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细密的雨丝缠绕着紫定山的每一片竹叶,发出沙沙低语,仿佛天地间正悄然传递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观心阁内烛火未熄,青瓷瓶中的灰烬已归于沉寂,但空气中仍残留着幽蓝火焰燃烧时的气息??那是一种混杂了铁锈与檀香的怪味,像是记忆腐烂又重生的痕迹。

    少年躺在蒲团上昏睡,呼吸微弱却平稳。他脸上血色渐回,唇角干裂处渗出一丝新血,宛如破茧之兆。江真人守在一旁,手中握着半截桃木剑残片,正是当年周湖白所遗。此刻剑身竟微微发烫,灵光虽灭,却似感应到了什么,在黑暗中泛起极淡的红晕。

    郑光立于窗前,肩头甲申灵影盘踞如金蛇,双目炯炯扫视雨幕。他知道,这一夜不会太平。自少年唤醒“湿卵虚影”以来,地脉波动便未曾停歇。三日前,南方七州同时上报异象:井水泛赤、梦境重叠、孩童夜啼不止,皆呼“庙在心里”。更有一县百人集体失忆,醒来后对至亲之人形同陌路,唯独记得一座从未存在的黑瓦庙宇。

    “它在扩散。”郑光低声,“不是靠香火,是靠梦。”

    江真人点头,目光未离少年。“《胎神经》本就是梦道邪术的大成之作。它不靠外力强夺,而是借人心执念为壤,以集体潜意识为根,慢慢编织一场覆盖众生的精神幻境。当所有人都开始做同一个梦时,现实边界就会崩塌。”

    “所以真正的‘胎化’,从来不是肉体转化。”郑光缓缓道,“而是认知篡改。让人自愿放弃真实,投身虚妄。”

    话音刚落,少年忽然剧烈抽搐,口中溢出黑血,指尖在地上划出道道抓痕。江真人立刻掐诀,引自身精血滴入其眉心,低诵《清源咒》。片刻后,少年喘息稍缓,嘴唇微动,吐出几个破碎音节:

    “……门……开了……”

    “什么门?”郑光俯身追问。

    少年眼珠转动,瞳孔深处似有无数画面流转:焦土庙宇、溪流落叶、老槐树刻字、采药少女饮下红水……最后定格在一座悬浮于云中的巨卵之上,表面布满跳动的经络,如同活物心脏。

    “那是‘归墟之胎’。”江真人神色凝重,“传说中一切信仰终将回归之所。裴清灵未能建成,如今却被另一种方式重启??通过梦境连锁反应,将千万人的愿望汇聚成一个共同的心理原型。一旦成型,它便会自行择主,诞下新的‘神’。”

    “而这个少年,是唯一能看见真相的人。”郑光沉声道,“因为他既被污染,又保有清醒。他是钥匙,也是锁。”

    江真人闭目良久,终是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乃十年前周湖白亲手所书,记录他云游讲道期间所见各地诡异庙事。玉简表面刻有“慎听”二字,笔迹潦草,似仓促而成。

    “他在死前留下了线索。”江真人轻抚玉简,“不是为了警示后人,是为了提醒我们:真正的危险,不在庙里,而在‘信’本身。当你相信某件事能救你,你就已经交出了判断的权利。”

    此时,窗外雷声骤响,一道闪电劈开天幕,照亮整座山谷。就在那一瞬,少年猛然睁眼,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要去望月岩。”

    “不可能!”郑光断然拒绝,“那里已是禁地,地脉紊乱,虚空裂缝仍未闭合。贸然前往,只会加速‘胎化’进程!”

    “但他必须去。”江真人却平静开口,“因为那是最初的起点,也是最终的答案所在。只有在那里,过去与现在的意志才能交汇。也只有在那里,‘归尘篇’才可能真正显现。”

    “可他现在连站都站不稳!”郑光怒道。

    “那就背着他去。”江真人语气不容置疑,“这一路,不能御剑,不能腾云,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要用脚印丈量土地,用呼吸感知风向,用疼痛记住自己还是个人。”

    郑光怔住。

    他知道,这不是修行,是赎罪之路。

    三日后,晨雾初散,一条泥泞小径蜿蜒伸向西北荒岭。郑光背着少年前行,甲申灵影化作护体金光,抵御沿途阴气侵蚀。少年伏在他背上,双眼半睁,时而低语几句无人能懂的梦呓,时而伸手指向某棵枯树或某块石头,仿佛认得这些早已不存在的地标。

