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楼内,到处都是先前打仗留下来的痕迹。

    前几天的时候,还充当过停尸房,尸臭的味道甚至比外面还要强烈。

    “呐,大师姐,这里原先就是少爷指挥的地方。”

    胖道士引着清蘅子等人,来到顶层的走廊上。

    “哇,石师兄,你原来叫韩将军少爷的么?”那个唇红齿白的小道士很夸张的哇了一声。

    “我一直就这么叫,咋了?”石玄清梗着脖子。

    “那......”小道士骨碌碌的转着乌黑的大眼珠子:“那将来,你......你怎么叫?"

    那小道士一边说,一边挑着眉毛,往清蘅子这边示意。

    石玄清怔了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瓮声道:“你林霁儿怎么叫,道爷我就怎么叫!”

    这位叫林霁儿的小道士,乃是清蘅子的贴身丫鬟,自来便古灵精怪,爽利泼辣,闹得很。

    石玄清当初在山上的时候,没少与她吵架拌嘴。

    彼此之间的胜负欲都非常强。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道爷我跟着襄樊韩大帅,那是上过战场杀过鞑子的,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

    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了。

    石玄清说完之后,不给林霁儿反唇相讥的机会,立马又道:“你们看吧,俺去下面瞧瞧。”

    瞧着胖道士远去的方向,林霁儿皱着鼻子哼唧了两下:“小姐,这石大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了。”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合该如此。”清蘅子嗓音如清泉流响很是清冽:“霁儿,玄清现在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侍从官了,你不要总是与他斗嘴,更不要叫他石大胖。”

    “这是姑爷叫的嘛,我跟姑爷学的。”林霁儿撅着小嘴。

    这两声姑爷叫的,清蘅子玉面微红,瞬间被破功,一秒从清冷高贵的仙姑,变回了对爱情满怀憧憬与期待的妙龄少女。

    但她不能也不愿反驳,只得剑眉微蹙,瞪了林霁儿一眼。

    “嘿嘿,小姐,这里又没别人听见,喊几声姑爷怕什么?”林霁儿顺杆往上爬:“再者说了,咱们这次过来,不就是见姑爷来的么?”

    “是襄樊营邀请我们过来为死难者做法事,还有替民众讲经说法的,其......其他诸事,只是顺便而已。”清蘅子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她本不是那种扭捏作态,遮遮掩掩的人,但人于情之一字上确实无道理可讲。

    清蘅子再怎么经义高深,冲淡旷达,可毕竟只是个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少女,谈起这种事如何不心中慌慌,怕人瞧得真切?

    “小姐,你脸红了。”林霁儿今天胆子确实很大,不过见自家小姐作势要恼,连忙摆手道:“好好好,好好好,顺便顺便,咱们是顺便来看看姑爷的。'

    主仆二人嬉闹了一阵,又凭栏而望,双双向着楼外看去。

    清蘅子时常代表玉虚宫下山为信众们讲经说法,樊城是南北要冲,两人都不止一次来过。

    最近的一次就是年节前后,那时汉水上舟楫往来络绎不绝,樊城内外人烟稠密,到处都是繁盛太平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这座位于汉水之阳的重镇几乎都让她们认不出来了。

    到处残垣断壁,触目皆是令人心惊的景象。

    放眼望去,整座樊城镇,除了靠近东门的区域外,几乎没有完整的建筑。

    而北边的那座城墙,几乎完全垮塌,只有残破不堪的定中门,还倔强的矗立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座门楼,清蘅子没来由的感到一种震撼。

    “霁儿,你可知房兵攻城之时,动用了多少门红衣大炮?”

    “多少?”

    “足有二十三门,而远处的那座定中门,就是鞑子火炮齐攻的地方。”清蘅子轻轻说道:“地崩山摧壮士死......几十门红衣大炮一齐放射的景象,我原先想象不到,但见到眼前的景象,已是明白了一些。”

    “是啊,光是看事后的这般样子,就叫人害怕,当时在城墙上的那些壮士,不知要面临何等惊心动魄的景象。”林霁儿说到此处,回过味来:“小姐,姑爷当时是不是就在那门楼上?”

    “他与所有将士,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撤离。”清蘅子这次没有否认“姑爷”的说法。

    “姑爷真了不起。”

    林霁儿毫不吝啬自己的好评,忽地伸出小手又道:“小姐,前面那条街,就是鞑子最远攻到过的地方啊?好近哦,感觉那边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这里。”

    “应当是了,确实好近啊。”

    清蘅子凝神细望,只见那道路口处的街垒还在,地面上满是斑斑血迹。

    她望着望着,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日的景象。

    她不是那种生于深闺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柔弱女子,也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胆略。但确实没有想到,在鞑子已经攻到如此近的距离时,襄樊营的士卒们还在顽强抵抗,而韩将军也依旧坚守在镇江楼上。

    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一旦鞑子突破了防线,那楼上之人,几乎没可能跑掉。

    这是需要极大极大的勇气的。

    清蘅子又不由得想到了他在光化城外,单骑招降众将,弯弓射大雕的事迹,以及许许多多的写在襄樊抄报上的故事。

    记得那人在报纸上说过,他是开钢铁厂的,所以意志比钢铁还要强硬......真是个好形象又带点自夸的比喻啊。

    天下的男儿这般多,恐怕也只有他能说出那样的话吧?

