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是个千湖之府,即便是在城内,也有众多湖泊。

    且大多集中在南城。

    从新南门进来以后,便有个占地极大的南湖,此时阳光照耀,波光粼粼,周围是荒凉的野地,远远望去,倒是很有几分野趣??如果忽略掉湖泊中的尸体以及周围硝烟的话。

    韩复由新南门沿着城墙向西,经保安门到了望泽门内。

    所经之处,在宣教官的带领下,城墙上下的襄樊营士卒,见到韩复之后,都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欢呼,向着他们的统帅,向着带领他们从胜利走向胜利的统帅,致以最高的敬意。

    望泽门是武昌的南大门,由此向北延伸的长街,将武昌城切出了一条狭长的区域,而这个只占武昌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的沿着大江排开的西城,却是武昌、湖广所有机构所在的精华地带。

    换句话说,就是武昌的核心市区。

    这里,也是襄樊营主攻的方向,十来天的激烈战斗里,襄樊营投入了无数的兵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此刻,许多襄樊士卒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清理此处的尸体。

    瓮城中,左右两边各摆了一大堆,分别是襄樊营和清军的,韩复瞟了瞟,一眼竟是很难分出哪边更多。

    “卑职陈克诚,见过侯爷!”陈大郎也是满身的血污,眼睛红红的,见到韩复过来,赶紧下马见礼。

    第二旅从去年冬天开始,就一直在打仗,先是攻略天仙潜等处,然后又负责突破祖可法部的阻截。

    击溃祖可法之后,又投入到汉阳战役中,随后便马不停蹄地渡江开始攻打武昌。

    并且承担的还是主攻望泽门的任务,损失相当的惨烈。

    但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光复了武昌,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陈大郎疲惫中也难掩兴奋之色。

    “嗯,陈都统辛苦了。”韩复微微颔首,又问:“本藩刚才从新南门一路西来,城中仍是有铳炮声,可是残敌还未肃清?”

    “侯爷明鉴,自昨夜破城以来,我部与亲兵卫队、直属马队、水师步兵,以及反正的张应祥部配合,已经大体上肃清了长街以西、汉阳门大街以南的区域,退守城中的清军,或是投降,或是溃散,负隅顽抗的,也大多被我消

    灭。只有黄州总兵徐勇,仍是纠集了一伙兵马,退入楚王府中,没有丝毫投降的意思。”

    “徐勇?”韩复重复了这两个字,回头看着黄家旺:“先前在滩头冲击郑春生他们,还有几次领兵出城做反冲锋的那个清军将领,就是这个徐勇吧?”

    “正是此人。”黄家旺又把自己了解到的,关于徐勇的情况说了一遍。

    徐总爷不论是在明清哪一边,都算是朵绚丽夺目的奇葩了,关于他的事迹流传很广。

    尤其是武昌战役打响以后,这位老哥更是怎么奇葩怎么来。

    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一些。

    这时七嘴八舌,很快就将徐勇的情况,向韩侯爷介绍了一遍。

    把英明统帅韩再兴给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知道徐勇奇葩,但不知道此人居然如此奇葩。两军临阵之时,泼屎、泼尿、泼经血,在这个时候也算是常规操作了,但连自己的老婆,家人都不放过,一门心思就想要当铁杆汉奸,就想要给满清陪葬的行为,就已经超出了

    韩复的理解范畴。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这他娘的是傻逼啊!!

    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敌对关系,让韩复只觉厌恶,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厌恶。

    “现在负责攻打楚王府的是谁?”

    “回侯爷的话,乃是石道长率领的亲兵卫队,还有本旅一营的崔世忠部。”陈大郎回答的同时,又请示道:“徐勇此人虽是癫狂,但作战还算勇猛,侯爷可......可要捉活的?”

    韩复微微皱眉,淡淡道:“本藩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他像个将军一样战死。”

    徐勇这种人,不管是真心认同也好,还是内心不断的给自己心理暗示也好,他所有的行为,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就是扮演一个战死沙场的忠义无双的将军。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所有人都可以被拿来当做工具,包括他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

    但实际上,在韩复看来,这就是一条蛆虫。

    扭曲的散发着恶臭的蛆虫。

    如果真让他坚持到底,最后壮烈牺牲,那等于是配合了对方的表演,成全了对方“忠义”的美名。

    搞不好清廷还会赐谥、嘉奖,然后两三百年后就会有脑袋不清楚的智力障碍人士,夸他是我大清的忠臣良将。

    啊呸......这种画面,韩复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当然不能遂了他的心意!

    不能让徐勇像个将军一样战死,就是韩复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韩复又慰问、接见了望泽门附近的将士,然后往北边而去。

    陈大郎满头雾水,有点把握不准自家大人的意思,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张维桢的缰绳,低声求教道:“张老总,侯爷此话是何意味?”

