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养老院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有安悠悠房间的窗还亮着微光，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陈顺没回自己屋，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抽烟，烟头明明灭灭，映着他眉间那道自小就有的竖纹。他父亲临终前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话时，眼白已经翻上去大半。
“林七未死，魂困姑苏。”
那时他不信。一个被山洪卷走十年的人，连尸首都找不到，怎么还可能活着？可今天安悠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钉子一样把这句遗言敲进他的骨头里。更让他心惊的是，许成钢和秦淮的坦白，竟与档案中那些模糊的记录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九三年七月十二日，魔都美术馆失窃案；七月十三日凌晨，郊区河道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特征与许诺高度相似，但家属拒认，火化了事；同年八月，北方某机械厂接收一名南方调来的技术员，姓江，沉默寡言，从不提过往……
一切都有迹可循，却又被刻意抹去痕迹。
陈顺掐灭烟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他朝湖边走去。今晚月未圆，但水面上仍浮着一层薄雾，像是谁在水底点燃了一炉香。他知道安悠悠说的“祭台”还没搭，可他还是走到预定的位置，蹲下身摸了摸潮湿的泥土。
“房淑可……”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呼唤过她。
忽然，脚边的草丛??作响。石小胆从暗处钻出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睡衣，手里还抱着个搪瓷杯，冒着热气。
“你也睡不着？”陈顺问。
“精怪夜间阳气弱，容易梦见前世。”石小胆坐到他旁边，吹了口热茶，“我刚才梦见一片芦苇荡，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摘莲蓬。她回头冲我笑了一下……我就醒了。”
陈顺心头一跳：“长什么样？”
“看不清脸，但耳垂上有一颗小痣。”石小胆喃喃，“和安悠悠珍藏的那张老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腥和腐叶的气息，却也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甜香??像是酒酿馒头刚揭笼时的味道。
“你说，林七现在到底是什么？”陈顺终于开口，“是人？是鬼？还是……鱼？”
“都不是。”石小胆摇头，“他是‘介’。生与死之间的存在，魂与灵的过渡体。文鳐鱼选宿主，不是为了延续生命，而是为了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轮回。它需要一个能承载记忆的容器，而林七……恰好是个心有执念的人。”
“执念？”
“他对房淑可的愧疚。”石小胆轻声道，“你不知道吧？当年棉纺厂改制，裁员名单下来那天，房淑可是第一个站出来替工人说话的。她说‘不能让三十岁就进厂的老实人最后流落街头’。可签字批准裁员书的，是林七。他当时是副厂长，上有政策压着，不得不签。但他签完那晚，在办公室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房淑可递了辞职信，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面。”
陈顺怔住。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安悠悠总说房淑可是“病逝”。不是怕人知道她是精怪，而是怕人知道她死前最后见的人，是林七。那天傍晚，林七追到公交站，想跟她道歉，可车来了，她头也没回地上了车。三天后，她在出租屋里突发脑溢血，送医不治。等林七赶到医院，她已经凉透了。
“所以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逼死了她。”陈顺喃喃。
“是。”石小胆点头，“这份愧疚成了他的执念，也成了文鳐鱼能附身的关键。强大的情绪是灵魂的锚点，能让残魂滞留人间。而文鳐鱼，正是靠这种执念才能唤醒宿主。”
