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金光洒落残垣断壁之间，映照出一片焦土般的废墟。乘空路庙早已不复存在，唯余几根断裂的石柱斜插在地，像是大地张开的枯骨之手，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
周湖白坐在一块倾倒的碑石上，手中握着半截桃木剑，剑身已裂，灵光尽失。他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痕，那是强行催动六丁策精秘术时反噬所致。经脉如被火燎，五脏似有千针穿刺，但他并未呻吟一声。
远处，江真人缓步走来，杖尖轻点地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他脸上少了往日的从容笑意，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你伤得不轻。”江真人停在他面前，声音低沉。
“死不了。”周湖白抬头，目光平静，“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胎神经》真的毁了吗？”
江真人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撮灰烬，轻轻摊开于掌心。那灰细如尘粉，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却不曾飘散，仿佛仍有某种意志禁锢其内。
“经书焚了，但‘意’未灭。”他缓缓道，“文字可烧，人心难除。裴清灵虽死，可他所布之道、所种之念，早已随香火流转，渗入千万信众神识之中。就像一粒种子落入沃土，纵使枝干折断，根系仍在暗处蔓延。”
周湖白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曾在庙前跪拜的身影：老妇捧着干粮祈求儿孙平安，少年焚香默祷科举高中，病夫以额触地泣不成声……他们并非为魔而来，却是无意中成了魔胎滋养的养分。
“所以，我们毁掉的只是一座庙？”他苦笑，“而真正的‘湿卵’，其实早已成形于人心？”
江真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灰烬合拢，收入一只青瓷小瓶，封口以符纸贴印。
这时，郑光自山道尽头走回，肩头甲申灵影已然收敛，脸色却比昨日更加苍白。他站在两人面前，低声说道：“马周湖白走了，没留下一句话。望月岩中的金灵石玉彻底崩解，三阳戊母精气也逸散殆尽。阵法根基已毁，短期内不会再有人能重启‘湿卵胎化’。”
“短期？”周湖白冷笑，“你觉得这种事，真会有终结之时吗？”
郑光望着他，眼神复杂：“你也清楚，世间修者无数，求长生者如过江之鲫。只要有执念，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只要有漏洞，就会有人钻营邪道。今日我们毁了一座庙，明日他人便可建十座。只要人心尚存贪嗔痴，这样的‘胎’就永远有可能再生。”
三人陷入沉默。
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只乌鸦落在断柱之上，歪头注视着这群活人，忽然展翅飞走，只留下一声凄厉啼鸣。
良久，江真人开口：“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疑问。尤其是你，周湖白。为何我会认出裴清灵？为何我能察觉那虚空裂隙？为何我在关键时刻挡下玉枢神雷？”
周湖白抬眼看他。
“因为我也是‘局中人’。”江真人轻声道，“三十年前，推动路庙兴起的，并非只有裴清灵一人。还有我。”
此言一出，周湖白瞳孔骤缩。
“你……”他声音微颤，“你是共谋？！”
“不是共谋，是监视。”江真人摇头，“当年我察觉黄庭宫内部有异动，苍天教主闭关多年不出，门下弟子却频频失踪。我去查探，才发现裴清灵早已借闭关之名，暗中炼制《胎神经》，并开始布局‘湿卵胎化’大阵。他欲以凡人信仰为引，炼就不死魔躯，超脱天道之外。”
“我本想揭发，却被他反制。他以谢紫烟为饵，设局诱我入陷，若非及时遁走，早已沦为他炼阵的祭品之一。此后我隐姓埋名，游走各地路庙之间，一边收集证据，一边等待时机。”
“那你为何不早说？”周湖白怒道，“若你早将真相告知，何至于让那么多人枉死？！”
