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山腰，紫定山的草庐在微光中若隐若现。江真人立于窗前，目光越过层峦叠嶂，望向远方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那炊烟细弱如丝，却连绵不绝，仿佛人间执念的具象??渺小、脆弱，却又顽固地不肯熄灭。
黑袍人依旧坐在棋盘前，未动分毫。他的影子被初阳拉得极长，斜斜投在青石地上，竟与常人相反，向西而去。江真人眼角余光扫过，并未点破。他知道，有些事一旦说破，便再无转圜余地。
“你所说的‘归尘篇’，”江真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回响，“真能终结‘湿卵胎化’？还是说，它只是另一种开始？”
黑袍人缓缓抬头，露出半张脸。左眼浑浊如死水，右眼却清明似星。他轻声道：“你看这棋局。黑白相争，看似对立，实则共生。没有黑，白无从显；没有白，黑亦无形。《胎神经》是魔，也是道。它之所以可怕，正因为它揭示了人心最深处的真相：我们皆愿以他人之苦，换己身安乐。而‘归尘篇’所载，并非破解之术，而是唤醒之法??让人直面自己心中的贪妄，而非将其投射于神明。”
江真人默然。他想起十年前那一夜，周湖白毁庙时眼中闪烁的泪光。那不是悲悯，而是惊觉??惊觉自己也曾是那个渴望被救赎的信徒，惊觉若再晚一步，他便会成为下一个裴清灵。
“所以你选中了他？”江真人问。
“不。”黑袍人摇头，“是他选中了‘意’。我不过将铃音送入风中，任其飘荡。十年来，它游走四方，穿过市井喧嚣，掠过荒野孤坟，最终落在一个少年梦里。”
“谁？”
“一个哑巴樵夫的儿子。”黑袍人语气平静，“七岁失语，十二岁弑父，因梦见母亲站在火中唤他，醒来却发现屋已焚尽，父亲伏尸门槛。村人皆言其妖，逐他出境。他流浪三年，靠偷食残羹度日，直到某夜宿于破庙，听见铃声。”
“铃声？”
“不是耳闻，是心感。”黑袍人闭目，“那是《胎神经》残识对宿主的召唤。凡心中有裂隙者，皆可听闻。那孩子跪在泥中痛哭整夜，次日清晨，口中忽然吐出三个字：‘我要醒’。”
江真人呼吸一滞。
这三个字，正是当年他逃离黄庭宫时，在雪地中用手指刻下的遗言。
“你怀疑他是……”江真人迟疑。
“转世？”黑袍人睁开眼，笑意淡漠，“我不信轮回。但我信执念可塑形，怨气能凝魂。他是新的容器，却承载着旧的记忆。就像溪流中的落叶，虽非同一片，却循着相同的水势前行。”
江真人转身盯着他：“你打算让他重走周湖白的路？再经历一次挣扎、觉醒、毁灭？然后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场更大的牺牲？”
“不是更大。”黑袍人纠正，“是更静。真正的终结，不在轰烈之战，而在无声之舍。当一个人明知可活，却选择不活；明知可逃，却选择留下??那一刻，‘湿卵’才真正破裂。”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银铃，一声轻响未起，却有一缕红丝自铃中逸出，悬于空中，如血发般微微颤动。
“它已在动。”他说。
江真人皱眉：“你是说，新一轮‘胎化’已经开始？”
“早已开始。”黑袍人起身，走向门口，“你以为这些年风平浪静？各地新庙如雨后春笋，香火鼎盛得不合常理。病人求愈，书生求名，商贾求财，无不灵验。可你可知代价？”
“什么代价？”
“不是金银，不是牲畜。”黑袍人推开门，冷风灌入，“是记忆。每一个得到回应的人，都会遗忘一件至亲之事??或忘了母亲的面容，或忘了亡妻的声音，或忘了幼子的第一句话。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却不知失去了更重要的。而这遗忘之力，正在汇聚成新的精神潮汐，滋养地下潜藏的根系。”
江真人脸色骤变：“你早知道？！为何不早说！”