    “哇,小姐你看,这里还有几处弹孔呢。”林霁儿大叫起来:“姑爷当时就站在这里么?那几枚铅弹只要稍稍偏出一点,后果......后果简直不肯设想啊。小姐,姑爷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清蘅子也注意到了身后,铅子洞穿墙壁而留下的孔洞,一张脸肉眼可见地变得雪白。

    她转过身去,伸出手,绕着那孔洞轻轻地画着圈,两道眉毛深深地皱在一起,露出又害怕又心疼又感怀激动的神情。

    战后,他给她写过信,在信中,详细地叙述了战事的经过,尤其褒扬了襄樊营将士们英勇的大无畏的精神,可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

    当时那人所面临的情况,远远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危险。

    而就在这种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亲率侍从卫队,直捣鞑子中军,取得了甲申以来抗清第一大捷。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这种环境下发生的。

    清蘅子感觉心中有道弦,被人轻轻拨弄了一下,万般情绪涌了上来,低低说了句什么。

    “小姐,你说什么?”

    清蘅子深吸了口气,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我说,我的相公,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

    “阿嚏,哪个小娘们在骂我。”

    东门附近的一个小院里,韩复揉了揉鼻子,又道:“你继续算,每一笔都要算清楚,老子穷得都要当裤子了,这些大户却整日在城中吃香喝辣,岂有此理!”

    勤务处的丁树皮,镇抚司的冯山,文书室的陈孝廉,还有孙习劳以及她带来的几个账房,分坐在长条桌的两侧,每人面前都有个算盘和账本。

    丁树皮虽然在其他方面马马虎虎,但对数字和钱粮一道,却有着极高的敏感性。

    算账很厉害的。

    他手上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口中却一刻不停地说道:“查得谢家有新购进的带花园的宅院两座,合计白银一万八千五百两;现银三万二千一百七十两三钱八分;金玉珠宝叫厘金局估价所的人验过了,折价七千三百两;另有

    古董字画等,约莫几千到一万两左右,估价所的人说,现在行情不好,很难卖得上价钱。不算这一项,共计查得......呃,五万七千九百七十两又三钱八分......”

    说到这里,丁树皮用大拇指蘸着唾沫,又翻开了账本的前面一页:“刘、王、谢这三家,都是河南来的大户,逃难之时,家产都换成了银子,到襄阳以后,只买了宅邸,因此名下都无田产。这三家共计抄得十三万六千两

    奇。”

    丁树皮每报出一项数字,孙习劳带来的那几个账房,就在算盘上噼里啪啦的算着,一项一项的核对。

    陈孝廉负责做会议记录。

    冯山正襟危坐,安安静静地听着。

    襄樊营在樊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胜仗,而镇抚司在襄阳,同样打了个大大的胜仗。

    刘、王、谢、赵、熊这五家,都是城中一等一的豪富之家,刘王谢是外来的大户,而赵熊两家则是本地的。他们的共同点除了都是豪富之外,还或与军马坊众人勾勾搭搭,或与襄京府署往来密切,都是等着清兵到来以后,就

    要首倡投诚的积极分子。

    这五家,都是韩复精心挑选出来的“资源点”“补血包”,在全城工商士民都因鞑子要来而感到恐惧的时候,襄樊营对这些鞑子奸细的处理,不仅没有引起恐慌,相反还获得了很广泛的支持。

    这种支持,随着襄樊营在战场上取得重大胜利而达到顶峰。

    但说实话,尽管正当性再强,还是很不好,容易形成一种极端的人人自危的环境。

    可韩复没办法啊,他穷啊,真的很穷啊。

    这次樊城之战,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望,但从收益来讲是负的,大写的负,加粗的负。

    除了那几十门大炮是宝贝,其他的全是不值钱的残兵断剑之类的东西,几乎没什么缴获。

    相反,襄樊营遇到了巨大的打击,想要恢复,每一笔每一条都是哗啦啦流淌的银子。

    他也不会魔法,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

    而靠拖欠饷银,劫掠百姓来维持军队,靠破城时不封刀的许诺来激发战斗力的做法,韩复实在做不来。

    尽管他底线很低,但也是有底线的。

    他可以做坏人,做恶人,但前提条件也得是一个人啊。

    没办法,不能抢百姓,就只能再苦一苦大户了,罪名鞑子来担。

    丁树皮继续算账,赵、熊两家都是本地的大户,与牛?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投降派里的积极分子。

    这两家在襄阳经营多年,即便是上次襄京之乱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的家产,要远远厚过刘、王、谢这外来三户。

    赵家是做盐粮生意的巨贾,鼎盛之时,汉江有上百条船;熊家则是书香门第,各种意义上的大地主。

    这两家共计查得三十九万多两的资产,听起来虽然很多,但大多数都是房产、田产、商铺、古董字画等等,甚至连奴仆都算上了。

    现金只有个十七八万两而已。

    “他奶奶的………………”韩复心中暗骂:“襄阳这帮大户,就是没有北方那些大户喜欢挖地窖将银子埋起来的优良传统,也不像江南那些动辄几十上百万家资的豪富,个个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啊。”

