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秋,永安寺。

    纪昀自西直门打马而来,入寺时正值暮钟初动。住持了凡合十相迎:“纪大人来得巧,昨日徐先生刚到,此刻正在钟楼观前朝旧钟。”

    纪昀疾步登楼,果见一白发老翁负手立于永乐大钟前,青衫洗得发白,背影却挺拔如松。

    “徐前辈?”纪昀长揖,“自雍正七年畅音阁一别,竟已四十五载。”

    徐琪缓缓转身,面上皱纹如刻,双目却清亮如昔:“晓岚先生官至礼部尚书,犹记故人乎?”

    纪昀苦笑:“前辈音律大家,晚生何敢忘。闻前辈近年隐于西山,不知今日缘何入城?”

    徐琪不答,伸手轻叩大钟。钟声沉闷,有金铁之音。“此钟铸于前明永乐年间,重八万七千斤,铭经文二十三万言。然则——”他忽转话锋,“纪大人可曾听过‘钟有七音’之说?”

    “愿闻其详。”

    “宫商角徵羽五音,人耳可闻。其上尚有天音、地音,非凡耳可辨。”徐琪自袖中取出一卷焦黄手稿,“老朽穷六十年之功,著《琴律阐微》,终悟第七音——人音。”

    纪昀接过手稿,但见扉页八字:“音通鬼神,律和天地。”不由肃然:“前辈大才,当献于朝廷,以正雅乐。”

    徐琪仰天长笑,笑声中竟有悲怆:“六十年前,老朽亦作此想。雍正元年,献《律吕新书》于怡亲王,王许我纂修《律吕正义后编》。孰料横生变故,手稿尽焚,老朽险死还生。”他忽压低声音,“今岁中秋,酉时三刻,陶然亭一会。晓岚若信我,独往。”

    言罢,徐琪飘然下楼,竟似踏云而行。

    纪昀怔忡间,忽见钟身尘埃上有指书痕迹:“琴有七律,钟藏九渊。欲解当年事,需寻无用禅。”

    二

    中秋前夜,纪昀在四库馆翻检旧档,偶见雍正元年内务府记档:“正月十七,怡亲王传旨,召南府乐工徐琪入府。是夜,王府西厢失火,焚琴谱七箱。徐琪革职,永不录用。”

    寥寥数语,疑窦丛生。纪昀沉吟间,馆吏来报:“大人,门外有一僧求见,自称‘无用’。”

    纪昀心中剧震,急趋馆外,见一灰衣老僧立于槐下,正是四十年未见的陈献章——此人号“无用”,岭南大儒,康熙年间曾名动京师,后隐居不出,竟已出家。

    “先生别来无恙?”纪昀执礼甚恭。

    陈献章合十还礼:“老衲本不愿再入红尘。然徐琪以旧物相邀,不得不来。”自怀中取出一枚焦黑玉珏,“雍正元年那夜,怡亲王将此物塞入老衲手中,言‘他日若见徐琪,还之’。”

    纪昀细观玉珏,上刻蝌蚪文,竟是先秦乐律铭文。“此物从何而来?”

    “怡亲王未及言明,即被侍卫扶去。”陈献章目露追忆,“那夜火起蹊跷,老衲恰在王府与王论学,亲见徐琪怀抱琴谱自火中冲出,面如金纸。此后徐琪失踪,怡亲王三月后薨逝,其中关联,老衲思索四十载未解。”

    纪昀忽道:“先生可知,徐前辈约我等明日陶然亭相会?”

    陈献章颔首:“老衲正为此来。晓岚,明日之会,恐有险厄。你可觉察,近日有粘杆处侍卫在寺外逡巡?”

    纪昀色变。粘杆处乃雍正所设秘查机构,乾隆朝仍存,专司侦缉。

    三

    中秋酉时,陶然亭芦花如雪。

    徐琪独坐亭中,膝上横焦尾古琴,琴身裂纹纵横,似经烈火。见纪昀、陈献章至,徐琪不待二人开口,抚琴而歌: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琴声凄切,竟合《蓼莪》古调。陈献章闻声动容:“此曲失传久矣,徐兄从何得之?”

    “自火中得之。”徐琪住手,目视远方,“雍正元年那夜,怡亲王召我,实为译解一册奇书。此书来历诡谲,乃年羹尧自青海喇嘛处所得,以梵文杂藏文书就,所言非关佛理,实为上古乐律。”

    纪昀急问:“书中何载?”

