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阳关外,十数骑探马从远处飞奔而来。

    在他们的身后,则有更多的马甲时而冲刺,时而又控制马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追逐着。

    被追赶的那些探马,在飞奔的同时,不忘回身射箭。

    关外布满了皑皑白骨的郊野上,双方箭矢你来我往,发出阵阵破空之声。

    戴着顶狐皮毡帽的赵栓,娴熟的操控着胯下的战马。

    他身子埋得极低,整个人几乎完全的趴在了马脖子上。

    鲁阳关坐落在两座山壁之间的古道上,地势高耸,与下方的原野有着不小的落差,放在平时,马儿可慢慢上去,但是这时不行。

    当着鞑子的面慢慢悠悠的爬坡,无异于是一个个活靶子。

    好在,赵栓本意也不在此,他趴在马上,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身后的情形,向前奔出了十几步之后,忽然猛地一拉缰绳。

    那马儿吃痛的嘶鸣了一声,前进的方向被硬生生地拉成了九十度。

    在这个过程中,赵栓忽然直起身子,嗖嗖嗖的连射了三箭。

    将手中的羽箭尽数发射出去之后,他不做停留,又接着侧向奔驰,加速脱离了身后那些鞑子的射程。

    骑兵哨队的其他人,也和赵栓差不多,都是利用节奏和速度上的变化,抽空反击几箭。

    两支骑兵,就像是两团磁场,既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在寒风凛冽的?河河滩上纠缠着。

    经过近一年战火的淬炼,赵栓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车马店的伙计了,作为整个襄樊营骑兵哨队干总级的副队正,他不论是马术还是箭术,在全营都是排得上号的。

    比义勇营里的那些积年老匪,也不差多少。

    但和对面那些梳辫子的鞑子相比,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

    作为襄樊营的前哨,赵栓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在鲁山县北面,发现有鞑子哨队出没的。

    一开始鞑子那边只有十来骑,赵栓还不慌不忙的与之纠缠,想要试试那些鞑子的成色,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鞑子骑射的功夫,远远超出了赵栓的预计,比他见过的张文富的兵马,王光恩的兵马也好,全都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而且,人越来越多。

    赵栓不敢怠慢,边打边撤,往鲁阳关这边而来。

    鞑子同样也不含糊,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有伏兵,立刻穷追不舍。

    到鲁阳关下时,赵栓这个哨队,已经折损近十个骑兵了。

    鞑子那边也有人中箭,但由于战场被对方所控制,赵栓作为被追击的一方,也没办法统计战果。

    “嗖!”

    赵栓放慢马速,又是一箭射出,五六十步之外,正在追击自己的那个身形削瘦的鞑子吃痛叫了一声,身体晃了两晃。

    他刚才射出的那支羽箭,正在对方的肩膀之上!

    赵栓来不及欣喜,连忙弯下身子,整个贴在了马背上。

    果不其然,身后的箭矢如雨点一般抛洒而来。

    赵栓使劲一夹马腹,那马奋起四蹄,拼命的向着侧边跑去。

    然而,跑着跑着,座下战马忽的嘶鸣一声,一股股温暖到近乎发烫的热流,顺着自己的脖颈往外流淌。

    刺目的鲜血,映满了他的眼帘。

    赵栓心中一惊,但却没有丝毫刺痛的感觉,这反而让他更加心惊。

    他趴在马背上,不敢回头,就这么扯着嗓子喊道:“走,走,往?河那边走!”

    北通沙河,南接白河的河与三鸦古道近乎平行,只是在流经此处的时候拐了一个弯,从鲁阳关外绕了过去。

    鲁阳关地势高,在被追击的情况下,肯定没法往高处撤。

    而鞑子对鲁阳关这边的山川地理并不熟悉,在不清楚?河水文的情况下,是不敢轻易渡河的。

    而且鲁阳关上还有我襄樊营大军驻守,鞑子就更不要轻易尝试渡河了,因为一旦陷在河中,那就成了瓮中之鳖。

    但鞑子不熟悉情况,赵栓他们熟悉啊。

    他打算从一处早就探明的涉渡点渡过河,从而摆脱鞑子的追击。

    赵栓侧头回望了一眼,见那个身形削瘦,肩膀处插着一支羽箭的鞑子,还在穷追不舍,死死地咬着自己。

    “你娘的狗鞑子!”赵栓低声骂了一句,但他也不敢有片刻的停歇,又来了夹马腹,想要快点渡过河,摆脱纠缠。

    可就在这时,那温热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紧跟着,座下那马儿发出更加痛苦的嘶鸣声。

    双腿一软,竟是栽在了地上!