“因为我不确定。”江真人目光深邃，“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被污染。你不明白，《胎神经》最可怕之处不在其法，而在其‘侵染’之性。它不靠强攻，而是潜移默化，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认同它的理念??长生可求，秩序可破，牺牲少数拯救多数乃是大道所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怕我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是我自己想说的，而是‘它’想让我传达的。”
周湖白怔住。
“所以你一直在试探？”郑光缓缓道。
“是。”江真人点头，“每一次与你们同行，我都留有后手。撒豆成兵不只是防御，更是探知之术。那些金豆化作的小神将，会悄悄记录周围灵气波动与心绪起伏。正是通过这些数据，我才确认裴清灵已夺舍谢紫烟，并判断出他真正的目标是定枢神针。”
“那你早就知道周湖白修炼过《阴符锁魄诀》？”郑光问。
江真人看向周湖白，眼中并无责备，只有一丝悲悯：“我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留意你。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边缘之人’??既非纯善，亦未堕魔，正处于最容易被‘胎化’之力侵蚀的状态。”
周湖白心头一震。
他想起昨夜鸾凤帐中的幻象，师傅怒斥他盗经杀人……那不是虚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罪孽。他以为掩埋得足够深，却不知早已被江真人看透。
“我没有揭穿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还守着最后一道底线。”江真人轻声道，“你在关键时刻选择毁庙，而非夺取神针自救，这就说明，你的‘我’还没有完全消失。”
周湖白低下头，喉结滚动，终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山风忽起，卷起地上一片焦黑的纸屑。那纸原本是庙中供奉的签文，此刻边缘焦卷，字迹模糊，唯剩一行残句隐约可见：
**“愿舍此身，换彼永生。”**
郑光盯着那行字，冷笑道：“多可笑。他们供奉的是神明，祈求的是福报，到最后，却甘愿成为魔胎的养料。这不是愚昧，这是自愿献祭。”
“不。”江真人摇头，“这是绝望。当一个人走投无路时，哪怕前方是深渊，也会跳下去试试看有没有底。裴清灵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从未强迫任何人。他只是提供了一个‘希望’，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好人没好报？为什么努力得不到回报？因为他告诉你，这个世界本身就有问题，需要一场‘重生’。”
“所以他才要建庙？”周湖白喃喃道。
“对。路庙不只是祭祀之所，更是信息节点。每一炷香、每一次叩拜、每一段祷词，都会形成微弱的精神共鸣，汇聚成一股集体意识流。这股力量平时无害，但一旦被引导，就能撬动地脉、扭曲因果，甚至重塑现实规则。”
“所以他需要大量信徒？”郑光皱眉。
“不仅如此。”江真人补充，“他还需要‘典型’。像你这样的人??身负奇毒、命不久矣、修道无门、却又不甘平凡。你是最佳样本。只要你成功承载魔胎，其他人就会相信：这条路可行。于是更多人效仿，更多庙宇建立，更多香火汇聚……最终，整个体系自我运转，无需他再出手。”
周湖白听得脊背发寒。
原来从他第一次踏入乘空路庙那一刻起，就已经进入了猎场。他的每一次参拜，每一次祈愿，都在无形中加固那个即将诞生的怪物。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问，“任由这一切继续发酵？等下一个裴清灵出现？”
江真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已经向紫霞门递交密奏，请朝廷下令彻查境内所有新建路庙，尤其关注那些突然香火鼎盛、灵验异常者。同时，我会联合几位正道长老，启动‘清源计划’??派遣弟子潜入民间，调查信仰流向，切断潜在的魔化路径。”
“可你能查得完吗？”郑光冷笑，“天下路庙何止千百？百姓信神，如同饮水吃饭，你能禁止他们祈祷？”
“不能。”江真人坦然承认，“但我可以教他们如何分辨真假。真正的道，从不要求献祭；真正的神，也不会许诺逆天改命。若一座庙只告诉你‘付出越多，回报越大’，那它很可能已经在酝酿吞噬。”