    “载黄帝命伶伦制律之事,详述‘天地人’三才之音。”徐琪指尖轻触琴身裂纹,“书中言,人音藏于七情,通此音者可动人心魄,乱人神志。怡亲王得书大惊,谓此术若传,祸乱天下,命我当夜译毕即焚。”

    陈献章恍然:“故而那场火——”

    “那火非是天灾,实为**。”徐琪冷笑,“我译书时,窗外有人窃听。甫成稿,火起西厢。我冒死抢出译稿及此琴,怡亲王塞我玉珏,命速逃。逃至后园,闻兵刃声,回首见怡亲王已倒于血泊。”

    纪昀霍然起身:“弑亲王?何人所为?”

    “粘杆处。”徐琪一字一句,“为首者,如今已官至内务府大臣,名呼什图。”

    话音未落,亭外芦苇忽分,数十黑衣侍卫涌出,为首老者面白无须,阴恻恻道:“徐先生好记性。四十六年旧事,犹在目前。”

    正是内务府大臣呼什图。

    四

    呼什图缓步入亭,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焦尾琴上:“当年搜遍火场,不见此琴,原是被徐先生带走了。琴腹中所藏,可是译稿?”

    徐琪护琴冷笑:“大人要译稿何用?莫非想习那人音之术,蛊惑君上?”

    呼什图面色一沉,侍卫刀剑出鞘。陈献章忽道:“呼什图大人,雍正元年你不过粘杆处侍卫,如何敢弑亲王?”

    “老和尚有所不知。”呼什图抚着玉扳指,“怡亲王得那奇书,本欲献于皇上。是我劝他,此书妖异,当毁。王不听,反欲究我私通年羹尧之罪。不得已,只得让王爷‘葬身火海’。”他忽转狞笑,“今日三位既知此事,只好同赴黄泉,与王爷作伴了。”

    徐琪忽道:“呼什图,你可记得雍正三年,你发妻暴毙之事?”

    呼什图如遭雷击:“你…你如何得知?”

    “尊夫人非暴毙,实中毒身亡。下毒者,是你妾室吴氏。”徐琪自怀中取出一纸发黄供状,“吴氏临死前,将供状交予西山老尼。老朽偶得之,珍藏至今。”

    呼什图颤手接过供状,面色惨白。供状详述他如何授意妾室毒杀正妻,又如何陷害正妻父兄,夺其家产。

    徐琪叹道:“老朽本不欲揭人阴私。然大人步步相逼,只好以此自保。若大人放我等离去,此供状永不现世。”

    呼什图眼神变幻,忽大喝:“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侍卫涌上。徐琪猛拍琴腹,机栝弹开,飞出数枚黑丸,落地爆开,白烟弥漫。纪昀但觉手腕被人扣住,耳边传来徐琪低喝:“走!”

    三人趁乱冲出,奔入芦苇深处。身后呼喝声、马蹄声杂沓追来。

    五

    逃至慈悲庵后山,天色已暗。

    陈献章年迈,踉跄欲倒。纪昀扶住,急问徐琪:“前辈,如今往何处去?”

    徐琪遥指西山:“老朽在樱桃沟有处草庐,可暂避。”忽想起什么,自怀中取出一枚铜钥,“此物是怡亲王临终所赠,言是宫中乐钟阁钥匙。钟阁藏有前朝乐律秘档,或可解人音之谜。”

    纪昀接过钥匙,触手冰凉,上刻满文:“乾隆十二年制”。

    “乾隆十二年?”纪昀疑道,“此钥分明新铸,怎会是怡亲王遗物?”

    徐琪苦笑:“晓岚眼利。实不相瞒,此钥是十年前,一神秘人送至我庐中。附信言,欲知雍正元年真相,当于今年中秋,携此钥会于陶然亭。”

    陈献章忽道:“那信笔迹,老衲可识得?”

    徐琪自袖中取出信笺。陈献章就着月光细看,浑身一震:“这…这是张照笔迹!”

    纪昀愕然:“张照?康熙朝乐律大家,不是雍正十二年已病故了?”

    “张照未死。”陈献章声音发颤,“雍正十二年,张照因私纂《律吕全书》下狱,本判斩决。是怡亲王暗中斡旋,以死囚替之,将其藏于西山某处。此事极秘,唯怡亲王、老衲…及呼什图知晓。”

    三人对视,俱露骇色。若张照尚在,且暗中布局,所图为何?