    江真人随后而行,手持桃木残剑,每走百步便插下一枚朱砂符钉,镇压地下躁动的地脉之气。他们不走官道,专挑偏僻村落穿行。然而越是偏远之地,异象越是明显:村口常设无名小庙,供品新鲜却无人祭拜;孩童玩耍时常突然静止,齐声哼唱一段陌生曲调;老人梦见亡妻归来,醒来却发现枕头湿透,非泪非汗,而是带腥味的红色液体。

    最令人不安的是,几乎所有饮过溪水的人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跪在一座巨大卵形建筑前,耳边响起温柔低语:“献出记忆,换你所求。”

    “它已经开始筛选宿主了。”江真人喃喃,“那些忘记至亲之人,已被标记。他们的灵魂正在被抽离,成为‘胎’的养分。”

    “那我们呢?”郑光冷笑,“我们是不是也早就被影响了?你怎么知道你现在说的话,不是它想让你说的?”

    江真人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他知道这个问题无解。正如当年他自己也曾怀疑,是否早已沦为《胎神经》的传声筒。唯有行动本身,才是对抗侵蚀的唯一方式。

    第七日黄昏,三人终于抵达望月岩。

    昔日金灵石玉崩解之处,如今寸草不生,岩石呈焦黑色,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隐隐透出红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气息,像是腐烂的蜜糖,吸入一口便觉头脑昏沉。

    少年挣扎下地,踉跄走向岩心。他的双脚踩在碎石上,每一步都留下血印,却毫不停歇。直至来到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前,他忽然跪下,双手插入泥土,用力挖掘。

    “他在找什么?”郑光皱眉。

    “不是找。”江真人望着少年颤抖的背影,“是在回应召唤。”

    不多时,少年从土中扒出一块残破石板,上面刻着半幅阵图,正是当年“湿卵胎化”的核心结构!而在这石板背面,竟有用指甲抠出的几行小字:

    **“我来过。我没成功。别信铃声。”**

    字迹稚嫩,却熟悉得令人心颤。

    “这是……周湖白的笔迹?”郑光难以置信。

    “不。”江真人摇头,“是更早的。至少三十年前。”

    他忽然想起一事??当年黄庭宫档案记载,曾有一名年轻弟子私自调查苍天教主闭关之事,随后失踪。那人名叫谢紫烟,正是后来被裴清灵夺舍的女子。但她并非第一个觉醒者。

    还有别人。

    早在裴清灵布局之初,就有人试图阻止。但他们失败了,尸骨无存,只剩这点刻痕埋于地下,等待被重新发现。

    少年捧着石板,泪水滑落,滴在阵图中央。那一瞬,裂缝中红光暴涨,一道虚影缓缓升起??不再是扭曲怪物,而是一个模糊女子身影,身穿旧式道袍,面容不清,唯有眼中含悲。

    “你是谁……”少年喃喃。

    女子未语,只是抬手,指向少年胸口,又指向天空,最后做出撕裂心脏的动作。

    意思分明:你继承了我的意志。你要完成我未竟之事。

    随即,虚影消散,只余一缕红丝钻入少年鼻腔。

    少年仰面倒地,全身痉挛,口中开始吟诵一段古老咒文,语调奇特,既非汉语,也非任何现存方言,倒像是某种原始信仰的祷词。随着咒语响起,地面阵纹逐一亮起,竟与石板上的残图完美契合!

    “他在补全阵法!”郑光惊骇,“难道他要重启‘湿卵胎化’!?”

    “不。”江真人凝视着阵图运转轨迹,声音低沉,“他在逆推。这不是召唤仪式,是剥离之术。他要把寄生在人类集体意识中的‘胎意’强行抽出,封印回原点。”

    “可这需要等量的代价!”郑光怒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会把自己的意识作为容器,承受所有被剥离的怨念、执念、贪欲!稍有不慎,整个人都会炸成碎片!”