    “陈都统,此事还不简单?”张维桢捋着颌下的山羊胡微笑道:“把这位徐将军,当成路边一条丧家之犬即可。”

    城内除了楚王府之外,其他地方还有零星的战斗,不过有组织的很少了,大部分都是襄樊营士卒在维持秩序或接管重要衙门时,与那些劫掠的溃兵们发生的。

    而先前聚集在汉阳门、草埠门附近的清军,眼见突围无望,在得到襄樊营不杀降,优待俘虏的承诺之后,大部分都放下了武器。

    韩复先去了望泽门附近的大都司巷,这个武昌城西南角的区域内,都是军营和军政衙门,虽然经过战火的摧残,但损害不大,主体建筑保存完好。

    以后襄樊营修葺修葺,也还能继续用。

    韩复在原来的武昌总兵府,接见了许尔显、金玉奎、梁化凤等人。

    这些原来的降将,自从去年军事改制之后,感觉有被边缘化的危险,这次武昌攻城战中,为了在韩侯爷面前表现自己,也很卖命,损失都不小。

    梁化凤还好说,这小子本来就受排挤,也没有自己的嫡系人马,但许尔显,金玉奎在此战中损失了不少老兄弟,就很觉肉疼了。

    一起吃中午饭的时候,两人都委婉地表示,希望将来战后补充时,能够明镜高悬,多想着他们一点。

    镇守标虽然不是野战旅,但那也是襄樊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韩复自然无不应允。

    虽然在他的构思当中,镇守标是驻守地方的,类似于清军绿营的二三线部队,但只要构成军队的人员,是经过正儿八经选拔、训练和分配的,那么战斗力就有保障,关键时刻就能顶得上去。

    原先许尔显、金玉奎等人的兵马,都以原来的老兄弟为主,人员素质良莠不齐,韩复顾虑到影响,也没有强制要求他们按照襄樊营的标准看齐。

    如今这些老兄弟死了一大批,正是补充新鲜血液,改变人员构成的好时机。

    午后,汉阳门附近的残敌基本肃清,襄樊营完全掌握了此处的秩序,韩复这才动身继续向北。

    长街两侧,几乎家家都大开房门,表示恭顺和不设防。

    门前摆设香案,案上摆着刚刚剪下来的辫子,无分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跪在路边。

    不断的有戴着红袖章的宣教官,大声宣讲襄樊营的政策,要大家起来,但收效甚微。

    经过张献忠、左良玉、李自成、阿济格等人的轮番摧残,幸存下来的武昌居民,已经变成了最温顺的羔羊。

    望着这样的景象,韩复感觉有些复杂,汉家儿郎,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很快,到了关押罗绣锦、何鸣銮的长乐郡王府。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张应祥自从把这两人控制起来以后,就一直亲自带人看守,寸步不离,生怕一不留神这个“升职器”就自己插上翅膀跑了。

    这时听说千盼万盼的韩侯爷终于来了,也是飞奔而出,隔着老远便双膝跪地。

    因为用力过猛,在惯性的作用下,还以跪地的姿势向前滑行了一小段,搞得像是后世在庆祝胜利的足球运动员一般。

    饶是随扈的张维桢、张全忠、黄家旺、饶京等人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啊。

    全都傻眼了。

    “万死逆徒、罪余之人,奴才汉阳总兵张应祥叩见襄樊韩大帅!”张应祥不理会众人如何作想,大声自报家门之后,咚咚的磕起了头。

    他是真磕啊,哐当哐当的声音,听得黄家旺都嘴角直抽抽。

    虽说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可这也太狠了吧?

    韩复坐在马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欣赏着此人的表演。

    心想,还是旧社会的官员能豁得出去啊,像是张应祥这样没有节操的人后世当然也有,但后世再没有底线的人,也没办法当众做到这个地步。

    “张将军。”

    “奴才在!”

    “本藩在襄阳之时,便素闻张将军威名,之前王师到汉阳,本藩修书数封,本想着能与将军把酒于龟山之上,怎奈将军彼时对我襄樊营误会颇深,终是缘悭一面,白白送了许多性命,实非本藩初衷。”

    一听这话,跪在地上的大表演家张应祥,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他又磕了几个响头,慢慢抬起脸,已是满面泪水,一副犯了大错,害得慈父失望的逆子的表情:“大师之仁,有如慈父,感天动地,谁人不知?只是奴才先前信了罗绣锦的妖言,竟是被猪油蒙了心,现在想来,实在羞愧欲

    死!所以幡然悔悟之后,立刻将罗绣锦、何鸣銮二贼锁拿,听凭大师处置,不求赎小人罪责于万一,只盼能稍慰慈父之心。则奴才纵死,也无悔矣!”