“说了又有何用？”黑袍人反问，“你能禁止人祈祷吗？你能斩尽天下庙宇吗？人心若渴，自会造神。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让那即将觉醒之人，提前听见真相。”
他迈步出门，身影渐融于晨雾。
江真人追出两步，厉声：“你要带他去哪里！”
雾中传来淡淡回音：“去最初的起点??乘空路庙的废墟。唯有在那里，过去与现在才能交汇。唯有亲眼看见焦土之下仍有人跪拜，他才会明白，信仰从未消失，只是换了面孔。”
江真人伫立良久，终是返身回屋，从案底取出一枚玉符，捏碎于掌心。玉粉随风飘散，化作一道青光直冲天际。
这是紧急传讯，只发给一人??郑光。
三日后，宝光州边境，一片荒林之中。
郑光披甲而行，肩头甲申灵影隐隐浮现，双目如炬扫视四周。他已收到江真人的密令，赶来汇合。然而当他踏入那片曾为乘空路庙的废墟时，只见一座临时搭起的草棚立于焦土中央，棚下坐着一个少年。
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赤足裹泥，头发乱如枯草。他低头摆弄手中一块焦黑的木片，神情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注视之物。
郑光走近，甲申灵影低吼一声，似有所警。
少年抬头。
那一瞬，郑光心头剧震。
这双眼睛……太熟了。
清亮，却深不见底；平静，却藏着风暴。像极了十年前的周湖白，却又比那时更空??仿佛灵魂曾被彻底掏空，又勉强填回些许灰烬。
“你是谁？”郑光沉声问。
少年不开口，只是将手中木片递出。
郑光接过，只见那焦木上竟刻着几个歪斜小字：“我不是他，但我记得。”
郑光瞳孔骤缩。
这不是普通的刻字。这是以指代笔、以血为墨，在高热灼烧过的木头上硬生生抠出来的。每一笔都深入木质，带着某种近乎自残的执拗。
“你见过江真人？”郑光再问。
少年点头，指了指耳朵，又摇摇头，做了个“听不见”的手势。
哑巴。
郑光深吸一口气，正欲再问，忽觉脚下大地微震。他猛然回头，只见废墟深处，那根断裂的主石柱竟微微晃动，尘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股阴冷气息自地底渗出。
甲申灵影咆哮而出，化作金甲神将护于郑光身前。与此同时，少年却缓缓站起，一步步走向石柱，竟似被某种力量牵引。
“回来！”郑光喝道。
少年不理，伸手触碰石柱裂缝。
刹那间，异变陡生！
裂缝中涌出无数细如发丝的赤红气流，缠绕少年手腕，迅速蔓延全身。他的双眼瞬间充血，嘴角溢出黑血，身体剧烈抽搐，却始终未退半步。
郑光欲上前救援，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他骇然发现，这片废墟的地面竟浮现出复杂阵纹，虽残缺不全，但仍残留着“湿卵胎化”的核心结构！
“不可能……金灵石玉已毁，阵基已崩……怎会还有反应！”郑光怒吼。
就在此时，少年仰天张口，发出一声非人嘶鸣。
那声音并非出自喉咙，而是自骨髓深处震荡而出，带着古老咒语的韵律。每一声都令空气扭曲，阵纹亮起一分。
郑光猛然醒悟??他在唤醒！
不是被控制，而是主动沟通地脉残存的精气！他正试图拼接破碎的仪式，不是为了完成胎化，而是为了……看见什么！
“住手！”郑光祭出家族秘宝“镇魂锁”，链影横空，直取少年脖颈。
锁链尚未触及，少年猛然回头，血目直视郑光。
那一眼中，没有疯狂，没有仇恨，只有一片苍凉的清醒。
郑光心头巨震，镇魂锁竟在半空凝滞。
就在这一瞬，整片废墟轰然震动，地下传来闷雷般的声响。一道虚影自石柱裂缝中缓缓升起??模糊、扭曲，似人非人，头生双角，腹大如鼓，宛如一颗悬浮的巨卵！
“湿卵虚影！”郑光倒退三步，甲申灵影全力结印，布下结界。
然而那虚影并未攻击，只是静静悬浮，对着少年，缓缓低下头，仿佛在行礼。
少年喘息着，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又指向虚影，最后做出一个撕裂的动作。