    实际上,赵、熊两家能抄出近二十万现金,已经相当惊人了。这不仅是两家在襄阳经营多年的缘故,更是因为他们担心受到乱兵波及,而提前将窖藏在各地的银两提前运到城中的缘故,否则,韩复是没有那个机会一网打尽

    的。

    “这么算来,这次到手的现银大概有三十万出头??啊,不算吴老七和牛?他们,他们估计也没多少,顶多几万两??这样算起来,还是有很大的缺口啊。”韩复轻轻敲着桌面,看着很不满意的样子。

    丁树皮、陈孝廉等人差点晕倒,孙习劳瞠目结舌,连向来冷着张脸的冯山也有点绷不住。

    大人,三十万两啊,这可是足足三十多万两的白银啊,这还嫌少吗?

    上次在南阳府刮地皮都刮到那个地步了,也才刮了几万两银子出来,相较之下,襄阳这帮大户是真的很有钱了。

    “咦,你们都用这种表情看我做什么?不够就是不够嘛。”

    韩复板着手指头算:“重建樊城,以及樊城以北到吕堰驿一带的各种军事设施的花费就不算了,安置流民开垦荒地的花费也不算了,还有被服器械以及发放抚恤金的这些花费咱们通通都不算,就单说招兵买马的钱。在接下来

    的一年来,我襄樊营至少扩充战兵三万。”

    “三万?!”丁树皮、陈孝廉异口同声。

    “三万只是最低数字,本官的设想是多多益善,最好能有五万战兵方才保险一些。”

    “五万?!”屋内几人又齐齐重复起了这个数字。

    大家都不是当初在桃叶渡时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初哥儿了,五万战兵是什么概念都还是清楚的。

    鞑子四汉王中,吴三桂兵马最多,有个一万多的样子,其余像是尚可喜,孔有德和耿仲明这些人,都只有几千到一万不等。

    这已经算是一番诸侯了。

    像是阿济格、多铎、豪格这些正儿八经的议政王大臣,手里的直领兵马也没多少啊。

    五万完全脱产的战兵,真是非常非常可怕。

    难道说,自家大人真是志在天下?

    “三五万的,只是勉强能自保而已。”韩复当然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吴三桂和尚可喜被咱们打败了,阿济格也跑了,但不是说就此海晏河清,天下无事的。阿济格是去追永昌皇爷的,但也不是说他们就不会回来了。等

    永昌皇爷和江南小朝廷都被打败了,届时,这天下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诸位应当都没有想过。”

    丁树皮等人都是一愣,这样的问题,他们确实没有仔细想过。

    总觉得李自成还有许多兵马,弘光皇帝也有许多兵马,纵是这些人都打不过鞑子,但至少也能坚持坚持,与鞑子多周旋周旋吧?

    如今这江南小朝廷,还有大半个中国呢,从幅员上说,可是一点都不小的。

    而李闯王呢,打败仗也是常有的事情了,从崇祯年间算起,他老人家有十来年的时间,都是一直在吃败仗。

    最惨的时候,被打得只有十几骑逃入商洛山中。

    可打败李闯王很容易,消灭李闯王却千难万难。

    除此之外,四川还有一个八大王呢。

    归根结底,此时此刻,没有谁会料到,看起来还有很大挣扎空间的张献忠、李自成和朱由崧,像是纸糊的般,被清军轻轻一戳,居然就这么破了。

    尤其是张献忠和李自成,大明王朝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都没有肉体消灭他们,可是到了我大清这里,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

    仿佛冥冥中确实有一种天意。

    当然了,这种事情,韩复也不能提前对这些人说,不然等到应验的那一天,就过于惊世骇俗了。

    他只能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在原本的历史上,阿济格灭了李自成,多铎灭了朱由崧之后,大家就各自班师回朝。

    清廷以为天下已定,四顺王全都被丢回了辽东老家。

    而在本位面,吴三桂和尚可喜肯定是回不去了,但阿济格在平定李自成,招降了左军余部之后,是会像原本历史上那样班师回朝,还是又调过头来,再攻打襄樊,实在是不好说。

    “所以,我们还是要按照最坏的打算来,有备才能无患嘛。”韩复指着丁树皮:“你先按照三万战兵来算,兵器战兵占六成,火器战兵占四成......”

    韩复的话还没有说完,丁树皮已是先张大了嘴巴:“大人,小的只是在心中粗略估算,就至少要三十多万银子啊。”

    “对嘛,你再仔细算算,说不定花费更多。”韩复苦中作乐,还有闲心开玩笑。

    他正待再说什么,就见胖道士拖动着庞大的身体,吨吨吨的走了过来。

    “少爷,俺,俺大师姐来了。”

    一听这话,韩某人瞬间两眼放光,对啊,哥们还有个富婆未婚妻呢。未婚妻家里可是妥妥的货真价实的地主,也颇有家资啊。

    这个软饭,必须要硬着吃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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