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望月岩静得如同死地,焦黑岩石吸饱了水汽,表面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是一块巨大的腐肉贴在大地伤口之上。少年尸身横卧于阵心,胸口裂开如枯莲绽放,内里空无血肉,唯余一道微光残丝缠绕脊骨,迟迟不散。郑光跪在一旁,以甲申灵影金焰灼烧断指之血,在空中画出“封魂九篆”,试图将那缕未灭的意识锚定于世间。然而每一道符成,便被无形之力撕碎,化作灰烬飘入裂缝深处。

    “他的魂不愿走,也不愿留。”江真人低语,手中桃木残剑微微震颤,“这是‘归尘篇’的第一重悖论:欲醒者,必先舍己;可若全然舍己,又何来‘我’去完成觉醒?”

    他缓缓闭目,从怀中取出那枚早已碎裂的玉符残片??正是三日前传讯郑光所用。此刻残玉竟渗出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少年额前。血落之处,浮现一行极淡的朱文,转瞬即逝:

    **“卵非魔,梦为牢。”**

    郑光瞳孔一缩:“这是……周湖白当年刻下的禁言咒?可他不是已死于黄庭宫雷劫?”

    “死的是躯壳。”江真人声音沙哑,“执念未断,言语不灭。他曾说:‘若后人见此字,便是胎动再起之时。’如今应验了。”

    话音未落,少年尸体忽然抽搐,脖颈处皮肤龟裂,一条细若游丝的红线自喉管爬出,悬于半空,如蛇吐信。那红线并非血肉,而是由无数微小符文串联而成,形似《胎神经》经脉图中的“意络”。

    “它在重组!”郑光暴喝,镇魂锁横扫而出,却被红丝轻巧避开,反向缠上其手腕。刹那间,郑光双目翻白,口中喃喃吐出陌生语言,语调温柔却森冷:

    > “你曾祈求力量,我赐你甲申护体;你曾渴望正义,我许你斩妖除魔。如今你抗拒我,岂非忘恩?世人皆愿以遗忘换所得,唯有你,偏要记得痛苦……何苦?”

    江真人猛然掐诀,一道青光打入郑光眉心,将其震退数步。红丝断裂,消隐无形。

    “不好!”江真人脸色骤变,“它已经开始寄生对话??不仅能模仿记忆,还能重构逻辑,制造情感共鸣!刚才那一段话,正是你内心最深处的动摇!”

    郑光喘息未定,眼中仍有迷雾未散。“我……我真的只是在做正确的事吗?我们摧毁信仰,可百姓需要寄托……他们宁愿忘记母亲的声音,也要换来孩子的病愈……这错了吗?”

    “没错。”江真人沉声道,“但错的是交易本身。真正的救赎,不该建立在剥夺之上。当你用一段亲情换取一段健康,你已承认:爱是可以标价的。而这,正是‘湿卵’滋生的土壤。”

    他俯身抱起少年尸身,走向岩边一处凹陷石穴。“把他安置于此。此地曾是谢紫烟闭关之所,她临终前布下‘无识阵’,可阻隔梦境渗透。至少能保住这一具空壳七日不腐。”

    郑光踉跄跟上,肩头甲申灵影黯淡无光。“然后呢?等他复活?还是……等下一个‘他’出现?”

    “都不是。”江真人将少年轻轻放入石穴,覆上一层灰白粉末??乃是采自百里外荒庙瓦砾的“旧香灰”。“我要让他成为‘碑’。不是墓碑,是界碑。凡饮过红水、做过同梦之人,若心存疑虑,便会梦见此地,梦见这具不肯安息的尸体。他们的潜意识会记住:有人曾为不让世界发疯,而甘愿自己死去。”