意思是：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也知道你想出来。但这一次，我会亲手撕了你。
虚影轻轻晃动，竟似叹息，随后化作红丝，尽数没入少年体内。
天地重归寂静。
少年跪倒在地，呕出大量黑血，昏死过去。
郑光僵立原地，冷汗浸透重甲。他知道，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象。那是“湿卵”意志的残存显化，是对宿主的认可??它承认这个少年是它的“子嗣”，是它等待已久的继承者。
可少年却拒绝了它。
“你到底是谁……”郑光喃喃道，俯身查看少年气息。
尚存一缕温热。
他抱起少年，正欲离开，忽见其怀中滑落一物??一枚残破铜铃，铃舌已断，表面刻满细密符文，其中一道裂痕，赫然与黑袍人腕上银铃如出一辙。
郑光眼神骤冷。
原来如此。
这不是偶然相遇。
这是传承。
是有人刻意将《胎神经》的残识，引导至这样一个既背负罪孽、又未完全堕落的灵魂之中。让他们在废墟之上重逢，让过去的阴影与未来的可能，在这一刻交汇。
他抬头望天，云层低垂，似有雷声酝酿。
他知道，江真人不会无缘无故召他前来。黑袍人也不会随意放任铃音流转。这场布局，早已跨越十年光阴，只为等这一刻??当“湿卵”再次萌芽，便有人能从内部将其绞杀。
可他也清楚，这少年若失败，后果将比裴清灵时代更为恐怖。因为他不是被蛊惑的信徒，而是亲历黑暗的觉醒者。一旦他倒向深渊，便是真正的“胎成”。
郑光紧抱少年，踏雾而行，疾驰而去。
七日后，紫霞门禁地“观心阁”内。
江真人、郑光、少年三人相对而立。此地乃宗门最高机密之所，四壁镶嵌“照魂镜”，可映照人心最深处的执念与恐惧。
少年已被喂服清心丹，哑症稍缓，仍不能言，却可用笔代口。
江真人递上纸笔，轻问：“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少年提笔，写下第一句：
**“我在梦里活了一百年。”**
三人皆震。
第二句：
**“我杀了三千人，因为他们都在祈祷。”**
第三句：
**“最后我成了庙，被人供奉。”**
江真人闭目，长叹。
这是典型的“胎化”进程??由人成魔，由魔成神。而少年竟已在梦中完整经历了一遍。
“你是何时开始做梦的？”郑光问。
少年写道：“自饮下溪水那日起。”
江真人猛地睁眼：“哪条溪？”
少年画出地形??正是当年采药少女饮水的那条山涧！
“果然……”江真人低声道，“三阳戊母精气未灭，顺着水脉扩散，已形成一条隐形的‘信仰导管’。凡是饮过此水者，皆会在梦中接收到‘湿卵’的低语。而他，是最强的共鸣体。”
少年继续写道：“我想阻止它。但它在我身体里生长。我能感觉到……它喜欢我。因为它就是我。”
最后一句，字迹颤抖：
**“帮帮我……我不想成为神。”**
江真人上前一步，按住他肩膀：“听着，你不需要战胜它。你需要做的，是记住你是谁。名字，童年，做过的事，爱过的人??哪怕是最痛苦的记忆，也绝不能丢。”
少年摇头，写：“记忆正在消失。每做一次梦，就忘一点。”
郑光咬牙：“必须切断水源！封锁整条流域！”
“来不及了。”江真人望向窗外，“水已流入百川，百姓日日饮用。除非你能让天下人停止喝水。”
“那就只能靠他。”郑光盯着少年，“他是唯一的变数。因为他既是容器，又是反抗者。只要他还记得‘不想成神’，就有希望。”
江真人点头，从袖中取出那只青瓷瓶??内藏《胎神经》灰烬。
他打开瓶塞，将灰烬倾于铜盆之中，以指尖蘸朱砂，在盆沿画下九道封印符。
“我要施展‘溯忆引’。”他沉声道，“一种禁忌之术，可借外力唤醒宿主被侵蚀的记忆。但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反而会加速‘胎化’进程。”
郑光皱眉：“你确定要用这方法？”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江真人看向少年，“你愿意试吗？”