陈顺沉默良久，忽然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石小胆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我啊……我是来找人的。五十年前，我在山里修行，差点被人参商捉去炼药，是房淑可救了我。她把我藏在灶台底下，用符纸遮了气息，自己却受了伤。从那以后，我就欠她一份命债。她说将来若她有难，叫我一声，我必到。可她死时，我没听见。”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正被一张捕妖网困在东北长白山的冰洞里。”石小胆苦笑，“等我脱身，已是三个月后。我赶回来时，只看到她坟前那株小黄杨，长得歪歪扭扭，像在哭。”
陈顺听得心里发紧。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聚在一起，从来不是偶然。他们都被同一种东西拴着??遗憾。
第二天清晨，养老院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老人们照常打太极、下棋、晒太阳。唯有食堂门口贴出一张新通知：“本周六，全体成员参加湖边清洁活动，请自备手套与垃圾袋。”
没人提昨晚的事，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龚良破天荒地主动帮护工搬桌椅；秦淮给每位老人泡了菊花茶；许成钢默默修好了三楼漏水的水管。他们在用最普通的方式，做着最后的准备。
中午吃饭时，安悠悠端着餐盘坐到陈顺旁边，低声说：“我昨晚查了气象预报，七月十五那天，月圆，无云，潮汐平缓。最适合召魂。”
“你确定能行？”陈顺问。
“不确定。”安悠悠老实答，“但我必须试。林七托梦说‘等她游过来’，说明她的魂还在移动。只要她没入轮回，就有机会召回。”
“要是召不回来呢？”
“那就说明……她不想回来。”安悠悠眼神黯了黯，“或者，有人拦着她。”
“文鳐鱼？”
“不，是比它更可怕的东西。”安悠悠压低声音，“我怀疑，房淑可的魂被‘锁’了。不是自然消散，也不是转世投胎，而是被人用邪法拘住了。否则以她的性子，若有自由，早该来找林七了。”
“谁会这么做？”
“当年参与盗画的人里，还有一个没出现。”安悠悠盯着他，“你还记得那个退休鉴定师吗？教许诺临摹张大千的那个老头。”
陈顺猛地想起档案里的名字：周砚秋。江南著名书画鉴定家，九三年年底突然失踪，家属报案后警方搜寻数月无果，次年宣告死亡。但陈顺查到一条冷门记录??有人曾在云南边境见过一个独臂老头，身边跟着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举止神秘。
“你是说……他没死？”
“他不仅没死，”安悠悠冷笑，“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比谁都久。那种人，靠吸食艺术品中的灵气续命，专挑有灵性的画作下手。张大千这幅《荷花图》本就是文鳐鱼的‘眼’，蕴含千年神识，足够他多活三十年。”
“所以他偷走了房淑可的魂？”
“很可能。”安悠悠点头，“他知道林七对房淑可念念不忘，便以此为饵，设局困住文鳐鱼的感知。只要房淑可的魂不归位，林七就无法彻底解脱，文鳐鱼也就无法归海。而他，就能继续窃取画中灵气。”
陈顺听得脊背发凉。
“所以这不只是召魂，”他说，“是破局。”
“是。”安悠悠看着他，“也是决战。”
下午，众人齐聚活动室，名义上是排练重阳节节目，实则密谋行动细节。安悠悠拿出一张手绘地图，标出湖边七处节点，对应北斗七星方位。每处都将放置一盏特制莲灯，灯芯用陈顺父亲遗留的头发、林七旧衣碎片、房淑可最爱的小黄鱼糖纸混合制成，辅以安悠悠从老宅挖出的百年槐根粉，点燃后可短暂打通阴阳界限。
“关键在于时辰。”安悠悠强调，“必须在子时三刻，月光直射湖心时同时点灯。差一秒，阵法就不完整。”
“谁负责点灯？”龚良问。
“我和许成钢守主位，你们四人分守其余六点。”安悠悠分配任务，“陈顺带灯芯，石小胆控风向，秦淮维持火苗，龚良压阵脚。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别回头，别应答。阴气最重时，会有‘东西’来试探。”
“比如？”
“可能是你们认识的人。”安悠悠目光扫过每人脸庞，“叫你名字，求你帮忙，甚至说自己迷路了。别信。尤其是……听到小孩哭。”
众人默然。他们都懂这话的分量。
傍晚，陈顺独自回到房间，打开行李箱底层，取出一只红木小盒。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从未敢打开。此刻他颤抖着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头发，一根断裂的玉簪，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三个年轻人站在老厂房前，笑容灿烂。中间是林七，左边是安悠悠，右边……是个清秀女子，眉眼温柔，耳垂上一颗小痣清晰可见。