他看向周湖白：“你愿意加入吗？”
周湖白一愣。
“你有亲身经历，有过挣扎，也有过觉醒。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一步步滑向深渊的感觉。你需要做的，不是斩妖除魔，而是告诉那些还在路上的人??回头还来得及。”
周湖白久久未语。
他想起幼年母亲病逝前握着他手的样子，想起自己跪在荒庙外痛哭求活的日子，想起那一晚梦游杀人后醒来满手鲜血的恐惧……他不是圣人，也不曾高尚。但他确实活了下来，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毁灭而非占有。
或许，这就是赎罪的方式。
“我答应。”他终于开口，“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带走这部《胎神经》的灰烬。”他指了指江真人手中的青瓷瓶，“不是为了研究，也不是为了防备。而是为了记住??记住我们曾经离毁灭有多近。”
江真人看着他，良久，郑重地点了点头，将瓶子递出。
周湖白接过，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太阳已完全升起，照亮整片山谷。远处传来樵夫砍柴的声音，鸡鸣犬吠交织，人间烟火重新回归。
就在这平静之中，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自地下深处悄然逸出。
那是望月岩底部，最后一缕未散的三阳戊母精气，在金灵石玉碎裂后并未完全消亡，而是顺着地脉流入一条隐秘水道，最终汇入山脚下的溪流。
溪水潺潺，映着朝阳，泛起点点金光。
一名采药少女赤足走过浅滩，弯腰掬水饮了一口。她浑然不觉，一丝赤红如发丝般的气息，已顺着咽喉滑入体内。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继续向前走去。
而在她身后，溪水中漂浮的一片落叶上，赫然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墨色如血：
**“卵藏于水，胎育于梦，化始于无知。”**
风吹叶转，字迹旋即消失无踪。
数日后，周湖白离开宝光州，踏上云游之路。他不再自称修士，也不再佩戴任何法器，只背着一只粗布包袱，行走于乡野城镇之间。
他逢人便讲一个故事：关于一座庙，一位疯道人，和一场差点吞噬世界的阴谋。有人说他疯癫，有人听后悚然惊醒，也有人默默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与此同时，郑光返回家族，秘密召集十二位族老，宣布重启“甲申封魔录”的编纂工作。他下令在全国七十二处要地埋下镇魂碑，并派子弟轮值守夜，以防“虚庙”再现。
江真人则回到紫霞门，闭关三年，著成《辨妄经》一部，专论现代信仰危机与魔道渗透之征兆。此书后来成为各大宗门必修典籍，影响深远。
至于马周湖白，无人再见过他的踪迹。有人说他在西北荒漠中建立了一座孤庙，专门收容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也有人说他已投身黄泉，化作游魂，专斩妄图复活“湿卵胎化”的邪修。
十年光阴如水流逝。
某年四月初四，正值春分，天气晴朗。
在一座偏远山村的村口，孩子们围着一棵老槐树玩耍。其中一个男孩忽然指着树干喊道：“快看！这里有字！”
众人凑近一看，只见粗糙的树皮上，竟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别信。”**
没人知道是谁刻的，也没人明白含义。孩子们嬉笑着跑开，继续追逐打闹。
阳光洒落，树叶沙沙作响。
而在千里之外的紫定山草庐中，黑白二衣的老者依旧对坐弈棋。
江真人执白子落下，轻声道：“听说最近又有新庙兴起，香火极旺，据说能治百病、通阴阳。”
黑袍人静默片刻，缓缓回应：“只要人心尚有恐惧，就会有庙宇生长。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多点一盏灯，让更多人在黑暗中看见路。”
他抬手，黑袍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细密银铃??与当日从虚空裂隙中伸出的那只手，一模一样。
铃声未响，风却骤起。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胜负未分。
夜深，山雾渐浓。