少年沉默良久，提笔写下：
**“如果失败，杀了我。”**
江真人郑重颔首。
当夜，观心阁灯火通明。
江真人结坛于中央，九面铜镜环绕，灰烬置于坛心，以自身精血点燃，化作幽蓝火焰。少年盘坐其中，双目紧闭，额头沁出冷汗。
咒语响起，如古墓哀吟。
火焰骤然暴涨，灰烬腾空而起，凝聚成一道模糊人影??赫然是周湖白年轻时的模样！
“这是……？”郑光震惊。
“不是魂魄。”江真人低声道，“是意念残留。周湖白十年来讲道无数，言语中蕴含的信念太过强烈，竟与灰烬共鸣，凝出了‘心象’。”
那“周湖白”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忽然开口：
“你也在挣扎？”
少年点头。
“很好。”心象微笑，“我曾以为毁庙便是终结，后来才明白，真正的战斗在这里。”他指了指少年的心口，“它不怕刀剑，不怕雷火，只怕清醒。只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它就永远无法完全占据你。”
少年流泪，提笔欲写。
心象却抬手制止：“不用写。我看得见你的恐惧。但记住??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行走，有人坠落，有人回头，有人燃尽自己照亮后来者。”
火焰渐弱，心象开始消散。
最后一刻，他留下一句：
“别信神。信你自己。”
火灭，灰落，坛冷。
少年猛然睁开眼，瞳孔由血红转为清明。他望着江真人，艰难地，用沙哑的声音说出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我……记得。”
江真人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某座新建庙宇中，香炉青烟袅袅上升，竟在空中凝而不散，渐渐勾勒出一行字：
**“卵已入梦，胎将破茧。”**
风起时，字迹消散，唯余一缕红丝，悄然钻入跪拜信众的鼻息之中。
而那信众抬起头，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微笑。
黑袍人依旧坐在棋盘前，未动分毫。他的影子被初阳拉得极长，斜斜投在青石地上，竟与常人相反，向西而去。江真人眼角余光扫过，并未点破。他知道，有些事一旦说破，便再无转圜余地。
“你所说的‘归尘篇’，”江真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回响，“真能终结‘湿卵胎化’？还是说，它只是另一种开始？”
黑袍人缓缓抬头，露出半张脸。左眼浑浊如死水，右眼却清明似星。他轻声道：“你看这棋局。黑白相争，看似对立，实则共生。没有黑，白无从显；没有白，黑亦无形。《胎神经》是魔，也是道。它之所以可怕，正因为它揭示了人心最深处的真相：我们皆愿以他人之苦，换己身安乐。而‘归尘篇’所载，并非破解之术，而是唤醒之法??让人直面自己心中的贪妄，而非将其投射于神明。”
江真人默然。他想起十年前那一夜，周湖白毁庙时眼中闪烁的泪光。那不是悲悯，而是惊觉??惊觉自己也曾是那个渴望被救赎的信徒，惊觉若再晚一步，他便会成为下一个裴清灵。
“所以你选中了他？”江真人问。
“不。”黑袍人摇头，“是他选中了‘意’。我不过将铃音送入风中，任其飘荡。十年来，它游走四方，穿过市井喧嚣，掠过荒野孤坟，最终落在一个少年梦里。”
“谁？”
“一个哑巴樵夫的儿子。”黑袍人语气平静，“七岁失语，十二岁弑父，因梦见母亲站在火中唤他，醒来却发现屋已焚尽，父亲伏尸门槛。村人皆言其妖，逐他出境。他流浪三年，靠偷食残羹度日，直到某夜宿于破庙，听见铃声。”
“铃声？”
“不是耳闻，是心感。”黑袍人闭目，“那是《胎神经》残识对宿主的召唤。凡心中有裂隙者，皆可听闻。那孩子跪在泥中痛哭整夜，次日清晨，口中忽然吐出三个字：‘我要醒’。”
江真人呼吸一滞。
