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七坐在长条桌靠下首的位置,有点不耐烦地看着前面。

    他原先在光化防城营只是个掌旅,随着侯御封他们一起投降过来以后,得了个干总的职衔。

    级别虽然不高,但在襄阳城却很有名头。

    尤其是最近这一两个月。

    韩复在的时候,他还只是有点狂妄,不太服从管教,但他也不是傻瓜,出格的事情并不会去做。

    可韩复领兵去了北面之后,吴老七故态复萌,加上无人约束,便愈发的张狂起来了。

    这一个月来,中军衙门、总镇抚司、襄京县、襄京府乃至防御使李之纲,都收到了一箩筐的控告吴老七的案子。

    但韩大人不点头,始终无人敢管。

    听说韩复回来的消息之后,吴老七还很是忐忑了一会儿,但见无事发生,便放下心来,反而更有点轻蔑和有恃无恐的样子。

    此时看着站在前方高谈阔论的韩复,心中却忍不住在想,等到鞑子大兵一来,襄樊营这点家当马上就灰飞烟灭,你韩再兴神气个什么?

    他心中这般想,便没有注意去听韩复的讲话,等到回过神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正见长条桌两边的所有人,全都齐刷刷的看向自己。

    身旁的侯御封也用胳膊捅了他,低声道:“吴老七,韩大人叫你呢。”

    “啊?”

    吴老七下意识的站起来,他也不好好站,显得松松垮垮的,不像个样子。

    “樊城乃是荆湖门户,全襄屏障,意义不可谓不重大,必得骁勇智谋之人方能守之。”

    说话间,韩复的目光望向了吴老七:“吴千总乃是一员宿将,打惯了仗的,虽未与鞑子交手过,但全城皆称骁勇。自即日起,以吴千总为北营坐营把总官,驻守樊城!”

    “啊?!”

    吴老七刚开始还听得朦朦胧胧,半懂不懂,到听到后面,整个人都精神了。

    不由得放大瞳孔,“啊”了一声。

    哪里冒出个北营他不知道,但是韩再兴让他去守樊城他却是听懂了。

    樊城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襄阳的北大门!

    自古以来,攻襄必先攻樊。

    如今鞑子犯境,樊城就是直面兵锋的第一线。

    那可不是几千上万,而是数以十万计的鞑子大军啊。

    这怎么守?

    根本守不住!

    况且留在襄阳,万一战事不利还能跑,但樊城是座小城,三面都是平地,一旦被包围了,跑都没地方跑。

    韩再兴哪里是让自己去守樊城,分明就是让自己死啊!

    “吴把总还有什么问题吗?”韩复称呼都改了。

    "............"

    吴老七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嘶声道:“韩大人,咱吴老七什么样咱自己清楚,不是个能上台面的料,担不起守卫樊城的重任。韩大人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吴把总显然是误会了。”韩复带上了点微笑:“本官刚才那不是通知,而是命令。也就是说,本官话说出口之时,你就已经是北营把总官了。”

    吴老七胸中有气,但又不敢向着韩复发火,闷声说道:“韩大人,那咱就请辞,不耽误大人的大事。”

    这一次,不等韩复说话,冯山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吴老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自尔等踏入此处之时起,我襄樊上下已经进入战时状态,一切军民事务,皆照战时条例管理。吴大人已是北营坐营把总,战时擅离职守

    者,其罪当斩!”

    “啪!”

    "ngngng......"

    军马坊的某处宅院内,一个女人捂着脸颊,缩在墙角,紧咬着嘴唇,发出呜咽的声音。

    这女人体态丰腴,很是妖艳,原是吴老七在眠月楼认识的。本来想要买回来独享欢乐,但不知怎么地,反而不如在眠月楼时玩得爽利,没那个感觉了。

    刚才因为倒茶时动作慢了一点,立马被憋了一肚子火的吴老七当成发泄对象,结结实实的赏了几个脆的。

    “吴爷,咱们老爷们的事,为难个娘们作甚。”

    “哼,你倒是说的轻巧。”

    吴老七一条腿支在椅子上,恨声道:“那姓韩的叫老子去樊城送死,老子要是去了,你们他娘的到时候都得去!”

    “啊?”方才说话的那个瘦些的小军官,闻言叫了一声,赶忙说道:“吴爷您如今是北营的把总,咱们又不是,咱们去......去干吗?”

    “姥姥!”吴老七两眼瞪得极大:“人家姓韩的说了,准老子自行挑选北营的兵将,你,你,你,还有你几个,到时候一个都别想跑!”

    他说话的同时,伸手乱指,被点到之人,无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如果鞑子真的要来,不论襄阳能不能守得住,樊城是必然会承受最大攻击的。

    没有人愿意去送死。

    尤其是整日围在吴老七身边的这些人。

    “吴,吴爷,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当兵就是为了混口吃,不敢想啥荣华富贵,建功立业。吴爷你,你高抬贵手,把小的当个屁给放了吧。”一个稍胖点的小军官,缩着脖子说道。

    “你娘的,老子当兵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吴老七拿起桌上的茶杯,直接将里面的热水泼了过去:“不想荣华富贵?老子到襄阳以后,哪回出去没带着你们?玩眠月楼那几个婊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叫老子把你当个屁给放了?”