    “所以他写了那句话。”江真人望向少年昏迷前留下的最后一行字,刻在石板边缘,极细极浅:

    **“如果醒不来,请把我埋在这里。让我的骨头,也成为镇碑。”**

    雨又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大。

    三人伫立雨中,无人言语。他们都知道,这场战斗已无法靠刀剑雷火取胜。它发生在每个人的梦里,在每一次祈祷中,在每一个渴望被拯救的灵魂深处。

    而唯一的希望,是一个愿意把自己变成坟墓的少年。

    子时三刻,阵法圆满。

    少年盘坐于裂缝之上,双手结印,周身浮现出层层光影??那是千万人梦境交织形成的意识海。他张口,吞下第一缕红雾,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第二缕入体,七窍渗血。第三缕……他的皮肤开始龟裂,露出底下猩红肉膜,仿佛身体正蜕变为另一种存在。

    但他始终未倒。

    直到第九十九缕红雾被吸纳,整个望月岩剧烈震动,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一颗巨大的赤色眼球悬浮云端,静静注视着大地。

    “它现身了。”江真人低语,“‘湿卵’的终极形态??监察之眼。它不再隐藏,因为它已确信胜利在握。”

    “那就让它看看什么叫失败!”郑光怒喝,祭出镇魂锁,直射天际。

    锁链击中眼球瞬间,爆发出刺目强光。一声凄厉尖啸响彻天地,云层崩解,大雨化为血雨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少年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已完全赤红,却没有丝毫疯狂,反而清明得可怕。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然后,用力一撕。

    胸膛裂开,不是血肉横飞,而是一团炽烈白光从中涌出!那是他残存的自我意识,是他尚未遗忘的所有记忆:母亲的笑脸、父亲的背影、第一次偷馒头时的恐惧、被逐出村庄时的孤独、梦见火中母亲时的绝望……

    这些纯粹的人性之光,化作一道光柱冲天而起,与镇魂锁共鸣,直击天上之眼!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眼球碎裂,化作漫天火星洒落。地底传来阵阵哀鸣,仿佛有亿万声音同时哭泣、尖叫、忏悔。那些曾因祈祷而遗忘记忆的人们,在这一刻全都惊醒,抱着头跪倒在地,痛哭失声??他们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阵法崩解,红雾尽散。

    少年缓缓倒下,胸口空洞,唯有那团白光仍在微弱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江真人扑上前,将其抱起。少年嘴角带笑,用尽最后力气说出三个字:

    “我……记得。”

    然后,光灭。

    尸冷。

    雨停。

    东方既白,晨曦洒落望月岩,照在那具年轻的尸体上。他的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去。

    郑光默默脱下铠甲,铺于地上,小心翼翼将少年裹好。江真人则取出青瓷瓶,将最后一撮灰烬撒在其额前,低诵往生咒。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望向远方。

    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

    “湿卵”不会真正死去。只要人间仍有苦难,仍有不甘,仍有对永生的幻想,它就会一次次重生,换个名字,换种形式,继续蔓延。

    但他们留下了一道裂痕。

    一道属于清醒的裂痕。

    十年后,北方边境某小镇学堂内。

    一位盲眼老者拄杖而入,身后跟着一群七八岁的孩童。他在黑板前站定,用粉笔写下三个大字:

    **“别信神。”**

    孩子们哄笑:“老师,不信神,谁保佑我们啊?”

    老者微笑:“保佑你们的,是每天给你们做饭的母亲,是教你们识字的父亲,是风雨中仍送菜上门的邻居。神若真有心,为何不让穷人吃饱饭,让病者痊愈,让战争停止?”

    “可庙里的菩萨很灵验啊!”一个孩子争辩。

    “灵验?”老者轻叹,“那你问问你娘,自从她忘了你爹临终前说的话,换来的病好了吗?她夜里还哭吗?”

    孩童沉默。

    这时,窗外走过一名青年,衣衫朴素,肩扛锄头,正是当年饮下红水的采药少女之弟。他如今是村里最勤恳的农夫,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山脚立一座无名小碑,摆上清水与野花。

    没有人知道那碑是谁的。

    也没有人知道,每年四月初四,总有人在各地村口的老槐树上,悄悄刻下两个字:

    **“别信。”**

    风过林梢,纸鸢高飞。

    而在紫定山草庐中,黑白二衣的老者再度对坐弈棋。

    江真人执白,落下一子,轻声道:“他又出现了。”

    黑袍人不动声色:“哪个他?”

    “那个不该活着的少年。”江真人盯着棋盘,“昨夜有人在南荒见到他,站在一座新建庙前,手中拿着一只断铃。”

    黑袍人指尖微顿,银铃无声。

    “你早就知道他会回来?”江真人问。

    “我不知道。”黑袍人缓缓落子,“我只是相信,只要还有人不愿做梦,光就不会彻底熄灭。”

    棋局继续。

    胜负未分。

    人间烟火依旧流淌,在每一次选择中,在每一句真话里,在每一个拒绝跪拜的背影之中。

    守望者仍在守望。

    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道,不在天上,而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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