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斜照进来,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那抹极淡的笑意,在月色映衬下,竟比刀锋更冷冽。

    “这些钱,”李莲花最后说,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属于“未来”的暖意,“我会用来安置那些遗孤,给他们建真正的家。”

    他顿了顿,一直冷硬的侧脸线条在月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瞬,声音也低了少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与笃定:

    “至于我自己的钱……得留着。”

    他微微侧过脸,月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棱角分明的侧影,嘴角似乎极淡地弯了一下:

    “回家养我的夫人。”

    说完这句,他再不逗留,青色身影一闪,已融入门外无边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灌入破碎的厅门,吹得烛火残烬四散飘飞,如同祭奠的纸钱。

    月光冰冷,厅内四人久久僵跪原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方才那一场无声的审判,已将他们所有的侥幸与退路,连同那“四顾门”三个字的荣光,一并碾碎在清冷的月色里。

    ————

    回到长安居时,已是子夜。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药圃里的虫鸣。

    李莲花轻手轻脚推开主屋的门,却见里面还亮着一盏小油灯。

    杨婵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件未完工的青衫,正低头缝着什么。

    烛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针线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灵活穿梭。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夫君回来了。”

    李莲花的心,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忽然就软了,软得一塌糊涂。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有些哑:“怎么还没睡?”

    “等夫君回来。”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转过身来看着他,“而且,这件衣服快做好了,我想今晚赶出来。”

    李莲花这才注意到,她缝制的是一件全新的青衫——用的是上好的细棉,针脚细密均匀,领口袖口都绣着极淡的云纹,样式简洁却处处透着用心。

    他怔住了。

    这九年,他穿的都是最粗陋的布料,洗得发白,破了就随意缝一下。

    他不是真的买不起好衣服,只是觉得没必要——一个将死之人,穿什么都一样。

    可自从遇到婵儿……

    她给他做了第一身新衣,用的是他给她买得布匹换的。

    那身衣服他都舍不得穿。

    这是第二身。

    “婵儿……”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哽咽。

    杨婵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我针线活不太好,绣得歪歪扭扭的……夫君若是不喜欢,我改日重新……”

    “喜欢。”李莲花打断她,伸手轻轻握住她拿着针的手,“很喜欢。”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深夜等他回家,为他缝制新衣的女子,心中那团因今夜清算而翻涌的戾气与悲凉,忽然就被这盏灯、这件衣、这个人,一点一点熨平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为他留一盏灯。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为他缝一件衣。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晚饭一直给你热在灶上,”杨婵轻声说,起身要去端,“夫君累了吧?先吃些东西。”

    李莲花拉住她的手:“不急。”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头暖意涌动,“先陪我坐会儿。”

    杨婵顺从地坐回他身边,安静地依偎着他。

    过了片刻,她还是起身:“还是先吃点吧,热了好几回了,再不喝汤该干了。”

    李莲花便由她去。

    不一会儿,她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温热的笋干鸡汤,一碟清爽的腌笋,还有两个松软的馒头。

    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你说想吃新腌的笋,我便试着做了。”杨婵将筷子递给他,“尝尝看合不合口。”

    李莲花接过,喝了一口汤。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路暖到胃里,连带着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他夹了一块腌笋,脆嫩咸鲜,带着微微的酸,异常开胃。

    “很好吃。”他抬头对她笑,“婵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杨婵抿唇笑了,坐在对面看着他吃,眼神温柔。

    李莲花慢慢地吃着。

    这顿饭很简单,却胜过他九年里吃过的任何珍馐。

    因为这是“家”的味道,是有人等他回家、为他留饭的味道。

    “傻婵儿。”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以后若我回来得晚,你就先睡,不必这样等着热着。”

    杨婵摇摇头,隔着薄纱,认真地看着他:“夫君不回来,婵儿睡不着。饭凉了,热热便是。”

    这话说得简单,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在李莲花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九年前,四顾门还在的时候。

    那时他常常处理公务到深夜,每次回到住处,都是一片漆黑冷清。

    没有人等他,也没有人问他一句“饿不饿”。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

    可现在才知道,他不是习惯了,只是……没有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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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最后一口,杨婵收拾了碗筷,又拿起那件未完工的青衫:“夫君试试看,合不合身?”

    李莲花失笑:“还没缝完呢。”

    “就差几针了。”她坚持,眼神亮晶晶的,“我想看夫君穿上。”

    李莲花拗不过她,只得站起身,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衫,换上新衣。

    布料柔软贴身,尺寸分毫不差——这三个月,她竟把他的身形记得这样清楚。

    杨婵绕着他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果然合适。”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又抚平肩头一处细微的褶皱。

    动作自然,像个真正的小妻子。

    李莲花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婵儿,你以前……也常给人做衣服吗?”

    杨婵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以前……”

    她努力回想,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好像给哥哥做过。但记不清了。”

    又是哥哥。

    李莲花心中一紧。

    这三个月,她偶尔会提起“哥哥”,却总说记不清模样。

    那个她失忆前最亲近的人,究竟是谁?

    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握住她的手:“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以后,只给夫君做就好。”

    杨婵被他这话逗笑了,点点头:“嗯,只给夫君做。”

    她拿起针线,准备继续缝完最后几针,却被李莲花按住了手。

    “明天再缝,”他将她打横抱起,“今晚该休息了。”

    杨婵惊呼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脖子。

    烛火被吹灭。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辉。

    李莲花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躺在她身边,将她搂进怀里。

    “婵儿,”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杨婵不解。

    “谢你等我回家,”他将脸埋在她发间,嗅着她身上清冷的桃花香,“谢你给我做新衣,谢你……让我有了一个家。”

    杨婵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回抱住他。

    “夫君不用谢,”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因为婵儿……也只有夫君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李莲花心头狠狠一震。

    是啊,她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偌大世间,她也只有他。

    而他也一样。

    师兄下落不明,师父早已逝去,四顾门旧友面目可憎。

    这世间,他也只有怀里这个将他视为一切的婵儿。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深夜里紧紧相拥。

    窗外月色正好。

    屋内,李莲花抱着他的婵儿,忽然觉得,过去九年的苦,今夜清算的痛,都值得了。

    因为他有了她。

    因为从此以后,无论多晚回家,都有一盏灯在等他,有一个人在等他,有一顿温热的饭在等他,有一个家……在等他。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梦里没有血海,没有背叛,只有一片桃花林,和一个在桃花树下对他微笑的白衣女子。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婵儿。

    而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一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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