这三个字，正是当年他逃离黄庭宫时，在雪地中用手指刻下的遗言。
“你怀疑他是……”江真人迟疑。
“转世？”黑袍人睁开眼，笑意淡漠，“我不信轮回。但我信执念可塑形，怨气能凝魂。他是新的容器，却承载着旧的记忆。就像溪流中的落叶，虽非同一片，却循着相同的水势前行。”
江真人转身盯着他：“你打算让他重走周湖白的路？再经历一次挣扎、觉醒、毁灭？然后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场更大的牺牲？”
“不是更大。”黑袍人纠正，“是更静。真正的终结，不在轰烈之战，而在无声之舍。当一个人明知可活，却选择不活；明知可逃，却选择留下??那一刻，‘湿卵’才真正破裂。”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银铃，一声轻响未起，却有一缕红丝自铃中逸出，悬于空中，如血发般微微颤动。
“它已在动。”他说。
江真人皱眉：“你是说，新一轮‘胎化’已经开始？”
“早已开始。”黑袍人起身，走向门口，“你以为这些年风平浪静？各地新庙如雨后春笋，香火鼎盛得不合常理。病人求愈，书生求名，商贾求财，无不灵验。可你可知代价？”
“什么代价？”
“不是金银，不是牲畜。”黑袍人推开门，冷风灌入，“是记忆。每一个得到回应的人，都会遗忘一件至亲之事??或忘了母亲的面容，或忘了亡妻的声音，或忘了幼子的第一句话。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却不知失去了更重要的。而这遗忘之力，正在汇聚成新的精神潮汐，滋养地下潜藏的根系。”
江真人脸色骤变：“你早知道？！为何不早说！”
“说了又有何用？”黑袍人反问，“你能禁止人祈祷吗？你能斩尽天下庙宇吗？人心若渴，自会造神。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让那即将觉醒之人，提前听见真相。”
他迈步出门，身影渐融于晨雾。
江真人追出两步，厉声：“你要带他去哪里！”
雾中传来淡淡回音：“去最初的起点??乘空路庙的废墟。唯有在那里，过去与现在才能交汇。唯有亲眼看见焦土之下仍有人跪拜，他才会明白，信仰从未消失，只是换了面孔。”
江真人伫立良久，终是返身回屋，从案底取出一枚玉符，捏碎于掌心。玉粉随风飘散，化作一道青光直冲天际。
这是紧急传讯，只发给一人??郑光。
三日后，宝光州边境，一片荒林之中。
郑光披甲而行，肩头甲申灵影隐隐浮现，双目如炬扫视四周。他已收到江真人的密令，赶来汇合。然而当他踏入那片曾为乘空路庙的废墟时，只见一座临时搭起的草棚立于焦土中央，棚下坐着一个少年。
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赤足裹泥，头发乱如枯草。他低头摆弄手中一块焦黑的木片，神情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注视之物。
郑光走近，甲申灵影低吼一声，似有所警。
少年抬头。
那一瞬，郑光心头剧震。
这双眼睛……太熟了。
清亮，却深不见底；平静，却藏着风暴。像极了十年前的周湖白，却又比那时更空??仿佛灵魂曾被彻底掏空，又勉强填回些许灰烬。
“你是谁？”郑光沉声问。
少年不开口，只是将手中木片递出。
郑光接过，只见那焦木上竟刻着几个歪斜小字：“我不是他，但我记得。”
郑光瞳孔骤缩。
这不是普通的刻字。这是以指代笔、以血为墨，在高热灼烧过的木头上硬生生抠出来的。每一笔都深入木质，带着某种近乎自残的执拗。
“你见过江真人？”郑光再问。
少年点头，指了指耳朵，又摇摇头，做了个“听不见”的手势。
哑巴。
郑光深吸一口气，正欲再问，忽觉脚下大地微震。他猛然回头，只见废墟深处，那根断裂的主石柱竟微微晃动，尘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股阴冷气息自地底渗出。