草庐外，竹帘轻晃，露珠自檐角滴落，敲在石阶上，声如更漏。
江真人忽然问道：“你当年……为何要救我？”
黑袍人落下一枚黑子，淡淡道：“你问我？你才是第一个看穿我未死的人。”
“我看穿的不是你活着。”江真人摇头，“我看穿的是，你根本不想真正死去。”
黑袍人指尖微顿。
“你利用我。”江真人继续道，“你故意留下线索，让我追查裴清灵，实则是借我的手，清除你昔日的宿敌。你躲在暗处，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悄然归来。你从未离开过这场局。”
黑袍人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死。那天在望月岩，我以替身承受神雷轰击，真身早已遁入地脉。我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
“阻止《胎神经》彻底湮灭。”他缓缓道，“因为它不仅仅是一本魔经。它是钥匙，也是锁。它记载的不仅是‘湿卵胎化’之术，还有破解之法??唯有亲历者才能解读的‘归尘篇’。”
江真人瞳孔微缩：“所以你保留了它的一部分？”
“只是一缕残识，藏于铃中。”他轻抚腕上银铃，“它会寻找下一个‘边缘之人’，一个既非纯善也未堕魔的存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承受真相而不崩溃。”
“你打算重演一次？”江真人声音冷了下来。
“不。”黑袍人摇头，“我是为了准备下一次。当‘湿卵’再次孕育，当新的庙宇崛起，当人们又一次开始相信‘牺牲可换永生’，那时，归尘篇便会苏醒，指引那人走向终结之路。”
“你太自负了。”江真人冷笑，“你以为你能掌控这一切？你以为你不是另一个裴清灵？”
“也许吧。”黑袍人低声道，“但至少这一次，我愿意背负罪孽，只为留下一线生机。”
风穿林而过，吹熄了屋内油灯。
黑暗中，唯有棋盘上的玉石子泛着幽光，宛如星河倒悬。
江真人缓缓起身，推开木窗。
东方既白，晨曦如纱，铺满群山。
他知道，这场战争从未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流淌在人间的呼吸里，在每一次祈祷中，在每一缕香火间，在每一个渴望被拯救的灵魂深处。
而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守望。
守望那一线清明，不被黑暗吞没。
周湖白坐在一块倾倒的碑石上，手中握着半截桃木剑，剑身已裂，灵光尽失。他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痕，那是强行催动六丁策精秘术时反噬所致。经脉如被火燎，五脏似有千针穿刺，但他并未呻吟一声。
远处，江真人缓步走来，杖尖轻点地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他脸上少了往日的从容笑意，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你伤得不轻。”江真人停在他面前，声音低沉。
“死不了。”周湖白抬头，目光平静，“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胎神经》真的毁了吗？”
江真人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撮灰烬，轻轻摊开于掌心。那灰细如尘粉，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却不曾飘散，仿佛仍有某种意志禁锢其内。
“经书焚了，但‘意’未灭。”他缓缓道，“文字可烧，人心难除。裴清灵虽死，可他所布之道、所种之念，早已随香火流转，渗入千万信众神识之中。就像一粒种子落入沃土，纵使枝干折断，根系仍在暗处蔓延。”
周湖白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曾在庙前跪拜的身影：老妇捧着干粮祈求儿孙平安，少年焚香默祷科举高中，病夫以额触地泣不成声……他们并非为魔而来，却是无意中成了魔胎滋养的养分。
“所以，我们毁掉的只是一座庙？”他苦笑，“而真正的‘湿卵’，其实早已成形于人心？”
江真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灰烬合拢，收入一只青瓷小瓶，封口以符纸贴印。