    赵栓两脚还牢牢地插在马镫里,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挣脱不开,被那马匹带动着,也整个摔了下去。

    脚弓勾在马镫上,让他越是想要挣脱,就越是挣脱不开。

    眼看着马匹栽倒之后,就要侧压到自己身上,赵栓别无选择,只得强行翻身,将身子如麻花般拧动,想要用硬实一些的腰肋来抵抗冲击。

    “扑通”的沉闷响声里,被马儿压了个满满当当的赵栓,翻起白眼,连叫都叫不出来。

    他总算是明白,村头那些说书先生,为什么经常会说谁谁谁“屎都被压了出来”。

    这不是比喻!

    马儿倒地之后,四蹄不住的刨动,还想要站起来,但始终未能如愿,可越是这样,就越发的挣扎。

    赵栓被带起又被摔下,被带起又被摔下,在不断的摔打间,感觉都能听到肋骨喀嚓喀嚓断裂的声音。

    五十步开外,那身形削瘦的鞑子控制住了马速,将弓箭重新握在手里,举起来比划了几下之后,又放了下来,口中嘟囔着不知道骂了句什么。

    那尼堪的骑兵被马压在身下,让他没有办法瞄准。

    此人明显是这伙哨队的头目,就这么放过的话,他心中又有些不甘。

    一时愣在原地,犹豫了那么十几息的功夫。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虽只是短短片刻的犹豫,却已是足以致命的失误。

    本来正奔向?河某个涉渡点的襄樊营马兵秦半山,不知何时,兜了一个圈子绕到了那鞑子的身后。

    奔驰之中,秦半山抽出一支羽箭,狠狠扎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之下,奋起四蹄狂奔起来。

    几十步的距离,须臾竟是已在眼前。

    秦半山已是扔掉弓箭,握紧了厚实沉重的三眼镜,目光紧紧盯着那身形削瘦的鞑子,手中用力,哐当一声砸了上去!

    那鞑子两眼一黑,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已经倒毙在旁!

    “好!甚好,非常好!”

    关墙之上,正在观战的韩复忍不住拍掌赞叹,大声叫好!

    骑兵和水师在襄樊营的战斗序列当中,都属于是比较特殊的兵种。

    除了都很烧钱之外,这两个兵种还都非常的强调个人素质,个人武勇,都是有着很强的英雄主义崇拜的氛围的。

    这一点,在骑兵中尤甚。

    骑兵从来都是非常讲究个人能力的地方,胆子小的,畏畏缩缩的人,根本干不来。

    这和襄樊营的其他兵种,会要求极端的纪律和服从是完全不一样的。

    甚至和骑马步兵也不一样。

    骑马步兵本质上还是步兵,强调的还是整体的战斗力,每个士兵就如同其中的一个构件,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个人的武勇无足轻重。

    而就像是一个真正优秀的船长,一定不是循规蹈矩的平庸之人一样,一个真正优秀的骑兵,一定是有着英雄气概的。

    就像是眼前之人一样。

    关墙上,马大利、何有田等人也非常的振奋。

    击毙个鞑子,本身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在众人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击毙,就很提振士气了。

    “何有田,你立刻领本部人马出关墙列阵,掩护骑兵的弟兄撤退!”韩复大手一挥,又补充道:“把火铳兵和弓手都带上!”

    何有田一怔,没想到自家大人居然还打算主动出关迎敌。

    他心头有些惴惴,但也不敢说别的,只得大声答应下来。

    心中却小声嘀咕,怎地咱何有田,也有被当主力使的那一天?