    正惊疑间,山下火把如龙,呼什图竟率大队人马追来。徐琪叹道:“是我疏忽。呼什图既敢弑亲王,岂惧一纸供状?此番是存心灭口了。”

    纪昀环顾四周,但见悬崖深谷,无路可退。忽闻崖下传来幽幽笛声,竟是古曲《梅花三弄》。

    徐琪闻笛色变:“是他…他果然还活着…”

    六

    笛声引路,三人攀藤下崖,见一山洞,洞口立一白发老叟,手持铁笛,正是失踪四十年的张照。

    “徐兄,久违了。”张照侧身让路,“进洞再说。”

    洞中别有天地,石室中典籍满架,竟似小型书库。张照燃灯,灯光下但见其人骨瘦如柴,双目深陷,然精神矍铄。

    “张先生…”纪昀长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照摆手:“时间紧迫,长话短说。雍正元年那册奇书,实为我祖上所传。我家本姓朱,乃前明宗室之后。此书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自天竺所得梵本,记载上古‘以音驭人’之术。”

    陈献章恍然:“所以年羹尧所得,原是副本?”

    “正是。”张照续道,“年羹尧进献此书,本欲媚上。怡亲王见书骇然,恐此术流传,命徐兄译而焚之。孰料呼什图早与年羹尧勾结,欲夺书邀宠,遂纵火夺书,弑王灭口。”

    徐琪急问:“那真本何在?”

    “真本在此。”张照自石函中取出一册羊皮书,封面梵文斑驳,“但我穷四十年之功,方悟此书所言‘人音’,非驭人之术,实为医心之法。黄帝时,伶伦以音律疗民瘼,通人音者可解郁结,开愚蒙。后世误读,以为可操弄人心,谬矣。”

    洞外忽传来呼喝声。呼什图已追至崖上,正命侍卫结绳而下。

    张照将羊皮书塞入徐琪怀中:“徐兄,此书托付于你。当寻有德者传之,莫使宝珠蒙尘。”又取出一枚铁牌,交予纪昀,“此是粘杆处调兵符,可调西山健锐营。当年怡亲王赐我防身,今付晓岚,速去求援。”

    “先生你呢?”纪昀急问。

    张照拾起铁笛,惨然一笑:“我苟活四十载,只为今日。呼什图这叛主恶奴,当由我清理门户。”言罢,吹笛出洞。

    笛声高亢,竟似金戈铁马。崖上传来惊呼,数名侍卫竟栽落悬崖。

    七

    纪昀持符夜奔,至西山健锐营,调兵二百,急返慈悲崖。至时天色微明,但见崖下尸横遍地,呼什图胸口插笛,已气绝多时。张照倚坐洞前,身中数刀,奄奄一息。

    徐琪、陈献章正为张照包扎。张照见纪昀至,勉力一笑:“大仇得报,死而无憾。”又执徐琪手,“徐兄,那册《律吕全书》手稿,藏于乐钟阁顶梁之上。此书融汇古今乐律,当传后世…”

    言未尽,气已绝。

    徐琪老泪纵横。陈献章合十诵经。纪昀命人收殓尸身,忽有侍卫来报:“大人,洞中发现秘道,似通宫中。”

    三人秉烛入秘道,行约二里,见石阶蜿蜒向上。尽头一铁门,徐琪以铜钥试之,竟开。门外竟是宫中乐钟阁地下密室。

    密室中蛛网密布,居中一铜柜,柜锁与铜钥吻合。开柜,内藏手稿数十册,最上一册封面题:《律吕全书》,张照纂。

    徐琪抚稿长叹:“张兄忍辱负重四十年,竟成此巨著。我辈何幸,得见天日。”

    纪昀忽指柜底:“还有一匣。”

    徐琪取出木匣,开之,内有一信并一玉印。信是怡亲王绝笔:

    “余得张照所献奇书,知人音可医心,亦可祸世。今呼什图叛,余命不久矣。特留此书并怡亲王印,付后来有德者。若遇明君,当献此书,以正乐律,以医人心。雍正元年正月十七夜,允祥绝笔。”

    三人阅毕,肃然下拜。

    陈献章忽道:“徐兄,张先生既将真本托付于你,欲如何处之?”

    徐琪沉吟良久:“此书博大,非一人能解。老朽之意,当献于朝廷,但求圣上广召天下通音律者,共研此术,使医心之法,惠泽苍生。”

    “不可!”纪昀急道,“前辈忘了雍正元年之祸?此书面世,恐又引觊觎。”

    徐琪苦笑:“晓岚所言,老朽岂不知。然藏之名山,终是孤本,若有闪失,何以对张兄?不若献于朝廷,录副本分藏各处,纵有失,薪火不灭。”

    正争论,密室外忽传脚步声。有人笑曰:“徐先生高义,本王佩服。”

    八

    来人竟是和亲王弘昼,乾隆帝之弟。

    纪昀等慌忙行礼。弘昼摆手:“不必多礼。本王奉皇上密旨,查呼什图贪渎案,循踪至此。”他目视怡亲王印,神色肃然,“王伯绝笔,本王幼时曾听皇考提及。不想今日得见。”

    徐琪献上羊皮真本及张照手稿,详述始末。弘昼听罢,慨叹:“张照忠义,徐先生高洁,陈先生守诺,皆国士也。此事本王当奏明皇上,必使忠魂得慰,奸佞显戮。”

    又对徐琪道:“皇上素重雅乐,尝言当世音律大家,唯徐先生一人。先生可愿出山,总纂《律吕正义续编》?”