房淑可。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勿忘初心，魂归有路。”
陈顺鼻子一酸，眼泪砸在照片上。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临终前执意要他来找安悠悠。这不是简单的托付，而是一场跨越两代人的救赎。
七月十五终于到来。
黄昏时分，天空骤然阴沉，仿佛有巨物遮蔽了日光。养老院的老人们莫名焦躁，好几个嚷着“要变天了”，早早回房关门。护工们也觉气氛诡异，纷纷找借口离开湖边区域。
夜幕降临，七人披着黑袍，悄然抵达湖畔。安悠悠亲手布置祭台，将七盏莲灯按星位摆好。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即将升起的满月。
“开始了。”安悠悠低声说。
子时三刻，月光如银瀑倾泻而下，正好落在湖心。安悠悠点燃主灯，火苗幽蓝，瞬间窜高三尺。其余六人紧随其后，灯焰齐齐腾起，颜色各异：青、赤、白、黑、黄、紫，交织成一道光网，笼罩整个湖面。
风停了。
虫鸣绝了。
连远处城市的喧嚣都消失了。
忽然，湖心泛起一圈涟漪，缓缓扩散。水中倒影开始扭曲，月亮碎成无数片，拼凑出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憔悴，却依旧美丽。她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房淑可！”许成钢失声喊出。
“别说话！”安悠悠厉喝，“阵法未稳！”
话音未落，湖底传来一声低吼，像是巨鱼翻身，又似深渊咆哮。水面炸开，一道黑影冲天而起??那是一条巨大的鱼形生物，鳞片泛着青铜色光泽，双目如灯，尾鳍展开如旗。文鳐鱼现身了。
它绕着光网游动，发出古老而悲怆的鸣叫。紧接着，一个透明的身影从鱼腹中浮现??林七。他穿着十年前那件旧衬衫，脸上没有痛苦，只有等待已久的宁静。
“我看见她了。”他轻声说，“她就在下面，被铁链缠着脚踝。”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安悠悠咬破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血符：“房淑可，若你听得到，顺着光上来！我们接你回家！”
刹那间，湖底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上升，长发如藻类飘荡，面容逐渐清晰??正是照片上的女子。她脚踝上果然缠着漆黑的锁链，链条另一端深入水底黑暗。
“抓住她的手！”安悠悠大喊。
陈顺冲上前，伸手去拉。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湖底猛然伸出无数漆黑触须，裹住房淑可的身体，将她狠狠拽向深渊。
“不??！”林七大吼，整个人扑向水面，却被文鳐鱼用尾巴挡住。
“是周砚秋！”安悠悠怒吼，“他在下面！”
与此同时，岸上树林中走出一个佝偻身影。独臂，白发，手持一根雕满符文的拐杖。正是“已死”的周砚秋。他狞笑着举起拐杖，杖头镶嵌的那块翡翠竟与张大千画中荷花的莲心一模一样。
“你们以为，凭几盏破灯就能破我的‘锁魂阵’？”他嘶声道，“这女人的魂是我养料，这鱼是我的坐骑！今日，我要借你们的阳气，让文鳐鱼彻底臣服！”
安悠悠脸色剧变：“快！毁掉拐杖！那是阵眼！”
龚良怒吼一声扑上去，却被一道黑气弹飞。秦淮试图引火攻之，火焰近身即灭。石小胆召唤草木缠绕，藤蔓刚伸出去就被腐蚀成灰。
眼看房淑可越沉越深，林七突然笑了。
他转向文鳐鱼，轻轻抚摸它的鳞片：“老伙计，最后一次了。帮我把她带上来，然后……你自由了。”
文鳐鱼仰天长啸，全身光芒暴涨。它猛地撞向湖心，整个湖面轰然炸开，水浪如墙般掀起。在那一瞬，陈顺看清了??林七的身体正在消散，化作点点星光，融入鱼身。
“不！不要！”许成钢跪倒在地。
但文鳐鱼已挟万钧之势冲入湖底。轰隆巨响中，铁链寸寸断裂，房淑可的魂被一股巨力托起，直飞向岸边。与此同时，周砚秋惨叫一声，拐杖断裂，翡翠爆裂，整个人如沙塔般崩塌，化作一堆枯骨。
七盏莲灯同时熄灭。
天地重归寂静。
陈顺踉跄着抱住漂浮在浅水中的房淑可魂体。她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小安……馒头蒸好了吗？”
安悠悠泪流满面：“好了，每年都蒸，甜得很。”
她笑了，像五十年前那样温柔。然后，她转头望向湖心??那里，林七的身影静静伫立，朝她伸出手。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步入水中。文鳐鱼低鸣一声，环绕他们游了一圈，随即潜入深处，消失不见。
黎明时分，湖面恢复平静。七盏破损的莲灯静静漂浮，像七颗疲惫的心脏。陈顺坐在岸边，手里攥着那枚锈蚀的小黄鱼玩具??不知何时，它已出现在他掌心。