这时，郑光自山道尽头走回，肩头甲申灵影已然收敛，脸色却比昨日更加苍白。他站在两人面前，低声说道：“马周湖白走了，没留下一句话。望月岩中的金灵石玉彻底崩解，三阳戊母精气也逸散殆尽。阵法根基已毁，短期内不会再有人能重启‘湿卵胎化’。”
“短期？”周湖白冷笑，“你觉得这种事，真会有终结之时吗？”
郑光望着他，眼神复杂：“你也清楚，世间修者无数，求长生者如过江之鲫。只要有执念，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只要有漏洞，就会有人钻营邪道。今日我们毁了一座庙，明日他人便可建十座。只要人心尚存贪嗔痴，这样的‘胎’就永远有可能再生。”
三人陷入沉默。
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只乌鸦落在断柱之上，歪头注视着这群活人，忽然展翅飞走，只留下一声凄厉啼鸣。
良久，江真人开口：“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疑问。尤其是你，周湖白。为何我会认出裴清灵？为何我能察觉那虚空裂隙？为何我在关键时刻挡下玉枢神雷？”
周湖白抬眼看他。
“因为我也是‘局中人’。”江真人轻声道，“三十年前，推动路庙兴起的，并非只有裴清灵一人。还有我。”
此言一出，周湖白瞳孔骤缩。
“你……”他声音微颤，“你是共谋？！”
“不是共谋，是监视。”江真人摇头，“当年我察觉黄庭宫内部有异动，苍天教主闭关多年不出，门下弟子却频频失踪。我去查探，才发现裴清灵早已借闭关之名，暗中炼制《胎神经》，并开始布局‘湿卵胎化’大阵。他欲以凡人信仰为引，炼就不死魔躯，超脱天道之外。”
“我本想揭发，却被他反制。他以谢紫烟为饵，设局诱我入陷，若非及时遁走，早已沦为他炼阵的祭品之一。此后我隐姓埋名，游走各地路庙之间，一边收集证据，一边等待时机。”
“那你为何不早说？”周湖白怒道，“若你早将真相告知，何至于让那么多人枉死？！”
“因为我不确定。”江真人目光深邃，“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被污染。你不明白，《胎神经》最可怕之处不在其法，而在其‘侵染’之性。它不靠强攻，而是潜移默化，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认同它的理念??长生可求，秩序可破，牺牲少数拯救多数乃是大道所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怕我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是我自己想说的，而是‘它’想让我传达的。”
周湖白怔住。
“所以你一直在试探？”郑光缓缓道。
“是。”江真人点头，“每一次与你们同行，我都留有后手。撒豆成兵不只是防御，更是探知之术。那些金豆化作的小神将，会悄悄记录周围灵气波动与心绪起伏。正是通过这些数据，我才确认裴清灵已夺舍谢紫烟，并判断出他真正的目标是定枢神针。”
“那你早就知道周湖白修炼过《阴符锁魄诀》？”郑光问。
江真人看向周湖白，眼中并无责备，只有一丝悲悯：“我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留意你。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边缘之人’??既非纯善，亦未堕魔，正处于最容易被‘胎化’之力侵蚀的状态。”
周湖白心头一震。
他想起昨夜鸾凤帐中的幻象，师傅怒斥他盗经杀人……那不是虚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罪孽。他以为掩埋得足够深，却不知早已被江真人看透。
“我没有揭穿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还守着最后一道底线。”江真人轻声道，“你在关键时刻选择毁庙，而非夺取神针自救，这就说明，你的‘我’还没有完全消失。”
周湖白低下头，喉结滚动，终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山风忽起，卷起地上一片焦黑的纸屑。那纸原本是庙中供奉的签文，此刻边缘焦卷，字迹模糊，唯剩一行残句隐约可见：
**“愿舍此身，换彼永生。”**
郑光盯着那行字，冷笑道：“多可笑。他们供奉的是神明，祈求的是福报，到最后，却甘愿成为魔胎的养料。这不是愚昧，这是自愿献祭。”