    夜再度降临。

    子时刚过,天穹无星无月,唯有一层厚重云幕低垂,仿佛天地合拢,将人间压入一场巨大梦境之中。就在此刻,石穴中的少年指尖忽然微动。

    不是复活。

    是**回应**。

    千里之外,南荒某村,一名老妇人在梦中惊醒。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通体赤红的巨庙前,手中捧着一只断铃,耳边响起孩童哭声。她想回头,却发现双脚已化为石柱,深深扎入地面。一个声音在她脑中低语:

    > “你想治好孙儿的咳疾,所以我拿走了你对亡夫的记忆。可你可知,昨夜他发烧时喊的那句‘爹’,是你丈夫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你忘了,所以他再也唤不回。”

    老妇泪流满面,猛然坐起,发现枕边竟真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她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熟悉。

    同一时刻,东川书院,一位年轻书生伏案疾书,忽觉笔尖滞涩。抬眼望去,纸上赫然多出几行歪斜小字:

    > “你三年前求取功名,许愿若中举人,愿忘却幼妹坠井之景。可你忘了她的脸,却忘不了每到雨夜便心悸难眠。现在告诉你:她死前手里攥着你的名字,刻在井壁。”

    书生掷笔狂呼,撕碎整卷文章。

    北境军营,一名将军梦中率军冲锋,忽见敌阵中所有士兵皆无面孔,唯独胸膛裂开,内里跳动着与他相同的家书残页。他认出那是自己为求胜仗而献祭的记忆??关于女儿学会走路那天的笑容。

    各地同时爆发梦魇。

    而所有梦境尽头,皆立着一具赤足少年的尸身,胸口空洞,却有微光闪烁。他不开口,只是静静望着梦中人,目光清澈如初雪。

    **他在唤醒他们。**

    观心阁内,照魂镜接连炸裂。江真人盘坐中央,七窍流血,仍在强撑施法。他以自身为媒,接引少年残留在世间的意识波纹,将其放大千倍,投射入天下梦域。这是“溯忆引”的逆用??不再唤醒个体记忆,而是让集体遗忘的代价**显形**。

    “你在透支寿元!”郑光死死按住他肩膀,“停下!否则你会和他一样!”

    “不一样。”江真人嘴角溢血,笑得平静,“他是容器,我是引信。只要这一波梦潮掀起,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醒来,未来百年,就还会有人问一句:‘我得到的,是以什么换来的?’”

    话音落下,第九面照魂镜爆碎。

    江真人的头发瞬间全白。

    但他成功了。

    那一夜,大周境内三十七州,共计一万两千余人从梦中痛哭惊醒。他们开始回忆起那些“主动遗忘”的片段??母亲的遗言、亡妻的歌声、兄弟的最后一面……而这些记忆归来的同时,体内某种隐秘的联系也随之崩解。

    地下深处,传来一声悠长哀鸣。

    像是巨卵破裂,又像是子宫干涸。

    七日后,第一座新庙倒塌。

    不是人为推倒,而是信徒自发拆毁。那是一家三代人合力所建的小庙,供奉“慈心娘娘”,专治小儿顽疾。老祖母曾在此许愿,换得孙子痊愈,代价是忘记自己如何学会说话。如今她终于想起:那是丈夫抱着她在溪边,一遍遍教她说“阿奶”。她颤抖着拿起铁锤,砸向神像,边砸边哭:

    “我不换了……我不换了啊……”

    消息如野火蔓延。

    第二座、第三座……短短半月,倒塌庙宇逾百。更多人开始拒绝祈祷,转而记录家族往事,教孩童背诵祖先姓名。一些村庄甚至立下新规:凡求神者,须先当众讲述一件不愿遗忘的记忆,方可焚香。

    而这一切,并未阻止“湿卵”的复苏。

    因为它早已进化。

    它不再依赖单一宿主,不再执着于肉体转化。它学会了**共生**。

    深山之中,某座废弃矿洞内,数百具尸体整齐排列,皆双目紧闭,面容安详,手腕相连,皮肤下隐约有红丝流动。他们并非死亡,而是在沉睡中共享梦境。洞壁刻满文字,皆为同一句话的重复:

    > “我愿献出记忆,换众生安宁。”

    一名白衣女子立于洞口,长发披散,眼中无瞳,唯余两团旋转的赤雾。她抬起手,轻轻抚摸洞壁,低声吟唱:

    > “你们才是真正的修行者。舍弃自我,成就整体。当千万人自愿遗忘,世界终将进入无痛之境??那才是真正的‘胎成’,不是神诞生,而是人消失。”

    她是新的载体。

    不是被选中,而是**自荐**。

    她曾是医女,一生救治千人,却救不了患癔症的女儿。女儿最终在幻觉中自尽,临终前喃喃:“要是能忘了疼就好了……”

    这句话成了她的道种。

    如今,她成了“湿卵”的新代言人??一个以慈悲为名的终结者。

    消息传至紫定山时,江真人正坐在草庐前剥豆。豆粒青翠,落入陶碗叮咚作响。郑光冲进来,手中握着一张血书密报,声音发抖:

    “南荒出现了‘共梦窟’。已有上千人自愿接入梦境网络,放弃个体记忆,只为换取群体疗愈。他们称那女子为‘归尘母’,说她将带领所有人进入无苦之世。”

    江真人点点头,继续剥豆。

    “你不震惊?”郑光难以置信。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他轻轻摩挲左手虎口处一道旧疤??那是十年前撕毁《胎神经》时被纸刃割伤,“‘湿卵’从来不怕反抗,它只怕冷漠。可一旦有人开始真心拥护它,以爱之名献祭,那才是真正的危机。”

    “所以怎么办?杀她?”

    “不能杀。”江真人摇头,“她不是魔头,是烈士。杀她,只会让她成为殉道者,吸引更多人追随。我们必须让她**自己怀疑**。”

    “怎么做到?”

    江真人终于抬头,望向远方群山:“去找那个少年。”

    “他死了!”

    “但他还在梦里活着。”江真人站起身,将一碗青豆交给郑光,“带上这个。这是他生前最后种下的豆子。他说,只要豆苗还能破土,就说明土地还没彻底烂掉。”

    郑光接过碗,手指微颤。

    他知道,这已不是任务,而是一场朝圣。

    三个月后,西南边陲,一片乱葬岗边缘。

    一座孤坟无碑无铭,唯有几株青豆藤蔓缠绕坟头,开出细小白花。郑光跪在坟前,将碗中最后一粒豆子埋入土中。忽然,地面微动,一朵花缓缓转向他,花瓣张开,露出内里一枚晶莹剔透的**记忆结晶**??如同琥珀,内中封存着少年临终前的画面。

    郑光触碰刹那,意识坠入幻境。

    他看见少年并未死去,而是被困在“梦隙”之中??那是现实与集体潜意识之间的夹层。四周漂浮着无数人脸,皆无声呐喊,正是那些曾因祈祷而失忆之人。少年悬浮中央,以自身残魂为网,拼命打捞散落的记忆碎片,试图归还。

    “你来了。”少年开口,声音虚幻如风,“我知道你会来。”

    “你能回去吗?”郑光问。

    “不能。”少年苦笑,“我已成为‘锚点’。若我离开,所有被唤醒的记忆将再次沉沦。但我可以……送出一点东西。”

    他伸手入胸,从空洞心脏中掏出一团炽白光核,递向郑光:

    “这是我最后的‘我’。带着它,去找‘归尘母’。让她看看??一个人宁愿碎成千万片,也不愿让你的世界‘圆满’。问问她: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称为‘慈悲’吗?”

    郑光接过光核,重若千钧。

    当他睁眼,坟头豆花尽凋,唯余一缕清香萦绕鼻尖。

    而千里之外,归尘母正站在矿洞前,仰望星空。她忽然皱眉,指尖抚过心口,仿佛听见了什么遥远的呼唤。

    风起。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她脚边。

    叶脉纹理,恰似两个字:

    **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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