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的风轻轻拍打着玻璃,像是有人在低语。五个人围坐在酒店房间的桌旁,酒酿圆子的甜香还未散去,碗底残留的汤汁映着灯光,泛出温润的光泽。那张纸条被陈顺小心地夹进笔记本里,他摸了摸封面,低声说:“这本书,我一定要写完。”

    没有人接话,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在回应。

    许成钢低头看着手里的小黄鱼,金光在灯下流转,仿佛还带着安悠悠掌心的温度。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养母曾在一个冬夜里塞给他一枚铜板,说是“压岁钱”,其实那是她卖掉了唯一一条像样的围巾换来的。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那枚铜板沉甸甸的,如今才明白??有些东西重,不是因为它值钱,而是因为它是别人拼尽全力才给得起的。

    “我娘……”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龚良点头:“那个年代,能活下来都不容易。可她不仅活了下来,还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哪怕不在身边,也一直在想办法留点东西给你们。”

    “她甚至没等到我们相认。”石小胆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刻着自己名字的小黄鱼,“她写信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她还在想‘孩子们见面那天’该吃点什么、该怎么分钱……”

    秦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井师傅最后一次站在灶台前的模样。老人佝偻着背,一边搅动锅里的面糊,一边哼着不成调的《茉莉花》。那时他以为那只是个爱唱歌的老头儿,现在才知道,那是在替一个没能回来的母亲,把味道传下去。

    “明天,”秦淮睁开眼,语气坚定,“我要把这本笔记重新抄一遍。用最老的方法,最传统的火候,做一笼真正的酒酿馒头。不只是为了黄记,更是为了她。”

    江卫国看了他一眼,笑了:“那我就去找人设计食堂的图纸。名字就叫‘诺食堂’,取自许诺的‘诺’。不搞 fancy 的装修,就用八十年代国营食堂的样子,绿墙灰地,木桌长凳,让那些真正需要吃饭的人,坐下就能热乎一口。”

    “我可以联系媒体。”陈顺翻开笔记本,“把这个故事做成系列报道,不只是讲美食,更要讲人。讲一个母亲如何在风雨飘摇中为子女铺路,讲一群孩子如何跨越生死与遗忘重逢。也许不能改变世界,但至少能让一些人明白??亲情不是理所当然的恩赐,而是一代又一代人在黑暗中接力点燃的火把。”

    房间里静了一瞬。

    然后,石小胆突然笑出声来:“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五个,刚好凑齐了‘酸甜苦辣咸’?”

    众人一愣。

    “我呢,嘴最甜,负责调解气氛。”石小胆得意地指自己,“秦师傅做的菜有滋有味,是‘鲜’;老龚最能扛事,做事稳当,那是‘咸’;江卫国经历最多,人生起伏大,典型的‘苦’;至于陈顺嘛……”他顿了顿,坏笑着看向对方,“你这人太较真,看谁都像素材,笔下全是刺,妥妥一个‘辣’字当头。”

    陈顺翻白眼:“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夸!”石小胆咧嘴,“咱们就是一桌满汉全席啊!缺一个都不完整。”

    这话一出,连一向沉默的许成钢都忍不住笑了。

    笑声落下后,龚良却正色道:“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众人都看向他。

    “安爷爷今天说了这么多,可有一件事他没提??许诺到底是怎么死的?除了肠疾,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她为什么不去医院?是因为真的没钱,还是……有人拦着她?”

    空气骤然凝滞。

    是啊,一个能在乱世中把五个孩子送出火坑、安排好后路的女人,会连看病的钱都凑不出来吗?

    除非,她根本没机会治病。

    除非,有人不想让她回来。

    “我记得……”许成钢缓缓开口,眉头紧锁,“小时候听养母提过一句,说我亲妈南下后进了粤省一家罐头厂做工。后来厂里出了事故,死了几个人,上面压下来不让报,工人们闹过一阵子,领头的都被开除了,有的还被抓走了……”

    “你是说?”江卫国瞳孔微缩。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许成钢摇头,“但我记得那个厂的名字??**南粤食品三厂**。她说,那年冬天特别冷,有个女工病倒在宿舍,没人管,三天后才被人发现……等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

    秦淮猛地站起身:“我要去查。”

    “我也去。”陈顺合上本子,“档案馆、地方志、当年的工人名册……只要还有一丝线索,就不能放过。”

    “我去联系我在粤省的同学。”江卫国掏出手机,“他们那边有些老记者,专门挖陈年旧案。”

    “我……”石小胆挠头,“我能干啥?”