“不。”江真人摇头，“这是绝望。当一个人走投无路时，哪怕前方是深渊，也会跳下去试试看有没有底。裴清灵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从未强迫任何人。他只是提供了一个‘希望’，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好人没好报？为什么努力得不到回报？因为他告诉你，这个世界本身就有问题，需要一场‘重生’。”
“所以他才要建庙？”周湖白喃喃道。
“对。路庙不只是祭祀之所，更是信息节点。每一炷香、每一次叩拜、每一段祷词，都会形成微弱的精神共鸣，汇聚成一股集体意识流。这股力量平时无害，但一旦被引导，就能撬动地脉、扭曲因果，甚至重塑现实规则。”
“所以他需要大量信徒？”郑光皱眉。
“不仅如此。”江真人补充，“他还需要‘典型’。像你这样的人??身负奇毒、命不久矣、修道无门、却又不甘平凡。你是最佳样本。只要你成功承载魔胎，其他人就会相信：这条路可行。于是更多人效仿，更多庙宇建立，更多香火汇聚……最终，整个体系自我运转，无需他再出手。”
周湖白听得脊背发寒。
原来从他第一次踏入乘空路庙那一刻起，就已经进入了猎场。他的每一次参拜，每一次祈愿，都在无形中加固那个即将诞生的怪物。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问，“任由这一切继续发酵？等下一个裴清灵出现？”
江真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已经向紫霞门递交密奏，请朝廷下令彻查境内所有新建路庙，尤其关注那些突然香火鼎盛、灵验异常者。同时，我会联合几位正道长老，启动‘清源计划’??派遣弟子潜入民间，调查信仰流向，切断潜在的魔化路径。”
“可你能查得完吗？”郑光冷笑，“天下路庙何止千百？百姓信神，如同饮水吃饭，你能禁止他们祈祷？”
“不能。”江真人坦然承认，“但我可以教他们如何分辨真假。真正的道，从不要求献祭；真正的神，也不会许诺逆天改命。若一座庙只告诉你‘付出越多，回报越大’，那它很可能已经在酝酿吞噬。”
他看向周湖白：“你愿意加入吗？”
周湖白一愣。
“你有亲身经历，有过挣扎，也有过觉醒。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一步步滑向深渊的感觉。你需要做的，不是斩妖除魔，而是告诉那些还在路上的人??回头还来得及。”
周湖白久久未语。
他想起幼年母亲病逝前握着他手的样子，想起自己跪在荒庙外痛哭求活的日子，想起那一晚梦游杀人后醒来满手鲜血的恐惧……他不是圣人，也不曾高尚。但他确实活了下来，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毁灭而非占有。
或许，这就是赎罪的方式。
“我答应。”他终于开口，“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带走这部《胎神经》的灰烬。”他指了指江真人手中的青瓷瓶，“不是为了研究，也不是为了防备。而是为了记住??记住我们曾经离毁灭有多近。”
江真人看着他，良久，郑重地点了点头，将瓶子递出。
周湖白接过，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太阳已完全升起，照亮整片山谷。远处传来樵夫砍柴的声音，鸡鸣犬吠交织，人间烟火重新回归。
就在这平静之中，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自地下深处悄然逸出。
那是望月岩底部，最后一缕未散的三阳戊母精气，在金灵石玉碎裂后并未完全消亡，而是顺着地脉流入一条隐秘水道，最终汇入山脚下的溪流。
溪水潺潺，映着朝阳，泛起点点金光。
一名采药少女赤足走过浅滩，弯腰掬水饮了一口。她浑然不觉，一丝赤红如发丝般的气息，已顺着咽喉滑入体内。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继续向前走去。
而在她身后，溪水中漂浮的一片落叶上，赫然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墨色如血：
**“卵藏于水，胎育于梦，化始于无知。”**
风吹叶转，字迹旋即消失无踪。
数日后，周湖白离开宝光州，踏上云游之路。他不再自称修士，也不再佩戴任何法器，只背着一只粗布包袱，行走于乡野城镇之间。