安悠悠走过来，轻轻拍他肩膀：“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陈顺望着水面。
“有些结束，是为了新的开始。”安悠悠微笑，“你看。”
他顺着方向望去??晨光中，湖边那株老槐树抽出了一枝新芽，嫩绿欲滴，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招手。
“林七未死，魂困姑苏。”
那时他不信。一个被山洪卷走十年的人，连尸首都找不到，怎么还可能活着？可今天安悠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钉子一样把这句遗言敲进他的骨头里。更让他心惊的是，许成钢和秦淮的坦白，竟与档案中那些模糊的记录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九三年七月十二日，魔都美术馆失窃案；七月十三日凌晨，郊区河道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特征与许诺高度相似，但家属拒认，火化了事；同年八月，北方某机械厂接收一名南方调来的技术员，姓江，沉默寡言，从不提过往……
一切都有迹可循，却又被刻意抹去痕迹。
陈顺掐灭烟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他朝湖边走去。今晚月未圆，但水面上仍浮着一层薄雾，像是谁在水底点燃了一炉香。他知道安悠悠说的“祭台”还没搭，可他还是走到预定的位置，蹲下身摸了摸潮湿的泥土。
“房淑可……”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呼唤过她。
忽然，脚边的草丛??作响。石小胆从暗处钻出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睡衣，手里还抱着个搪瓷杯，冒着热气。
“你也睡不着？”陈顺问。
“精怪夜间阳气弱，容易梦见前世。”石小胆坐到他旁边，吹了口热茶，“我刚才梦见一片芦苇荡，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摘莲蓬。她回头冲我笑了一下……我就醒了。”
陈顺心头一跳：“长什么样？”
“看不清脸，但耳垂上有一颗小痣。”石小胆喃喃，“和安悠悠珍藏的那张老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腥和腐叶的气息，却也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甜香??像是酒酿馒头刚揭笼时的味道。
“你说，林七现在到底是什么？”陈顺终于开口，“是人？是鬼？还是……鱼？”
“都不是。”石小胆摇头，“他是‘介’。生与死之间的存在，魂与灵的过渡体。文鳐鱼选宿主，不是为了延续生命，而是为了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轮回。它需要一个能承载记忆的容器，而林七……恰好是个心有执念的人。”
“执念？”
“他对房淑可的愧疚。”石小胆轻声道，“你不知道吧？当年棉纺厂改制，裁员名单下来那天，房淑可是第一个站出来替工人说话的。她说‘不能让三十岁就进厂的老实人最后流落街头’。可签字批准裁员书的，是林七。他当时是副厂长，上有政策压着，不得不签。但他签完那晚，在办公室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房淑可递了辞职信，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面。”
陈顺怔住。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安悠悠总说房淑可是“病逝”。不是怕人知道她是精怪，而是怕人知道她死前最后见的人，是林七。那天傍晚，林七追到公交站，想跟她道歉，可车来了，她头也没回地上了车。三天后，她在出租屋里突发脑溢血，送医不治。等林七赶到医院，她已经凉透了。
“所以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逼死了她。”陈顺喃喃。
“是。”石小胆点头，“这份愧疚成了他的执念，也成了文鳐鱼能附身的关键。强大的情绪是灵魂的锚点，能让残魂滞留人间。而文鳐鱼，正是靠这种执念才能唤醒宿主。”
陈顺沉默良久，忽然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石小胆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我啊……我是来找人的。五十年前，我在山里修行，差点被人参商捉去炼药，是房淑可救了我。她把我藏在灶台底下，用符纸遮了气息，自己却受了伤。从那以后，我就欠她一份命债。她说将来若她有难，叫我一声，我必到。可她死时，我没听见。”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正被一张捕妖网困在东北长白山的冰洞里。”石小胆苦笑，“等我脱身，已是三个月后。我赶回来时，只看到她坟前那株小黄杨，长得歪歪扭扭，像在哭。”
