袖带风,在这正厅之中了几步,忽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慷慨激昂道:

    “学生以为,欲胜于关外,必先胜于关内!

    东虏之长,在于弓马娴熟,来去如风;我军之短,在于野战不精,士气不振。

    若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必将自取灭亡。是故,当外行“以城制骑,坚壁清野之策,内修足兵足食,信赏必罚'之政。”

    孔循仁抚了抚髯,连连点头。

    林寅一语中的,更兼话语之中,豪情万丈,孔循仁亦不免为其所动。

    “其一,以城制骑,火器守之。锦州乃辽西咽喉,当广修墩台,深挖壕沟。城头之上,遍布红夷大炮。

    任他铁骑万千,在那千斤巨炮面前,亦是血肉横飞。他若攻,便叫他尸积如山;他若退,我便步步为营,修墙推进。此乃“结硬寨,打仗'。'

    “好一个结硬寨,打仗!”

    “其二,广开屯田,厚养士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与其千里馈粮,耗损过半,不若就在宁锦防线之后,组织军民垦荒屯田,实行‘兵农合一”。

    再者,朝廷当严查军费贪渎,斩几个喝兵血的硕鼠,将粮饷足额发到前线士卒手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让将士们知道,守住了城,便是守住了自家的饭碗和脑袋!”

    “嗯,仁守之言,公忠体国。’

    “其三,抚慰蒙古,以夷制夷。东房侧翼,乃是蒙古诸部。我不求其助战,但求其中立。当以互市之利拉拢,以天朝之威震慑,令其不敢与东房合流。断了东虏的臂膀,他便是瓮中之鳖。”

    “嗯,言之有理!”

    “若能三策并行,只要朝廷不制边将,给足钱粮,哪怕三年五年,我大夏耗得起,他东虏耗不起!久之,彼必粮尽兵疲,自乱阵脚。届时我军再出,必可一战定乾坤!”

    孔循仁听得连连点头,虽说朝中也有明眼之人,也提过类似的建议。

    但这般全面细致、切中时弊,且将军事、经济、外交融为一炉的,唯有眼前这林寅一人。

    孔循仁连连拍案叫绝,此子不仅与他以道相交,文气相投,其悟性慧根可承诸子圣贤法脉,更有一番经世致用的大学问。

    孔循仁站起身来,紧紧拉住林寅的手,赞叹道: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此等良策,不可没于此!你我何不共同上书?就让为师为你把关,咱们联名上一道《平辽方略疏》,直抒胸臆,也让圣上知道,咱们通政司不仅是传声筒,更是国之干城!”

    林寅还沉浸在方才那意气纵横当中,听得这孔循仁这般盛赞,甚至要联名上书,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学生听凭夫子之命。”

    这孔循仁赶忙提起毛笔,便依据林寅方才那滔滔大论,一气挥洒。

    只是文章之间,多了好几处,“臣循仁以为”、“臣仁夜不能寐”之类的字眼,俨然一副老臣谋国的口吻。

    待文章写罢,孔循仁在那显眼之处,大笔一挥,写下:

    通政使司左通政,臣,孔循仁。

    写完这行大字,他才似是刚想起来一般,在后面隔了两格,用略小一些的字体写道:

    经历司见习经历,臣,林寅,同顿首谨奏。

    孔循仁放下毛笔,捧起这篇洋洋洒洒的奏疏,反复诵读,只觉字字珠玑,仿佛这些策略当真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般。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这篇文章,捻须笑道:

    “好哇!好哇!好一个'欲胜于关外,必先胜于关内’。此疏一上,必能以此定国是,安天下!”

    林寅看着那硕大无比的“孔循仁”三个字,一时也无话可说。

    孔循仁许久未曾写过这般快论,反复吟诵已毕;

    便牵着林寅坐下,欣慰之中带着几分不舍道:

    “你是诸子监最优秀的学子,也是为师最杰出的弟子。与你相交,把你调来通政司,为师也是心中大畅。只是毕竟你是历事而来,纵然为师想将你授官留任,也得等你历事完毕才行。”

    林寅忙拱手道:“学生能有今日,全仰仗夫子的知遇之恩。”

    孔循仁摆了摆手,感慨道:“诶,举贤不避亲,像仁守这般的大才,若不能得其重用,岂不是显得为师没有知人之明?岂不是显得朝廷没有容人之量?”

    “夫子过誉了。”

    孔循仁端起茶盏,却未饮,只是看着窗外,叹气道:

    “只是想到下个月,你便要高飞了,老夫这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这通政司事务繁杂,没了你在旁替老夫筹谋划策,如断了老夫一臂啊!以后再遇到似今日这般棘手的军国大事,老夫再想寻个像你这般称心如意的人才,

    只怕难?。”

    林寅心知机会来了,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夫子如今最为急缺的,是甚么样的人才?”

    “自然是如你这般,识大体顾大局、能言善辩、高瞻远瞩、见微知著,文采非凡之人。”

    “夫子谬了,学生愧不敢当。这等通才,或许难得;但若将其拆开来看,若是论能言善辩,学生知有一人;若是论文采非凡,学生知又有一人。”

    “哦?能入仁守之眼的,定是良才。”

    “一个是现任通政司知事,王典,文采非凡,办事细谨,与我共事以来,不曾出过差错;一个是现任顺天府通判,傅试,能言善辩,进退自如,也是个久历宦海,晓畅实务之人。两人皆是两旁进士,学问扎实深厚,自是不必

    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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