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鼓楼北街的福建布政使司公署内,隆武朝廷正在朝会。

    朱聿键在福州登基之后,改福州为天兴府,行宫就在此处。

    这时,朱聿键与首辅黄道周、大学士苏观生,平房侯郑芝龙、定房侯郑鸿逵(郑芝凤)、澄济伯郑芝豹、永胜伯郑彩等,已经听完襄樊镇使者的奏报,全都惊呆了。

    韩复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伯爵,又远在荆襄,但他在隆武朝廷内,可不是什么毫无名气的小人物。

    相反,此人不仅有名气,而且还是大大的有名。

    这不仅仅是因为韩复取得了自京师失陷以来抗清第一大捷,而且还有小兄弟郑成功不遗余力的宣传。

    郑成功出使襄阳,到湖北走了一遭以后,回来就变成了韩大哥忠实的小迷弟,言必称韩藩如何如何,襄樊镇如何如何,在父兄面前,乃至在朱聿键面前都极力推崇。

    郑氏家族如今可谓是隆武朝廷的第一大豪门,也是隆武皇帝朱聿键的倚仗所在,没有郑氏兄弟推奉,唐王很难以疏藩继承大统。他即位以后,投桃报李,也大肆封赏。

    郑芝龙兄弟中除早死的郑芝虎之外,两个弟弟芝凤、芝豹都封了侯爵,就连他的义子郑彩,也加封伯爵。

    郑成功没有封爵,但他作为郑氏家族的长子,地位自然很高,朱聿键对他也很是喜爱,常常感慨自己没有女儿可以许配给他。

    又赐他姓朱,改名成功。

    这也是后面“国姓爷”“国姓成功”的由来。

    有郑成功的极力吹捧,再加上时不时会从江西、浙江等地方流传过来一些《襄樊公报》,使得韩伯爷在福京,还是很有点知名度。

    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毕竟离得太远了,襄阳到福州,隔着几十个服务区呢,交通十分不便。大家虽然知道韩复能打,练兵屯田也有一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知道也就知道了,暂时没多少想法。

    只期望他能顶在襄阳,吸引和牵制清军兵马,不投降就行了,别的一时半会也指望不上。

    实在是没想到,韩复不等不靠,也不找上头伸手要钱要政策,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把几十万顺军给招抚了!

    对于朱聿键来说,这绝对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翰林兼给事中张家玉出列道:“臣方才听闻韩藩奏本中,有‘恭遇非常之主’一句,实欲击节赞叹!又不禁感想,吾皇中兴在此一举也!”

    “哦?”朱聿键素衣布袍,看起来很朴素的样子,“张卿此言如何说?”

    “陛下,李过、高一功辈既是久历沙场之将,麾下当属百战雄师,加之韩藩自有的数万虎之士,如今二者合一,有气吞荆楚之势,此乃天资陛下也!吾皇试想,如今以湖南半壁之地,想要谋求恢复楚省,可乎?”

    "we......"

    朱聿键是南明所有皇帝中唯一真正带过兵的,并且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监牢,拘禁当中度过。

    他虽是唐藩的长房长孙,但并不受到祖父老唐王的待见,在朱聿键十二岁的时候,就和父亲一起,被老唐王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六年。

    在这个期间,他父亲又被叔父所害。

    好不容易熬死了老唐王,又因为擅自带兵勤王之事,被崇祯下旨圈禁,扔到了凤阳高墙之中,一关又是六七年。

    朱聿键今年四十三岁,可以说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逆境中度过,因此有着远超其他藩王的阅历。

    如今局势如此险恶,想要靠湖南尺寸之地恢复全楚,是不太可能的。

    于是实话实说道:“恐怕不可。”

    “陛下明鉴,臣亦以为不可。且即便此事能办到,又不知糜费几何,杀人多少。”张家玉的声音很洪亮:“而如今,陛下不费一兵一卒,一粟一饷,即可收数万可用之精兵,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以臣?见,此乃中兴之兆啊!

    臣请陛下如韩藩之议,赏以官职、赐以爵位,使李过等听命归附,为朝廷效力!”

    朱聿键本来就激动,听完张家玉的话更激动了。

    感觉浑身热血上涌,仿佛中兴可期,孝陵在望,歪脖子树......不是,玄武湖已经在向自己招手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就在朱聿键畅想美好未来之时,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

    “不可,陛下,万万不可!”

    朱聿键被惊得一激灵,循声望去,见是内阁大学士蒋德、路振飞、林增志几人站了出来,一副大为愤慨的样子。

    蒋德?拱了拱手,大声说道:“陛下,李贼残害京师,逼死先帝,以至山河变色,社稷废为丘墟,其罪绝不可赦,其党羽又岂能封拜?!”

    路振飞也慨然道:“陛下,臣万死不敢与此等贼寇同列!”

    剩下的林增志等几个学士、翰林也都表示反对。

    开玩笑,李自成是什么人?那是导致大明半壁江山沦陷的第一责任人,是害死先帝的罪魁祸首,为人臣子者,没有比君父之仇更大的仇恨了,现在你说招抚李自成的羽部下?这怎么能够允许呢!