    “你?”龚良拍拍他肩,“你负责安抚安爷爷。万一我们查出什么事,得有人先稳住他情绪。毕竟,有些真相,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痛。”

    第二天清晨,五人兵分两路。

    陈顺和江卫国直奔机场,飞往粤省;龚良留下陪安悠悠下棋聊天,顺便打听更多细节;石小胆回黄记,开始复原酒酿馒头的古法工艺;许成钢则独自去了姑苏市档案馆,翻找棉纺厂改制时期的员工记录??他想确认一件事:林七的地契,究竟是怎么“抵债”的?

    而在养老院里,安悠悠照常起床、喝茶、晒太阳。

    他坐在一楼大厅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新泡的碧螺春,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风一吹,便有几片打着旋儿落下。

    “老许。”护工走过来,“有人给您寄了东西。”

    是一封信,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手写的地址。信封泛黄,边角磨损,显然经过长途跋涉。

    安悠悠拆开,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五个孩子,穿着破旧的衣服,站在一栋低矮的砖房前。中间是个瘦弱的女人,怀里抱着婴儿,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透着疲惫。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眉眼清秀,正是年少的许成钢;右边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那是幼年的安悠悠。

    背面写着一行字:

    > “1952年冬,摄于魔都棚户区。

    > 那一年,我们吃了第一顿饱饭。”

    >

    > ??井记

    安悠悠的手抖了一下。

    眼泪无声滑落,滴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

    他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那是他们全家唯一一张合影,原本贴在许诺床头,后来不知所踪。他曾以为早已遗失,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归来。

    “井师傅……”他喃喃道,“原来你还留着。”

    他不知道的是,这张照片是井师傅临终前亲手交给徒弟的,叮嘱他:“若有一天他们重逢,就把这个交给安悠悠。别问为什么,照做就行。”

    此刻,在千里之外的粤省某小镇,陈顺正站在一座废弃厂房前。

    杂草丛生,铁门锈蚀,墙上依稀可见“南粤食品三厂”的字样。他拿出手机,拨通江卫国的电话:“找到了。”

    两人走进厂区,穿过倒塌的车间,最终在一堵断墙后发现了几块残破的公告栏。其中一块勉强保存完好,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通报:

    > “关于对煽动闹事者许氏(女,38岁)予以除名并驱逐出厂的决定……其无视厂规,散布谣言,扰乱生产秩序,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即日起永不录用。”

    日期是:1960年1月17日。

    而就在同一天,当地卫生院的死亡登记簿上,有一条记录:

    > “姓名:许氏(无户籍)

    > 年龄:约38岁

    > 死因:急性肠炎并发败血症

    > 尸体无人认领,火化处理。”

    陈顺盯着那行字,指尖发凉。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没钱治病。

    她是被剥夺了治病的权利。

    因为她说了真话,因为她为死去的工友讨公道,因为她不肯闭嘴。

    于是他们把她赶出去,让她病死在街头。

    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她到死都没改姓。”江卫国声音沙哑,“她本可以改名叫‘张三李四’混过去,可她坚持用‘许’这个姓。她在等你们认她,哪怕只有一天。”

    陈顺缓缓跪在地上,将那张通报折好,放进胸前口袋。

    “妈。”他轻声说,“我们来了。”

    与此同时,在黄记厨房,石小胆正笨拙地揉着面团。

    安尧师傅在一旁指导:“轻一点,再轻一点。这面要像哄小孩睡觉那样,不能用力。”

    “我这不是怕它塌嘛……”石小胆嘟囔。

    “塌了也没事。”安尧笑,“塌了还能救,人要是没了耐心,那就真完了。”

    另一边,龚良坐在养老院花园的石凳上,陪着安悠悠晒太阳。

    “您知道吗?”龚良忽然说,“我们昨天梦见您了。”

    “哦?”安悠悠眯眼,“梦到啥了?”