甲申灵影咆哮而出，化作金甲神将护于郑光身前。与此同时，少年却缓缓站起，一步步走向石柱，竟似被某种力量牵引。
“回来！”郑光喝道。
少年不理，伸手触碰石柱裂缝。
刹那间，异变陡生！
裂缝中涌出无数细如发丝的赤红气流，缠绕少年手腕，迅速蔓延全身。他的双眼瞬间充血，嘴角溢出黑血，身体剧烈抽搐，却始终未退半步。
郑光欲上前救援，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他骇然发现，这片废墟的地面竟浮现出复杂阵纹，虽残缺不全，但仍残留着“湿卵胎化”的核心结构！
“不可能……金灵石玉已毁，阵基已崩……怎会还有反应！”郑光怒吼。
就在此时，少年仰天张口，发出一声非人嘶鸣。
那声音并非出自喉咙，而是自骨髓深处震荡而出，带着古老咒语的韵律。每一声都令空气扭曲，阵纹亮起一分。
郑光猛然醒悟??他在唤醒！
不是被控制，而是主动沟通地脉残存的精气！他正试图拼接破碎的仪式，不是为了完成胎化，而是为了……看见什么！
“住手！”郑光祭出家族秘宝“镇魂锁”，链影横空，直取少年脖颈。
锁链尚未触及，少年猛然回头，血目直视郑光。
那一眼中，没有疯狂，没有仇恨，只有一片苍凉的清醒。
郑光心头巨震，镇魂锁竟在半空凝滞。
就在这一瞬，整片废墟轰然震动，地下传来闷雷般的声响。一道虚影自石柱裂缝中缓缓升起??模糊、扭曲，似人非人，头生双角，腹大如鼓，宛如一颗悬浮的巨卵！
“湿卵虚影！”郑光倒退三步，甲申灵影全力结印，布下结界。
然而那虚影并未攻击，只是静静悬浮，对着少年，缓缓低下头，仿佛在行礼。
少年喘息着，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又指向虚影，最后做出一个撕裂的动作。
意思是：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也知道你想出来。但这一次，我会亲手撕了你。
虚影轻轻晃动，竟似叹息，随后化作红丝，尽数没入少年体内。
天地重归寂静。
少年跪倒在地，呕出大量黑血，昏死过去。
郑光僵立原地，冷汗浸透重甲。他知道，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象。那是“湿卵”意志的残存显化，是对宿主的认可??它承认这个少年是它的“子嗣”，是它等待已久的继承者。
可少年却拒绝了它。
“你到底是谁……”郑光喃喃道，俯身查看少年气息。
尚存一缕温热。
他抱起少年，正欲离开，忽见其怀中滑落一物??一枚残破铜铃，铃舌已断，表面刻满细密符文，其中一道裂痕，赫然与黑袍人腕上银铃如出一辙。
郑光眼神骤冷。
原来如此。
这不是偶然相遇。
这是传承。
是有人刻意将《胎神经》的残识，引导至这样一个既背负罪孽、又未完全堕落的灵魂之中。让他们在废墟之上重逢，让过去的阴影与未来的可能，在这一刻交汇。
他抬头望天，云层低垂，似有雷声酝酿。
他知道，江真人不会无缘无故召他前来。黑袍人也不会随意放任铃音流转。这场布局，早已跨越十年光阴，只为等这一刻??当“湿卵”再次萌芽，便有人能从内部将其绞杀。
可他也清楚，这少年若失败，后果将比裴清灵时代更为恐怖。因为他不是被蛊惑的信徒，而是亲历黑暗的觉醒者。一旦他倒向深渊，便是真正的“胎成”。
郑光紧抱少年，踏雾而行，疾驰而去。
七日后，紫霞门禁地“观心阁”内。
江真人、郑光、少年三人相对而立。此地乃宗门最高机密之所，四壁镶嵌“照魂镜”，可映照人心最深处的执念与恐惧。
少年已被喂服清心丹，哑症稍缓，仍不能言，却可用笔代口。
江真人递上纸笔，轻问：“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少年提笔，写下第一句：
**“我在梦里活了一百年。”**
三人皆震。
第二句：
**“我杀了三千人，因为他们都在祈祷。”**
第三句：
**“最后我成了庙，被人供奉。”**
江真人闭目，长叹。