    “陛下,往事已矣,今日当以恢复为念,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家玉不和蒋德?、路振飞他们辩经,只向皇上道:“臣恳请陛下令韩复监其军,乘锐气,会师金陵,则孝陵可复,功成一半也!”

    朱聿键即位之后,给自己定了两个小目标,恢复金陵是半功,恢复京师则是全功。

    蒋德?、路振飞等人不管这些,抓住大顺军身上的原罪,寸步不让。

    赞成招抚的和不赞成招抚的两方人马,在朝堂上激烈争吵起来。

    郑芝龙、芝凤、芝豹等郑家兄弟,在乎的只是福建这一亩三分地,远在湖广的大顺军是招抚也好,不招抚也罢,和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就是站在一边看热闹。

    众人吵了一阵子,争锋相对,又把许许多多的陈年老账翻出来重新算了一遍,大有要扯头花之势。

    朱聿键不得不出面制止。

    他即位之后,在书房里挂上“缙绅”“戎政”“儒林”三篇条幅,表示要力戒党争,不拘一格降人才。

    甚至连马士英他都还想起用,只是由于此人名声实在太臭,在江南已经成为过街老鼠,这才作罢。

    但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他还是安排了一个礼部尚书的位置。

    原本历史上,杨文骢因为与马士英沆瀣一气,名声同样很臭,根本入不了隆武朝廷的中枢,最后两人一起死在了浙江抗前线。

    但如今,杨文骢待在后方,还有高官可做,某种程度上也是托了韩某人的福。

    朱聿键不愿意朝堂上再起这种无谓的争执,强行打断之后,说道:“吾成功何在?”

    郑家发迹之后,郑芝龙本人、弟弟、养子都获封爵位,各自统领兵马,但大木同学没有,他目前还依附在父亲势力之下,要到父亲降清之后才开始独立领兵。

    这种级别的朝会,他只能列席,一般都站在角落里不说话。

    这时听到召见,连忙出列,“臣在。”

    “嗯。”

    朱聿键点了点头,越看大木同学越是喜爱,只恨膝下没有一个闺女。

    他指着殿内的使者,温言道:“此皆尔在襄阳旧识,先领下去,好生安置,请爵之事,容后再议。”

    郑成功领旨之后,把众人带了下去。

    韩复这次派过来的使团,以文廷举为正使,朱贵、林远生为副使。

    文廷举好歹是个生员,又是文安之的族人,在隆武君臣面前,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有话可说。朱贵、林远生都长期在外锻炼,走南闯北的经验很丰富。

    郑成功在湖北的时候,与这三人虽然来往不多,但都是见过的。

    一路上也有话可聊。

    郑家家大业大,乃东南第一豪富。

    一行人出了城,来到郑氏在西湖的别院。没错,福州城外也有一个西湖。

    几人在湖北的时候,其实没多少交情,但这时在福州重逢,感觉自然又不一样了。

    韩复作为大哥,托人给贤弟带来的礼物,自然还是老三样。

    郑成功去了湖北一趟,从大哥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吃烟。从襄阳回来的时候,其实他带了不少忠义香、金顶霞,但消耗得也很快。

    这玩意除了湖北,别处还真不好买,只是零星有一些走私的水货,价格很高。郑成功不差钱,可即便出高价,货源也时断时续。

    这时他与文廷举、朱贵等坐下来,迫不及待的开始吞云吐雾。

    问了韩大哥的近况,又闲聊了一番襄阳旧事之后,话题转回到今天朝堂之事。

    “郑公子,朝廷不花一文钱的饷银,就白得几十万大军,这种好事,我等在动身之前,实在没有料到居然还会有人反对。”文廷举百思不得其解。

    他叔公文安之算是比较典型的旧式官僚了,但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虽然对农民军还是很歧视,可如果他们愿意归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这可是白得的几十万大军啊,所要付出的不过几个空衔而已,天下还有这般赚的买卖么?

    送去填线当炮灰也是好的啊!

    “些许腐儒狺狺狂吠而已,不必理他。”郑成功吃着烟,动作看着很熟练:“今上不同弘光、潞王、鲁王,颇有光武遗风,以我之见,韩大哥所请,圣上还是会允的。”

    到了晚上,郑成功设宴款待。郑芝龙很给自家公子面子,虽然没参加全程,但也过来坐了坐,碰了几杯。

    文廷举、朱贵和林远生来了以后,郑成功一直没给他们安排住处,宴会之后,眼见天色渐晚,朱贵忍不住悄悄问道:“文参谋和林主事一路奔波辛苦,今晚歇息之所,还请郑公子安排,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

    郑成功都准备走了,听到这话一脸很奇怪的表情:“朱兄弟何出此言?这别业就是为你们准备的啊!”

    “呃……啊?”朱贵愣住了。

    郑成功拍了拍手,从两侧抄手游廊内,又莺莺燕燕的走出来十几个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侍女。

    国姓爷一脸今晚消费郑公子买单的神情,指着这些人道:“几位兄弟都是韩大哥的人,自然也是在下的贵客。此间别业一应人员物品,诸位随意取用,不必拘束。在下还要回城给家父母请安,恕小弟失陪了。

    说完,郑大木风风火火的走了。

    留下文廷举、朱贵、林远生几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想,好家伙,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生活么?