他逢人便讲一个故事：关于一座庙，一位疯道人，和一场差点吞噬世界的阴谋。有人说他疯癫，有人听后悚然惊醒，也有人默默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与此同时，郑光返回家族，秘密召集十二位族老，宣布重启“甲申封魔录”的编纂工作。他下令在全国七十二处要地埋下镇魂碑，并派子弟轮值守夜，以防“虚庙”再现。
江真人则回到紫霞门，闭关三年，著成《辨妄经》一部，专论现代信仰危机与魔道渗透之征兆。此书后来成为各大宗门必修典籍，影响深远。
至于马周湖白，无人再见过他的踪迹。有人说他在西北荒漠中建立了一座孤庙，专门收容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也有人说他已投身黄泉，化作游魂，专斩妄图复活“湿卵胎化”的邪修。
十年光阴如水流逝。
某年四月初四，正值春分，天气晴朗。
在一座偏远山村的村口，孩子们围着一棵老槐树玩耍。其中一个男孩忽然指着树干喊道：“快看！这里有字！”
众人凑近一看，只见粗糙的树皮上，竟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别信。”**
没人知道是谁刻的，也没人明白含义。孩子们嬉笑着跑开，继续追逐打闹。
阳光洒落，树叶沙沙作响。
而在千里之外的紫定山草庐中，黑白二衣的老者依旧对坐弈棋。
江真人执白子落下，轻声道：“听说最近又有新庙兴起，香火极旺，据说能治百病、通阴阳。”
黑袍人静默片刻，缓缓回应：“只要人心尚有恐惧，就会有庙宇生长。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多点一盏灯，让更多人在黑暗中看见路。”
他抬手，黑袍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细密银铃??与当日从虚空裂隙中伸出的那只手，一模一样。
铃声未响，风却骤起。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胜负未分。
夜深，山雾渐浓。
草庐外，竹帘轻晃，露珠自檐角滴落，敲在石阶上，声如更漏。
江真人忽然问道：“你当年……为何要救我？”
黑袍人落下一枚黑子，淡淡道：“你问我？你才是第一个看穿我未死的人。”
“我看穿的不是你活着。”江真人摇头，“我看穿的是，你根本不想真正死去。”
黑袍人指尖微顿。
“你利用我。”江真人继续道，“你故意留下线索，让我追查裴清灵，实则是借我的手，清除你昔日的宿敌。你躲在暗处，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悄然归来。你从未离开过这场局。”
黑袍人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死。那天在望月岩，我以替身承受神雷轰击，真身早已遁入地脉。我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
“阻止《胎神经》彻底湮灭。”他缓缓道，“因为它不仅仅是一本魔经。它是钥匙，也是锁。它记载的不仅是‘湿卵胎化’之术，还有破解之法??唯有亲历者才能解读的‘归尘篇’。”
江真人瞳孔微缩：“所以你保留了它的一部分？”
“只是一缕残识，藏于铃中。”他轻抚腕上银铃，“它会寻找下一个‘边缘之人’，一个既非纯善也未堕魔的存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承受真相而不崩溃。”
“你打算重演一次？”江真人声音冷了下来。
“不。”黑袍人摇头，“我是为了准备下一次。当‘湿卵’再次孕育，当新的庙宇崛起，当人们又一次开始相信‘牺牲可换永生’，那时，归尘篇便会苏醒，指引那人走向终结之路。”
“你太自负了。”江真人冷笑，“你以为你能掌控这一切？你以为你不是另一个裴清灵？”
“也许吧。”黑袍人低声道，“但至少这一次，我愿意背负罪孽，只为留下一线生机。”
风穿林而过，吹熄了屋内油灯。
黑暗中，唯有棋盘上的玉石子泛着幽光，宛如星河倒悬。
江真人缓缓起身，推开木窗。
东方既白，晨曦如纱，铺满群山。
他知道，这场战争从未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流淌在人间的呼吸里，在每一次祈祷中，在每一缕香火间，在每一个渴望被拯救的灵魂深处。
而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守望。
守望那一线清明，不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