这是典型的“胎化”进程??由人成魔，由魔成神。而少年竟已在梦中完整经历了一遍。
“你是何时开始做梦的？”郑光问。
少年写道：“自饮下溪水那日起。”
江真人猛地睁眼：“哪条溪？”
少年画出地形??正是当年采药少女饮水的那条山涧！
“果然……”江真人低声道，“三阳戊母精气未灭，顺着水脉扩散，已形成一条隐形的‘信仰导管’。凡是饮过此水者，皆会在梦中接收到‘湿卵’的低语。而他，是最强的共鸣体。”
少年继续写道：“我想阻止它。但它在我身体里生长。我能感觉到……它喜欢我。因为它就是我。”
最后一句，字迹颤抖：
**“帮帮我……我不想成为神。”**
江真人上前一步，按住他肩膀：“听着，你不需要战胜它。你需要做的，是记住你是谁。名字，童年，做过的事，爱过的人??哪怕是最痛苦的记忆，也绝不能丢。”
少年摇头，写：“记忆正在消失。每做一次梦，就忘一点。”
郑光咬牙：“必须切断水源！封锁整条流域！”
“来不及了。”江真人望向窗外，“水已流入百川，百姓日日饮用。除非你能让天下人停止喝水。”
“那就只能靠他。”郑光盯着少年，“他是唯一的变数。因为他既是容器，又是反抗者。只要他还记得‘不想成神’，就有希望。”
江真人点头，从袖中取出那只青瓷瓶??内藏《胎神经》灰烬。
他打开瓶塞，将灰烬倾于铜盆之中，以指尖蘸朱砂，在盆沿画下九道封印符。
“我要施展‘溯忆引’。”他沉声道，“一种禁忌之术，可借外力唤醒宿主被侵蚀的记忆。但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反而会加速‘胎化’进程。”
郑光皱眉：“你确定要用这方法？”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江真人看向少年，“你愿意试吗？”
少年沉默良久，提笔写下：
**“如果失败，杀了我。”**
江真人郑重颔首。
当夜，观心阁灯火通明。
江真人结坛于中央，九面铜镜环绕，灰烬置于坛心，以自身精血点燃，化作幽蓝火焰。少年盘坐其中，双目紧闭，额头沁出冷汗。
咒语响起，如古墓哀吟。
火焰骤然暴涨，灰烬腾空而起，凝聚成一道模糊人影??赫然是周湖白年轻时的模样！
“这是……？”郑光震惊。
“不是魂魄。”江真人低声道，“是意念残留。周湖白十年来讲道无数，言语中蕴含的信念太过强烈，竟与灰烬共鸣，凝出了‘心象’。”
那“周湖白”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忽然开口：
“你也在挣扎？”
少年点头。
“很好。”心象微笑，“我曾以为毁庙便是终结，后来才明白，真正的战斗在这里。”他指了指少年的心口，“它不怕刀剑，不怕雷火，只怕清醒。只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它就永远无法完全占据你。”
少年流泪，提笔欲写。
心象却抬手制止：“不用写。我看得见你的恐惧。但记住??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行走，有人坠落，有人回头，有人燃尽自己照亮后来者。”
火焰渐弱，心象开始消散。
最后一刻，他留下一句：
“别信神。信你自己。”
火灭，灰落，坛冷。
少年猛然睁开眼，瞳孔由血红转为清明。他望着江真人，艰难地，用沙哑的声音说出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我……记得。”
江真人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某座新建庙宇中，香炉青烟袅袅上升，竟在空中凝而不散，渐渐勾勒出一行字：
**“卵已入梦，胎将破茧。”**
风起时，字迹消散，唯余一缕红丝，悄然钻入跪拜信众的鼻息之中。
而那信众抬起头，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