    ......

    到了第二天,郑成功正准备到西湖别业去,不想被宫中太监叫住了,说皇上要见他,又急急忙忙的到了行宫。

    拜见之后,朱聿键赐座,问道:“韩再兴所请之事,朝中争议颇大,朕昨天也思量了一夜,虽觉确实要大破庸常之见,可总也拿不定主意。成功你去过襄阳,对韩复此人最为了解,此事你如何看,湖广贼兵该不该当招抚?”

    郑成功本来都坐下了,闻言立马站起来,大声道:“陛下,年初韩将军幡然悔悟,上表归诚时,当时南都之中,也颇有争论,马辅士英竭力反对,以为不可。但江督袁公有言,先帝不糜一饷,不杀一人,出一纸空爵,即可收

    数万精兵,免湖广百万生灵涂炭,此乃史书上都要称赞的良善之策啊!”

    不得不说,郑成功在国子监的学没白上,这番话说的确实很能打动人心。

    见朱聿键有些犹豫,他又跪下道:“当时决意招抚后,先帝命臣与大宗伯杨公、总兵张文富同往襄阳宣旨,其时左良玉反、江北形势也危若累卵,臣等到襄阳之时,韩将军即要亲率本部兵马勤王,讵意风云突变,为时晚矣。

    南都陷落消息传来后,将军恸哭呕血,几不能立,尝深引为平生之憾!臣伏乞陛下念良机不再,当机立断,速行圣裁。”

    “好,成功这番话说的好!”朱聿键本来就有招抚之意,这时被郑成功完全说动,从御座上走了下来:“朕意已决,从韩复所请。自诏书开读之日起,湖广贼兵改为忠贞营,贼将李锦改名李赤心,高一功改名高必正,所部诸将

    封伯有差。靖武伯韩复晋侯爵,其妻封一品夫人,赐给诰命,荫其两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其部兵马各加封赏,封号及赏赐诸事,交由礼部议论,报朕知道。”

    襄阳,狮子旗坊,原中军衙门,现务司的三进大院内。

    公事房里,韩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加官进爵,封妻荫子,甚至连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两个儿子,都成四品官了,只是将一沓签了字的文书交给了孙若兰。

    军医院是韩复很重视和支持的单位,但军医院又要开设分院,又要应付越来越庞大的襄樊镇系统,开支也很大的,很多款子只能由韩复签字之后才能批,这几个月来积压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韩复总觉得孙院正今天好像刻意打扮了一番,小嘴唇红红的,跟颗樱桃似的。

    又多留了一会儿,聊了几句闲话。

    等孙若兰走了以后,韩复才望向在下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敢多看,不敢多听,专注的扮演空气的参谋处总长黄家旺。

    “黄总长,本藩提前派你回襄,就是叫你们参谋处制定打粮的计划,你们制定的怎么样了?”

    黄家旺仿佛这才恢复了听觉视觉,从木头人状态中醒了过来:“回伯爷的话,本处得令之后,立刻加紧推算,又会同各室、司、局、处和各营主官商议,按照大人之计划,可主要分为三个作战方向。”

    “哪三个?”韩复问。

    “分北、中、南三路。”黄家旺道:“河南内乡、南阳、唐县、新野、邓州等处为北路,该路可能遇吴三桂部阻截,军事压力最大,当由伯爷坐镇统辖;枣阳、随州、应山、云梦等处为中路,该路守备空虚,几无清兵驻守,为

    最易攻取之路;而钟祥、京山、应城、景陵等处为南路,该路守备较中路要强,且有概率遇到清廷支援荆州的兵马,应当厚集兵力,选任一持重老成的将领统兵。’

    韩复想了想,对这三路分兵的计划没有多少意见。

    三路里面最重要的是北路,因为有可能引发与吴三桂的又一轮会战,但其实最危险的是南路,这是最有可能遇到鞑子真夷的一路。

    但中路沿着随枣走廊打粮,可与南路互相支援,这样就可以牵制湖北清军,使其不敢也不能全力应对南路兵马,客观上保障南路的安全。

    可以说安排的比较得当了。

    “以参谋处的意见,此次行动动用多少兵力为好?”

    “回大人的话,此次行动,由内乡而至潜江,纵横千里,波及清廷十几个州县,据参事室张总参估算,如果行动顺利,则我襄樊镇至少可得十到二十万石粮食,兹事体大,为策万全,全军除必要警戒、守备之外,最好尽数出

    动,最少也要动用六十个步兵局以上的兵力。”黄家旺给出了数字。

    二十万石粮食,可以供养一百个满编步兵局以及附属的非战斗人员了,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除此之外,骑马步兵哨队、骑兵营、水师步兵哨队、水营都要参与到行动当中来,尤其是水营。没有水营参与,我等即便是打到粮食,也很难运得回来。”黄家旺又补充道。

    “黄总长考虑得甚为周全。”韩复站了起来,做出最后决定:“此次行动,代号“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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