    “梦到我们在一个大食堂里吃饭,您坐在主位,桌上摆满了菜。您说,‘今天这顿,我请’。”龚良笑了笑,“然后您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蛋给我,说,‘小龚啊,做人别太较真,但也别太糊涂’。”

    安悠悠怔住。

    许久,他叹了口气:“这话……是我娘常说的。”

    龚良点头:“所以我觉得,她一直都在。”

    风拂过树梢,落叶纷飞。

    安悠悠仰头望着天空,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像是时光本身在轻轻抚摸。

    他知道,这场重逢不是终点。

    而是起点。

    几天后,五人再次齐聚姑苏。

    他们带来了所有证据:照片、档案、死亡证明、工人口述录音……还有一份由当年罐头厂老会计偷偷保留下来的账本复印件??上面清楚记载着一笔“医疗补助金挪用”明细,金额刚好够支付许诺的手术费。

    安悠悠看完一切,久久未语。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想去看看她。”

    没有人反对。

    他们在粤省民政部门的帮助下,找到了当年火葬场的骨灰存放记录。编号047,登记名为“无名氏女”,存放期限已过,按规定应已统一安葬于集体墓园。

    但他们还是去了。

    那是一片荒芜的山坡,杂草高过膝盖,数百座简易墓碑挤在一起,没有任何标识。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安悠悠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上去。

    他在第47排停下,蹲下身,用手一点点拨开杂草,在泥土中摸出一块小小的石片,上面依稀刻着一个“许”字。

    他把石片紧紧攥在手心,老泪纵横。

    “娘……”他哽咽着,“我们来看您了。”

    许成钢跪在他身旁,将那幅张大千的画轻轻放在地上:“奶奶,这是我用您留给我的钱买的。虽然您看不见,但我想让您知道,您的孙子,过得不算太差。”

    秦淮打开铁盒,取出一张配方卡:“这是井师傅复原的酒酿馒头做法。从今往后,黄记每天第一笼馒头,都会留七个,供在厨房门口。一个是您,一个是爹,一个是娘,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二哥,一个是妹妹,还有一个……是您还没来得及见到的小孙女。”

    龚良说:“我已经联系好了律师,准备起诉当年涉事单位。不是为了赔偿,是为了正名。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许诺这个人,曾经存在过,曾经抗争过,曾经爱过。”

    江卫国递上一份文件:“‘诺食堂’的设计图完成了。第一家用她的名字命名,建在姑苏老城区。以后每开一家分店,就在当地找一位孤寡老人担任荣誉店主,让他们也有个家。”

    陈顺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念道:

    > “所谓非正常,不是指食物有多奇特,而是指那些藏在饭菜背后的故事??母亲省下的半块馒头,父亲藏在饭盒底层的煎蛋,奶奶临终前写下的最后一张食谱……这些看似平凡的滋味,才是人间最深的牵绊。”

    >

    > “本书献给许诺,以及所有在岁月中默默燃烧自己、只为照亮后代前路的人。”

    风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片寂静的山坡上。

    仿佛有谁,在轻声哼唱《茉莉花》。

    安悠悠慢慢站起身,面向东方,深深鞠了一躬。

    “娘,我们都好好的。”他说,“您放心。”

    下山时,石小胆突然跑回来,在那块石片旁埋下一根小黄鱼。

    “奶奶,”他笑着说,“这是压坟钱。下辈子,您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亲眼看着我们结婚生子,四世同堂。”

    回到姑苏那晚,黄记破例营业至午夜。

    厨房灯火通明,蒸笼层层叠叠,酒酿馒头的香气弥漫整条街。

    第一笼出炉时,五个人各自拿起一个,轻轻咬下。

    外皮松软,内里绵密,酒香醇厚却不呛鼻,甜度恰好,入口即化。

    “是那个味道。”秦淮眼眶红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们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就着夜风,慢慢吃完。

    远处钟楼敲响十二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养老院的床上,安悠悠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1952年的冬天。

    破旧的屋子里,炉火正旺。许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走来,笑着摸他的头:“悠悠,快来吃,趁热。”

    他抬头看她,年轻,温柔,眼里有光。

    “娘……”他哭了,“您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我不走。”她笑着说,“我一直都在啊。”

    她把圆子递给他,转身走向厨房,哼起了那首熟悉的歌:

    >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安悠悠含着泪,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碗圆子。

    他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她穿越六十年光阴,终于送来的一顿晚饭。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房间。

    护工推门进来,轻声说:“老许,您醒啦?外面有人找您。”

    安悠悠坐起身,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七个刚出锅的酒酿馒头,热气袅袅,还附着一张卡片:

    > “奶奶,我们学会了。

    > 下次,换我们请您吃饭。”

    >

    > ??全体孙辈 敬上

    他拿起一个馒头,轻轻咬了一口。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像春天的第一缕风。

    他笑了。

    这一生,他失去过太多。

    但他也找回了最重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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