    韩大帅毕竟威名在外,不仅杀敌人,自己人也杀了不少,张应祥第一次与他打交道,也怕这位爷真的把自己给剁了,因此方才那番话不仅仅是示弱,也是在提醒韩复,自己有生擒罗绣锦、何鸣銮的功劳。

    “行了,起来吧,本藩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韩复笑骂了一句,然后又招手道:“你过来,为本藩牵马执鞭。”

    一听此话,张应祥脸上的悲戚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的喜悦。

    仿佛能为韩大帅做这种奴仆才做的活儿,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他身手极为敏捷的爬了起来,小跑着过去,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身后,张维桢和张全忠两个老狐狸对视了一眼,都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家藩帅在驭人之道上,自有自己的一套风格,很有英主的手腕。

    韩复下了马,不急着去见罗绣锦,而是饶有兴致地参观起了眼前的这座长乐郡王府。

    襄阳也是王城,但城内只有两座郡王府,还悉数被毁。不像武昌,有十几座郡王府,即便有一部分被毁,但还有保存完好的,就比如说眼前这一座。

    这种原汁原味,还有生活气息的明代郡王府,可是后世看不到的。

    他参观了一阵,这才迈步进入,兜兜转转,来到关押罗绣锦与何鸣銮的地方。

    这两位清廷设在湖广的督抚,这时帽子被摘下,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以及细小的辫发。

    各自被绑在太师椅上,看不出被虐待的痕迹,但神色俱是萎靡。

    见从外头踱进来个内穿箭衣,外披大氅,头戴雕翎毡帽,气度很是不凡的年轻人,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色都变得极为激动。

    韩复,这就是韩复,这就是那个威震荆楚,害得他们丧师失地,沦落至此的那个韩复!

    不论是罗绣锦还是何鸣銮,都惊讶于此人的年轻与俊朗,但短暂的错愕之后,又全都抖擞起精神,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准备在接下来的谈话里,驳斥此人的假仁假义和花言巧语。

    要让这发匪知道,什么叫头可断,血可流,爱我大清永不休!

    然而,让罗绣锦与何鸣没有想到的是,韩复进来以后,表现出来的状态很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很难描述,罗绣锦二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位韩大帅表现得就像是个游客!

    对屋子的形制,里面的布局,乃至他们二人的样貌、发型、服饰、精神状态都是很感兴趣的样子,独独对他们二人本身,没有丝毫的兴趣。

    这样的表现,把憋足了劲的罗绣锦与何鸣銮都给搞懵了,恍惚间有种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疑惑感。

    这瞅瞅,那瞅瞅,到处看了一圈,极大的满足了好奇心之后,韩复竟是就要出去了,临走之前,还不忘与罗绣锦、何鸣銮二人点头致意。

    还他娘挺有礼貌的!

    等他正准备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罗绣锦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尊驾可是襄樊韩大帅?!”

    到底是高级官员,还是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

    “罗大人好眼力。”

    "

    罗绣锦两眼一翻,差点被这话给噎死。他主动开口,只是为了找个话头,开展谈话,谁知道这位韩大帅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会谈礼仪般,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没办法,罗绣锦只得硬着头皮又道:“尊驾此番前来,难道没甚言语可说?”

    韩复停下脚步,回头笑道:“罗大人难道愿意归顺大明?”

    “当然不愿!”罗绣锦终于等到了表现自己的机会,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正准备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呢,却被眼前这位年轻人无情地打断了施法。

    “那不就结了。”韩复脸上笑容愈盛,轻飘飘道:“罗大人与何大人既然不愿意归顺,那就只好走公审判的流程了,到时候可能在武昌,也可能在襄阳,围观的人肯定不少。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给你保证,本藩争取给二位大

    人办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公公?!”任是罗绣锦打了多少腹稿,设想了多少可能,但实在没有想到,韩再兴做事居然如此绝情,如此狠辣。

    杀人,还要诛心!

    他能接受死,甚至对他来说,英勇就义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仅家人能够得到保全,甚至自己也能青史留名。

    但公审判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这是莫大的羞辱!

    那边,韩复可不理罗绣锦心里如何想,他迈步走了出去,然后又折返回来,微笑着提醒道:“对了,根据襄樊镇相关条例,死刑犯也享有与家人通信,见最后一面的权利,所以如果二位大人愿意的话,可以请家人前来观礼。

    当然,车马费要自付......呃,还有记得准备五钱银子的子弹费。”

    说完,韩复是真的走了,耳后传来阵阵无能狂怒般的咒骂。

    他在长乐郡王府的正殿处理了一些事务,到了下午接近三点钟的时候,赵石斛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礼之后,凑到耳边说道:“侯爷,按照饶京饶大人的指引,卑职已经带着信得过的兄弟,找到和控制住了清廷在武昌存放

    军饷的仓库。”

    “哦?”韩复挑了挑眉头,压低声音问道:“里面还有多少银子?”

    “至少四十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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