陈顺听得心里发紧。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聚在一起，从来不是偶然。他们都被同一种东西拴着??遗憾。
第二天清晨，养老院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老人们照常打太极、下棋、晒太阳。唯有食堂门口贴出一张新通知：“本周六，全体成员参加湖边清洁活动，请自备手套与垃圾袋。”
没人提昨晚的事，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龚良破天荒地主动帮护工搬桌椅；秦淮给每位老人泡了菊花茶；许成钢默默修好了三楼漏水的水管。他们在用最普通的方式，做着最后的准备。
中午吃饭时，安悠悠端着餐盘坐到陈顺旁边，低声说：“我昨晚查了气象预报，七月十五那天，月圆，无云，潮汐平缓。最适合召魂。”
“你确定能行？”陈顺问。
“不确定。”安悠悠老实答，“但我必须试。林七托梦说‘等她游过来’，说明她的魂还在移动。只要她没入轮回，就有机会召回。”
“要是召不回来呢？”
“那就说明……她不想回来。”安悠悠眼神黯了黯，“或者，有人拦着她。”
“文鳐鱼？”
“不，是比它更可怕的东西。”安悠悠压低声音，“我怀疑，房淑可的魂被‘锁’了。不是自然消散，也不是转世投胎，而是被人用邪法拘住了。否则以她的性子，若有自由，早该来找林七了。”
“谁会这么做？”
“当年参与盗画的人里，还有一个没出现。”安悠悠盯着他，“你还记得那个退休鉴定师吗？教许诺临摹张大千的那个老头。”
陈顺猛地想起档案里的名字：周砚秋。江南著名书画鉴定家，九三年年底突然失踪，家属报案后警方搜寻数月无果，次年宣告死亡。但陈顺查到一条冷门记录??有人曾在云南边境见过一个独臂老头，身边跟着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举止神秘。
“你是说……他没死？”
“他不仅没死，”安悠悠冷笑，“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比谁都久。那种人，靠吸食艺术品中的灵气续命，专挑有灵性的画作下手。张大千这幅《荷花图》本就是文鳐鱼的‘眼’，蕴含千年神识，足够他多活三十年。”
“所以他偷走了房淑可的魂？”
“很可能。”安悠悠点头，“他知道林七对房淑可念念不忘，便以此为饵，设局困住文鳐鱼的感知。只要房淑可的魂不归位，林七就无法彻底解脱，文鳐鱼也就无法归海。而他，就能继续窃取画中灵气。”
陈顺听得脊背发凉。
“所以这不只是召魂，”他说，“是破局。”
“是。”安悠悠看着他，“也是决战。”
下午，众人齐聚活动室，名义上是排练重阳节节目，实则密谋行动细节。安悠悠拿出一张手绘地图，标出湖边七处节点，对应北斗七星方位。每处都将放置一盏特制莲灯，灯芯用陈顺父亲遗留的头发、林七旧衣碎片、房淑可最爱的小黄鱼糖纸混合制成，辅以安悠悠从老宅挖出的百年槐根粉，点燃后可短暂打通阴阳界限。
“关键在于时辰。”安悠悠强调，“必须在子时三刻，月光直射湖心时同时点灯。差一秒，阵法就不完整。”
“谁负责点灯？”龚良问。
“我和许成钢守主位，你们四人分守其余六点。”安悠悠分配任务，“陈顺带灯芯，石小胆控风向，秦淮维持火苗，龚良压阵脚。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别回头，别应答。阴气最重时，会有‘东西’来试探。”
“比如？”
“可能是你们认识的人。”安悠悠目光扫过每人脸庞，“叫你名字，求你帮忙，甚至说自己迷路了。别信。尤其是……听到小孩哭。”
众人默然。他们都懂这话的分量。
傍晚，陈顺独自回到房间，打开行李箱底层，取出一只红木小盒。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从未敢打开。此刻他颤抖着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头发，一根断裂的玉簪，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三个年轻人站在老厂房前，笑容灿烂。中间是林七，左边是安悠悠，右边……是个清秀女子，眉眼温柔，耳垂上一颗小痣清晰可见。
房淑可。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勿忘初心，魂归有路。”
陈顺鼻子一酸，眼泪砸在照片上。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临终前执意要他来找安悠悠。这不是简单的托付，而是一场跨越两代人的救赎。
