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黑得很晚,众人在紫霄宫做完了法事,又踏着月色,追逐着夕阳,往山顶的太和宫而去。

    按照之前的安排,韩复要在那里,在祖师爷面前,以武伯爷的身份,召集武当山九大宫观的提点,住持议事,宣布新的政策。

    紫霄宫在整段登顶山道的中间位置,到金顶并不算太远,只是过南岩宫后山势陡峭,速度快不起来。

    韩复不着急,一路走一路看,遇到有景色壮丽山势险峻之处,往往还驻足凝望,搞得大家都以为韩伯爷要作诗了。

    其实韩伯爷还真想作一首,但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到近代有什么写武当山的诗。

    贺老总倒是曾经将紫霄宫当成司令部,但他老人家没写过这方面的诗啊。

    对冲一、灵素和常静等人来说,这些景色都是司空见惯了的,不仅没有那样的雅兴,心情反而很沉重。

    越靠近金顶越沉重。

    太和山二百年基业,搞不好就要葬送在今晚,葬送在他们的手里了。

    玄虔今天是以玉虚宫提点的身份上山的,这时和冲一道人,灵素道人他们走在一起,刻意与女儿女婿保持距离。

    登顶的石阶两侧,每隔几步就有个站岗的襄樊营士卒。

    他们大多穿着整洁利索的军装,提着火铳或者长枪,笔挺的站着。

    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杵在那就如一根根木桩似的。

    但这些人毕竟不是木桩,而是披坚执锐,百战余生的精兵啊,他们站在那里,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

    而那整齐划一的样子,更是将这种压迫感推向了极致。

    最前头,灵素摇头道:“冲一师叔,咱们这个韩伯爷,今天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冲一道人白发苍苍,但精神很矍铄,运步如飞,爬山毫不费力,但这时听到灵素道人的话,也只能摇头苦笑。

    “哼。”

    南岩宫天道长等人,既不跟前头冲一、灵素的大部队一起,也不和后头的韩复他们一起,而是自成一团。

    听到这话,也是冷冷哼了一声。

    很快,众人到了金顶的大岳太和宫。

    此处为武当诸宫之首,地位最为崇高,狭义上的太岳太和山,指的就是这里。

    金顶上还建有紫金城,外有红墙围绕。

    如果你会梯云纵的话,从高处俯瞰,此处恰似一只金龟,金顶所在的天柱峰就是龟背,旁边的一个小山头组成了龟......的头!而缠绕紫金城的红墙,又好似一条长蛇。

    龟蛇又正好象征着玄武。极富寓意。

    金顶之上,就是纯铜构建,外表鎏金的金殿。

    这玩意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炫酷,而更为炫酷的是雷雨之夜,雷电打在金殿上,会形成雷火练殿的奇观,据说几十里外都能看见。

    韩复来的不凑巧,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雷火,只有十几个看自己看得很不耐烦的老头子。

    “大人。”

    在进紫金城之前,早已在此等候的韩文快步过来,低声道:“先前太和宫道士说,紫金城这里乃是道门重地,不让我等持械进入。卑职等探查后,发现金殿两侧的房间内,都有该处刑道人活动的迹象,恐怕会对大人不利。”

    “好,我知道了。”

    “伯爷是否要卑职等强行清场,以策安全?”

    “不必了,他们都是纸老虎,花架子,吓唬人的。你越是紧张,他们就越是来劲。”

    韩复指着走在前头的太和山几大提点,又道:“这些头头脑脑都在这,没谁愿意真的鱼死网破,血流成河。”

    紫金城名头很大,但因位于绝顶之上,其实很局促,规模很小,这时众人站在金殿前的小广场上,已是显得有些拥挤了。

    照例先祭拜了金殿内的真武帝君坐像,按顺次进了香,终于到了互相摊底牌的时候了。

    冲一道人、灵素道人,常静师太包括玄虔真人他们,在上来之前,其实已经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腹稿,但真到了要说出来的时候,反而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淡了下去,院子中燃起了火把,昏黄的火光在众人脸上不住跳跃,将映照在地上的影子慢慢地拉长和扭曲。

    尽管来了不少人,但气氛却是出奇的安静。

    空气中只剩下火花爆裂与虫儿啾鸣的声音。

    天道长虽然性格暴烈,但也是懂点策略的,本想着先观察观察再出来说话,但这时见大家都不说,急躁的情绪又上来了,他忍不了,他就要说。

    “韩伯爷,太和山自太和宫、南岩宫、紫霄宫、玉虚宫以下,各宫各观的提点住持都来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现在总该说了吧?”

    韩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慢慢出列,来到前头,苏清蘅、周进庵等人亦步亦趋的跟着。

    人群很自然的,就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泾渭分明。

    他穿了件素色绣有暗纹的锦袍,戴圆顶宽檐的大帽,这时在月色照拂之下,长身而立,还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看起来像是白面书生的年轻人,却是个极有野心也极为心狠手辣的主儿。

    谁也不敢有半分轻慢。

    “有劳陶大人动问,吩咐一说实不敢当,本藩就简单的说两句。”

    韩复脸上带着微笑,望着眼前的众人,找到了点当初在旅游局当领导的感觉:“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一条??抗清!”