    徐琪跪地:“老朽年逾百岁,朽木之材,恐负圣恩。愿荐一人,可当此任。”

    “何人?”

    “杭州王文治,字禹卿,精音律,通典籍,年富力强,当堪大任。”徐琪自怀中取出《琴律阐微》手稿,“老朽毕生所学,尽在此稿。愿献朝廷,助王君成事。”

    弘昼扶起徐琪:“先生虚怀若谷,本王敬佩。然先生不出,何人可解人音之谜?”

    徐琪笑指纪昀:“晓岚博闻强记,可主其事。老朽虽老,愿为顾问,尽绵薄之力。”

    纪昀欲辞,弘昼已定案:“便如此。徐先生赐四品顶戴,领乐部顾问。纪晓岚总纂《律吕正义续编》,王文治副之。张照追复原职,赐祭葬。呼什图戮尸示众,以儆效尤。”

    众人拜谢。弘昼忽道:“徐先生,本王尚有一问。人音之术,果可医心乎?”

    徐琪正色:“音乐之道,在感发善心,涤荡邪秽。昔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是音能移人也。若用得其正,可化民风,正人伦。若用失其当,亦能惑心志,乱纲常。关键不在术,而在用术之人。”

    弘昼颔首:“善。本王当奏请皇上,设乐律馆,广征天下知音之士,共研此道,使雅乐复兴,人心归正。”

    九

    乾隆四十九年元月,乐律馆开馆。

    徐琪虽受职,仍居西山草庐,每旬日入城一次,指点馆务。纪昀、王文治常往请教,徐琪倾囊相授,不藏私谊。

    三月春,徐琪忽召纪昀至庐中,取出一卷手稿:“此是《人音阐幽》,老朽毕生心血,今付晓岚。书中言,人音在七情,通之者可调阴阳,和气血,非虚言也。昔皇甫谧《针灸甲乙经》言,‘乐者,药也’,良有以也。”

    纪昀拜受:“晚生当与禹卿共研,必使此学传世。”

    徐琪忽道:“老朽大限将至,今夜子时当去。死后勿发丧,将遗体运至永安寺,置永乐大钟下,待钟鸣百零八响,即可火化。”

    纪昀悲泣:“前辈何出此不祥之言?”

    徐琪笑曰:“寿逾期颐,已属天幸。今心事已了,当追随张兄于地下。晓岚勿悲,但记老朽一言:音律之道,在和不在一,在通不在同。将来编书,当博采众长,毋执一见。”

    是夜,徐琪沐浴更衣,端坐琴前,奏《幽兰》一曲。曲终,含笑而逝,年百二十一岁。

    纪昀遵其嘱,秘不发丧,移遗体至永安寺。是日子时,僧众撞钟百零八响。钟声里,徐琪遗体忽生异香,七日不散。火化后,得舍利子十二粒,五色晶莹。

    弘昼奏闻乾隆,帝叹曰:“此真国士也。”赐谥“文音”,建塔西山。

    《律吕正义续编》成书之日,纪昀将徐琪、张照二人事迹载于卷首,并录《人音阐幽》精要。乾隆御览,亲题“正音化俗”匾额赐乐律馆。

    后世乐者,每论清季音律,必称徐琪。而“人音医心”之说,渐传于世。有医者以音律佐针药,疗心疾,多效。或云此即徐琪遗泽。

    西山塔下,常有琴声隐隐,如泣如诉。樵夫言,月明之夜,见二老对坐弈棋,一抚琴,一吹笛,倏忽不见。人谓徐琪、张照魂归,犹论音律焉。

    永安寺钟声依旧,每至晨昏,声传九城。中有七音,常人但闻其五。其天音地音,非大修为者不闻。而第七人音,则在闻者心中——心正,则闻雅乐;心邪,则闻杀伐。

    音本无邪正,人心自择之。此徐琪毕生所求,亦张照以死所护,怡亲王以命所传者。

    钟声袅袅,散入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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