    那胖军官被泼得满脸热茶,见吴老爷动了真火,也不敢再做声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得只剩下角落妇人低低抽泣的声音。

    吴老七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半圈,又回到座位坐下,刚坐下抽了半支烟,复又站了起来。

    他很烦躁,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

    越不去想越要去想,越去想又越觉得烦躁,有种想要自爆,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浑身张扬着择人而噬的恶意。

    就这么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那个稍微瘦点的汉子,忽然开口说道:“吴爷,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乘势反了他娘的又能怎地!”

    “大人,刚才有探子来报,说吴老七回去之后,在府中颇有怨怼之言。”

    襄樊营的习惯,向来是开完大会开小会。

    此时已是傍晚,冯山、丁树皮和叶崇训等人站在直房内,前者汇报起了刚刚收到的情报。

    内情局设立之后,总镇抚司的职权骤然扩大,冯山的工作积极性也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

    “嗯,我知道了。”韩复埋头写着什么:“继续对吴老七等人保持密切监控即可。”

    "Be......"

    冯山手里捏着几张小纸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韩复放下笔:“吴老七等人只是小事,翻不起什么风浪的。你把手里的材料放在这就行了,如今大军回城,编制又被打乱了,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你先去忙吧。

    等到冯山出去之后,韩复又向着叶崇训说道:“崇训啊,这次新勇营的家底都被我掏空了,你又要从头再来了,有什么困难,现在就可以对本官讲。”

    刚才的会议上,韩复对编制来了一个大调整。

    原先的防城营、义勇营和新勇营全都打散之后,编入到了各个营头之中。

    防城营和义勇营,大致上还是由原来的赵四喜、侯御封、苗十三等人统领,但韩复往里面掺了不少沙子。

    而新勇营里的那些新兵,凡是平时训练成绩合格的,这次统统纳入到了几个正兵营当中。这一下子,原先满满当当的新勇营,少了一大半。

    叶崇训道:“新勇营的职能,本就是为各正兵营输送合格的战兵,如今战事将起,崇训只觉总算没耽误大人用兵。新勇营空了,再重新编练就是了。要说困难,那还是后勤上的困难。编练新兵,总是要花银子吃粮的,而

    A......

    说到这里,叶崇训看了身边的丁树皮一眼:“而且,新勇营的营房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卑职能够理解新勇营是二等部队,待遇不可与正兵相同,但基本的营房和操练场地总该要有的吧?大人也说过,良好的居住条件,

    是战斗力的来源之一。可是如今我新勇营,只有一部分营房,很多人还在搭窝棚,操练也没有固定的场地。我几次找过中军衙门和丁总管,他们总是说要想办法解决,但总是没有解决。”

    听到这话,丁树皮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新兵们的待遇保障问题,确实是个问题。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去年这个时候,韩大人他们刚进襄阳的时候,这座城池还空旷得很,到处都是无主,无人的宅院。

    可是现在呢?

    城中挤得满满当当,早就住不下了。

    南北两营原先的营房,也优先保障几大千总司,几大哨队,以及防城、义勇两营居住。

    这些正兵都不够住的,哪里有房子分给新兵?

    城中确实也有空地,襄樊营也确实在大建营房,但僧多粥少,盯着的人太多了。

    比如说水营就有近两千号人,这些人是水师不假,但又不是水上生物,在岸上也需要地方安置啊。

    比如说魏大胡子的骑马步兵哨队,那是韩大人亲口说的,要全力保障,各种物资优先供应的,他们也需要地方安置吧?

    还有中军衙门的人、厘金局的人、烟行皂行的人、铸炮厂的人......

    等着分配住房的人多了去了,数来数去,排来排去,也只有牺牲一下那些新兵,让新兵们发扬风格了。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襄樊营远远没有到,可以让人人都住上砖瓦房的地步。

    这个问题韩复当然了解,沉吟道:“这样吧,那些编入到各个战兵营的士卒,居住的问题自然由各战兵营解决。至于下面一批新勇......城东府学旁边不远,有一个预备仓,面积不小,原先能存好几万石粮食呢。后来废弃,但

    主体建筑还在,修缮一下之后,暂时就用做新勇营的驻地。”

    明代的仓储系统极为复杂,光是襄阳城内就有放漕粮的永丰仓,贮存粮草的大军仓,府衙自己的存留仓,还有赈灾的济养等等等等,各有各的功能。

    不过到这会儿,仓储制度和驿递制度一样,早就崩溃了。

    叶崇训又开列了一大串粮饷、被褥、兵器等等物资清单,韩复看着就头大,让他放在这,自己先研究研究。

    把叶崇训也打发走了之后,韩复放下纸笔,往椅背上一靠,点上了香烟,抽了几口之后,目光放在了丁树皮怀抱着的一大叠文书资料上,皱着眉头说道:“丁树皮,你手里抱着的,不会全都是账单吧?”