    “抗清?!”

    天道长这些天对韩复要提的要求,对他要说的花言巧语,其实已经和诸师弟推演了很多遍,也有了一套能够应对和驳斥的流程。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韩复居然会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下面的冲一道人,灵素道人和常静师太他们,也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们同样没有想到,韩伯爷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韩伯爷,你把手伸到太和山来,就是为了抗清?”天硬邦邦的说道:“你不会要告诉大家,咱们太和山上会有鞑子吧?”

    “陶大人说笑了,太和山乃是皇家道场,累世受朝廷的恩典,本藩相信,在场众人都是爱国爱朝廷的,自然不会做那汉奸。”

    韩复声音不大,但却能让众人听清楚:“但如今天下局势至此,诸位想要置身事外,一心修玄亦不可得。自崇祯以来,流贼和鞑虏并起,我国家内外交困,终至朝廷倾覆,社稷废为丘墟。去岁福王在南都践祚之后,金陵小朝

    廷亦是一心偏安,江北四镇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岂能为这半壁江山之藩屏?”

    “韩伯爷,天下之事怎么样,我等都很清楚,用不着你再来掉一遍书袋。”天琰也不是傻瓜,不愿意给韩复用大义来绑架众人的机会,扯着嗓子喊道:“你有事就直接说事。”

    “天下之事,你陶大人真的清楚么?”

    “如何不清楚?”天梗着脖子道:“原先闯献肆虐荆楚之时,我等太和山道士,亦曾组织过乡勇乡兵,拒流贼,安百姓,守一方之平安。咱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韩伯爷恐怕还不知在哪里!”

    “放肆!”

    一听这话,身后的周进庵忍不了了,立刻指着天琰,嗓音尖利道:“你无礼!”

    “?,无妨。”韩复摆了摆手,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不知陶大人这乡兵乡勇中,是否包括黑风寨谭天雄、蝎子岭王秀才他们?

    “你……………我……..……”天支支吾吾,立时涨红了脸。

    太和山人人都知,谭天雄和王秀才他们是什么人,天道长不能睁眼说瞎说,又怕韩复把谭天雄、王秀才到过南岩宫的事抖落出来,自然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韩复一击得手,也不死缠烂打,又悠然道:“抛开谭天雄他们不谈,陶大人既然对天下之事了若指掌,那么不妨告诉本官,如今鞑子已经打到何处,这太和山周围又有何兵马,分属哪个营头,多少兵力,统兵将领为谁,准备

    要往何处来?以上种种,还请陶大人赐教。’

    “I………….. KR……...….”

    天道长这两年来,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下的均州城,哪里会知道这些东西?

    他刚才牛皮吹得太大,这时被韩复连续问了两个答不上来的问题,被连续了两次,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

    正想要着要不要发作呢,却见几个军士抬着个木架子走了上来。

    那木架子上面有个卷轴,不知是什么东西。

    众人都被这东西所吸引,纷纷望了过去,正疑惑间,却见韩伯爷手臂轻轻一挥,那卷轴唰得落下,赫然便是幅超大号的地图。

    地图之物并不稀奇,众人都是见过的,可眼前这幅却有些不一样,制图很简洁,就是用线条、箭头、波浪和一些几何图形构成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很直观,很有信息量。

    大家眯着眼睛找了一阵,终于在一圈又一圈的曲线中,找到了太和山三个大字。

    然后顺藤摸瓜,又找到了均州、汉水,以及汉水上下游的郧阳和襄阳。

    但他们很快就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郧阳到襄阳这片区域,底色是白的,而在周围,底色全是红的,触目惊心的红。

    众人没见过这种制图的法子,不知道韩伯爷是何用意,又嗡嗡嗡的讨论起来。

    “这是我襄樊镇务司参谋部制作的形势图,本是不传之军事机密,但为了让诸位能直观感受到,如今形势何等之严峻,本藩还是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诸位想必也都找到了太和山所在,找到了我襄樊镇所在。”

    韩复右手一伸,身后的苏清蘅立刻递来了指挥棒,他侧头望着娘子,面露嘉许,后者立刻绷着脸,挺起胸膛,为自己能为夫君尽绵薄之力而感到激动。

    “此图上,未被标红之区域,乃是我襄樊镇辖区。虽然本藩常说,我襄樊镇军民百万,地有千里,但以天下而论,实在不足为道。即以川、陕、豫、鄂而言,亦不足十之一隅。”韩复说话的同时,用指挥棒在襄郧这边画了个

    圈。

    “韩伯爷,那外头标红的,就是朝廷的地盘?”常静师太很给面子的垫了这么一句。

    “是也不是。”韩复道:“原先自然都是朝廷的地盘,但如今却已尽入胡虏之手!”

    “啊?”常静师太瞪大两眼:“这,这周围全都是鞑子的地盘了?”