七月十五终于到来。
黄昏时分，天空骤然阴沉，仿佛有巨物遮蔽了日光。养老院的老人们莫名焦躁，好几个嚷着“要变天了”，早早回房关门。护工们也觉气氛诡异，纷纷找借口离开湖边区域。
夜幕降临，七人披着黑袍，悄然抵达湖畔。安悠悠亲手布置祭台，将七盏莲灯按星位摆好。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即将升起的满月。
“开始了。”安悠悠低声说。
子时三刻，月光如银瀑倾泻而下，正好落在湖心。安悠悠点燃主灯，火苗幽蓝，瞬间窜高三尺。其余六人紧随其后，灯焰齐齐腾起，颜色各异：青、赤、白、黑、黄、紫，交织成一道光网，笼罩整个湖面。
风停了。
虫鸣绝了。
连远处城市的喧嚣都消失了。
忽然，湖心泛起一圈涟漪，缓缓扩散。水中倒影开始扭曲，月亮碎成无数片，拼凑出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憔悴，却依旧美丽。她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房淑可！”许成钢失声喊出。
“别说话！”安悠悠厉喝，“阵法未稳！”
话音未落，湖底传来一声低吼，像是巨鱼翻身，又似深渊咆哮。水面炸开，一道黑影冲天而起??那是一条巨大的鱼形生物，鳞片泛着青铜色光泽，双目如灯，尾鳍展开如旗。文鳐鱼现身了。
它绕着光网游动，发出古老而悲怆的鸣叫。紧接着，一个透明的身影从鱼腹中浮现??林七。他穿着十年前那件旧衬衫，脸上没有痛苦，只有等待已久的宁静。
“我看见她了。”他轻声说，“她就在下面，被铁链缠着脚踝。”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安悠悠咬破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血符：“房淑可，若你听得到，顺着光上来！我们接你回家！”
刹那间，湖底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上升，长发如藻类飘荡，面容逐渐清晰??正是照片上的女子。她脚踝上果然缠着漆黑的锁链，链条另一端深入水底黑暗。
“抓住她的手！”安悠悠大喊。
陈顺冲上前，伸手去拉。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湖底猛然伸出无数漆黑触须，裹住房淑可的身体，将她狠狠拽向深渊。
“不??！”林七大吼，整个人扑向水面，却被文鳐鱼用尾巴挡住。
“是周砚秋！”安悠悠怒吼，“他在下面！”
与此同时，岸上树林中走出一个佝偻身影。独臂，白发，手持一根雕满符文的拐杖。正是“已死”的周砚秋。他狞笑着举起拐杖，杖头镶嵌的那块翡翠竟与张大千画中荷花的莲心一模一样。
“你们以为，凭几盏破灯就能破我的‘锁魂阵’？”他嘶声道，“这女人的魂是我养料，这鱼是我的坐骑！今日，我要借你们的阳气，让文鳐鱼彻底臣服！”
安悠悠脸色剧变：“快！毁掉拐杖！那是阵眼！”
龚良怒吼一声扑上去，却被一道黑气弹飞。秦淮试图引火攻之，火焰近身即灭。石小胆召唤草木缠绕，藤蔓刚伸出去就被腐蚀成灰。
眼看房淑可越沉越深，林七突然笑了。
他转向文鳐鱼，轻轻抚摸它的鳞片：“老伙计，最后一次了。帮我把她带上来，然后……你自由了。”
文鳐鱼仰天长啸，全身光芒暴涨。它猛地撞向湖心，整个湖面轰然炸开，水浪如墙般掀起。在那一瞬，陈顺看清了??林七的身体正在消散，化作点点星光，融入鱼身。
“不！不要！”许成钢跪倒在地。
但文鳐鱼已挟万钧之势冲入湖底。轰隆巨响中，铁链寸寸断裂，房淑可的魂被一股巨力托起，直飞向岸边。与此同时，周砚秋惨叫一声，拐杖断裂，翡翠爆裂，整个人如沙塔般崩塌，化作一堆枯骨。
七盏莲灯同时熄灭。
天地重归寂静。
陈顺踉跄着抱住漂浮在浅水中的房淑可魂体。她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小安……馒头蒸好了吗？”
安悠悠泪流满面：“好了，每年都蒸，甜得很。”
她笑了，像五十年前那样温柔。然后，她转头望向湖心??那里，林七的身影静静伫立，朝她伸出手。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步入水中。文鳐鱼低鸣一声，环绕他们游了一圈，随即潜入深处，消失不见。
黎明时分，湖面恢复平静。七盏破损的莲灯静静漂浮，像七颗疲惫的心脏。陈顺坐在岸边，手里攥着那枚锈蚀的小黄鱼玩具??不知何时，它已出现在他掌心。
安悠悠走过来，轻轻拍他肩膀：“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陈顺望着水面。
“有些结束，是为了新的开始。”安悠悠微笑，“你看。”
他顺着方向望去??晨光中，湖边那株老槐树抽出了一枝新芽，嫩绿欲滴，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