    “嘿嘿,大人英明。”

    丁树皮是韩复创业路上收的第二个小弟,地位非同一般。像是宋继祖、冯山、叶崇训、马大利这些人吃的第一顿饼子,就是他给发的。

    他和胖道士始终游离在军队体系之外,但又都发挥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与韩复的关系更为亲近,不是单纯的下属。

    尤其是丁树皮,更像是家奴。

    韩复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下,感觉头更疼了。

    但头疼也得要看啊。

    接过那些材料之后,一遍一遍听丁树皮讲。

    听着听着,不由得脱口说道:“如今靠我襄樊营吃饭之人,已经过两万之数了吗?这么多?”

    他在南阳搜刮到了不少粮食和银子,为此还颇有点沾沾自喜呢,结果回来一听,说襄樊营财政供养人员已经突破两万,瞬间笑不出来了。

    韩复算是理解了,为什么明代一个营头一年要花掉二三十万两银子了。

    冗员冗官害死人啊!

    当然了,襄樊营的组织结构还是比较精简的,只是韩复是将襄阳当做一个政权来建设的,因此摊子铺得很大。

    “咱们现在的银子,还够用多久的?”

    “回大人的话,若是按照如今的规模,用上一年绰绰有余,但是......”丁树皮顿了顿又道:“但是大人雄才大略,每有神来之笔,我襄樊营也是与日俱新,不能按照这个......这个静态的算法来推论。”

    虽然丁树皮说的很委婉,但韩复还是听懂了。

    丁树皮的意思就是说,自己一天到晚各种奇思妙想,一会儿增设这个营头,一会儿又弄出那个机构,襄樊营三月一小变,五月一大变,谁也不知道到了年底会是什么样。

    现在银子够用,不代表年底银子够用。

    嘶......有道理啊。

    韩复抽着烟想了一会儿,总体而言,襄樊营的财政状况还是比较健康的,前提是在自己不折腾的情况下。

    可自己能不折腾么?

    显然也不是不可能的。

    见自家大人不说话,丁树皮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其实现在手头还有一笔银子,只是暂时没法动。”

    “还有一笔银子?你是说抚恤银?”

    “大人英明。”丁树皮道:“从去年夏季开始,我襄樊营一共阵亡、失踪两千多人,这些人当中有明确继承关系的只占少数,大多数还是没有明确领养之人。其中还有一些士卒临死之前,想要把抚恤金给军医院的护工小娘子,

    给同队弟兄,甚至还有的说要孝敬大人的,这些都不符合条例。两千多人的抚恤金留在库中,也是很大一笔银子,只是......只是...………”

    说到后面,丁树皮闭口不言了。

    有些话,他不能说,只能韩大人自己说。

    襄樊营的抚恤标准,是按照二十七个月的工食银子发放的,不论是普通士卒还是高级军官,都是这个标准。

    前提条件是,你得是入了战兵营的正兵。

    新兵、辅兵、乡勇什么的,另行规定。

    两千多人的抚恤金,光是按照二十七两的最低标准,也有五万多两银子啊。

    数目相当的不小。

    不算不知道,一算把韩复都吓了一跳。

    将来要打鞑子,阵亡之人更多,要是全都按照这个标准来的话,财政压力极大。

    还是要想办法把钱和银子区别开来。

    一个早就在脑海中的计划,又浮现了出来。

    而且,眼前这五万多两抚恤银子,同样也没道理一直这么空放着。

    “罗长庚等从鲁阳关撤回来的伤员,现在还在军医院吧?”

    “在,他们比大人先到几天,回来以后就住进了军医院。有几个重伤的中途死了,但还剩下几个,罗长庚也醒了,只是状态很差,孙院正说他命很硬。”

    “嗯,你安排一下,明天我到军医院去看望受伤的士卒。”

    丁树皮知道自家大人可能要借着这机会,解决抚恤银子的问题,当下答应下来。

    韩复不再提此事,转而又道:“这次内情局提交上来一份名单,都是与吴老七等人往来密切的。其中有很多是本地或者外地来此的富商,我给你抄录一份,你先看看,要做到心中有数。”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丁树皮一时没想明白自家大人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韩复离开襄阳一个多月,刚刚回来,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有太多的人要见。

    自踏入直房以后,前来汇报工作之人,就再也没有断过。

    一直忙到深夜,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韩复一看怀中的西洋表,都快十二点了,想想还是不回去折腾西贝货了,让负责值夜的侍从孙守业打了盆热水,简单洗洗涮涮之后,就在直房睡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一具香软丝滑的身体抱住了自己。

    一睁眼,正是蹙着眉头,无比心疼地望着自己的赵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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