    “姓韩的,你胡说!”天道长一万个不相信:“天下谁人不知,你韩伯爷在樊城两名王,大败鞑子,赚下了好大的名头。今天却又说,鞑子到处都是,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陶大人难道以为,这天下只有吴三桂、尚可喜这一支鞑子兵马么?”

    “我……………”天道长第三次被噎住了。

    韩复不理他,挥动着指挥棒,从西北角的西安开始,绕了好大的一圈子,一个一个的讲解此处为谁盘踞,有什么兵马,多少兵马。

    又讲解如今阿济格、多铎、准塔三路大兵,是如何渡过江来,合攻江东的。

    孟乔芳又是如何经略关中,李过残部又是如何从陕北退往川蜀,与张献忠交战的。

    这里面很多的信息,连襄樊镇的高级将领都第一次听到,更不要说天道长等人了。

    韩复不唱高调,也不会过分的渲染,就一五一十,很是客观冷静地罗列数据,讲解形势。

    但越是这样,给众人的冲击力就越大。

    大家原先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形势不太妙,也知道天下之事早已糜烂不堪,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始终没有一个直观的清晰的认知。

    总是会很抽离的去想,这些事情都是外面的事情。

    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的。

    也总是下意识的会一厢情愿的去想,局势还能维持。襄樊镇不是在樊城打败鞑子了么,李闯王不是还有十几万兵马么,江北四镇多多少少也有点战斗力吧?有这些人在,鞑子总不至于那么快就取得天下了吧?

    太和山的好日子,说不定就能这么稀里糊涂的继续混下去。

    但此刻,韩伯爷用这幅巨大的地图,用他冷峻到没有感情的语言,无情地撕破了这些假象,把事实展现出来给大家看。

    大家才知道,原来事实是那么的血淋淋。

    冲一、灵素、玄虔、常静等人再去看那副地图时,分明看到四面八方的血红色席卷而来,要吞噬掉面前的一切。而襄樊镇却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孤立无援,仿佛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鞑子真的要来了。

    这是所有人脑海里都冒出的念头。

    场面一时安静了下来。

    只有韩复冷峻的声音还在响起:“也许有的人心里在想,鞑子即便真的来了,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大家可以替朱皇上念经,为什么就不能替爱新觉罗皇帝念经呢?即便在我大做不成皇帝的家庙,但太和山本身体量巨

    大,总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没有人说话,都静静地听着。

    苏清蘅眨巴着眼睛,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大道理你们懂得比我多,本藩就不献丑了。”韩复竖起手中的木棍,接着说:“本藩向来不是个爱用大义用道德来绑架别人的人,大家人各有志,我也不去强求。可许多人并不知道鞑子是何等模样,又是哪般的丧心病狂。等

    鞑子一到,诸位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恐怕也只有痴心妄想而已。别的本藩就不赘言了,可?发令’这三个字,诸位应该都是听过的。”

    “那......那又怎样?”人群中,南岩宫的袁熙佐喊道:“那又怎样?咱们不?发不就成了?管天管地,岂有管人?不?发的!”

    “好问题,这位道长问的好。诸位中应当有不少人也如这位道长一般,对?发之人是何等模样都未见过,今日本藩便请大家见识见识。”

    韩复轻拍巴掌,立刻又有十来个军士,押着几个作道士打扮之人,从外头走了进来,在众人面前一字排开。

    这几个道士人人头上都套着个黑袋,正当大家疑惑不解时,那黑袋忽地被拉开,众人赫然见到,这些道士头上须发几乎全部剃光,只有后脑勺处,留着根又细又短如同猪尾巴般的辫子。

    韩复怕大家看不清楚,还特意安排这些人或正面,或反面,或侧面的站开,主打的就是不遗漏一个细节。

    道士服配金钱鼠尾辫,这视觉效果实在是太过炸裂了。

    就像是一枚超大当量的视觉炸弹,在众人眼眸内轰得爆开,产生的冲击,一波又一波的刺激着他们的眼球,他们的心智。

    有一种精神都遭遇污染的感觉。

    “这便是金钱鼠尾辫,满清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最为标准,且唯一的发式。诸位之中,如果有能够接受这等发式的,那本藩绝无二话,现在就下山,再不踏足太和山一步。”

    冲一、灵素、玄虔和天琰等人,全都瞳孔剧烈的收缩,完全不敢想象,这样的发式如果出现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的局面。

    众人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统一的答案,没有人愿意接受。

    这其实就是韩复耍了个心眼了。

    满清统治者在推行剃发易服这种民族压迫政策的时候,虽然残暴,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口子,并不强迫僧道?发。

    但现在这些人不知道啊。

    这道士?发的样子,实在太刺激众人幼小的心灵了,道心都要破碎了。

    “方才那位道长问得好,说咱们就是不?发,那又能怎样?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一个死字。”韩复微笑道:“鞑子之所以是禽兽,便在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十字真言当中。”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真按照韩复所说,那么假以时日,鞑子来了的话,大家就只能要么选择像前面那几个一样,要么选择去死了。

    众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这乱世之中,竟是连保住几绺须发,也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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