    鲁阳关外旷野上的那伙清军,自然也注意到了眼前的景象。

    不过他们在意的不是一两个旗丁的伤亡,而是注意到了眼前这伙尼堪兵马想要渡河撤退。

    这时出现在此的清兵,自然是这两天里,米思翰等人搬来的救兵。

    说是救兵,其实就是在汝州、宝丰和郏县等地活动、哨探的几支什队。大大小小加起来,大概有上百人的样子。

    其中最大的一伙,是在歇马岭关附近哨探的瓜尔佳?巴图的什队。

    巴图同样是镶白旗的牛录额真,不过与米思翰没有实际管理牛录的情况不同,他手下是正儿八经有着两个牛录的。

    这次出关哨探,他带了两个什队,总计三十多人,人数最多,同时还代管汝州一带的所有其他什队。

    巴图在蒙语中有强壮的意思,满清“巴图鲁”的封号,就源自这个词语。

    不过,瓜尔佳?巴图,年约四十岁上下,生得并不算健壮,长手长脚的,脸也很长,远远望去,很像个普通的东北小老头。

    这时,巴图高坐马上,微眯着眼睛,正准备下令众骑压上,将那伙尼堪骑兵,留在?水右岸,却听远处鲁阳关上“咚咚咚”的鼓点声响起。

    很快,一伙伙尼堪兵马鱼贯而出。

    巴图本来眼睛就小,眯起来就更小了,但这个时候,两只小眼睛却霍然瞪大,长长的脸颊之上,流露出讶然之色。

    在他的认知里,在满洲大兵齐聚的情况下,那些尼堪步兵应该只有据城而守的勇气才对,完全没有料到他妈居然还敢出关迎战。

    “米思翰,这就是那日在鲁山打得你们富察家的人落花流水,把巴彦都折进去的那伙尼堪兵马?”

    巴图这么一说,周围众人全都往米思翰投来了目光。

    米思翰脸瞬间红得如同冬天穿开裆裤的小孩屁股一般,面皮也火辣辣的疼。

    “我们也打死了好些尼堪,没有落花流水!”

    “哦?”巴图挑着眉头轻飘飘的“哦”了一声,然后又微笑道:“那打死的尼堪首级何在?多克敦、巴彦等人的尸首又何在?”

    “呃......”

    米思翰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巴图敲打了几句之后,又重新观察起对面那伙尼堪的兵马

    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甚至匪夷所思,忍不住侧头问道:“这些尼堪到底是哪个营头的?是闯逆还是南朝的兵马?隶在哪位总兵麾下?”

    "we......"

    米思翰翻着白眼,还是说不出话来。

    那日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从他进鲁山县衙那座塌掉的大门算起,到折了巴彦撤出县衙,统共也就一刻钟还不到。

    稀里糊涂的打了一架,又稀里糊涂的落荒而逃,还真不知道对面是何方神圣。

    其实战场上稀里糊涂,打完都不知道对手是谁的情况非常正常。

    但米思翰刚才被巴图刺了几句,这时若还是一问三不知的话,他就会觉得太过丢脸。

    年轻的米思翰,自己就感觉自尊心有点受不了。

    “额真老爷。”王保儿立在一匹矮脚马旁边,弹了弹袖子,满脸堆笑道:“那日在鲁山县衙,我家台吉听得真切,对面那些尼堪说话之时,分明用的是湖广的乡音,我家台吉说,那必是湖广的兵马。”

    王保儿出身晋商世家,自小跟着父兄迎来送往,天南海北的人都接触过,湖广话与陕西话、河南话皆是不同,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是打湖广来的尼堪?”

    “正是,正是。”王保儿点头哈腰,语气谦卑而又热切。

    巴图点了点头,忽的手腕甩动,“啪”的一鞭子抽了王保儿身上,王保儿被抽得浑身一激灵,脸上吃痛,似有液体涌出。

    但他不敢伸手去摸,而是愈发态度卑下的说道:“老爷打得好,小人该打,老爷打得好………………”

    “主子们说话,哪里有包衣插嘴的地方?念在你个包衣刚才所讲,还有几分用处,这次就只赏你一鞭子,替你家主子教训教训你,长点记性,不是坏事。”

    巴图丢下这么一句话,又探手从褡裢里取了个千里镜出来,熟稔的凑在眼前,观察起对面的情形。

    米思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

    心中腾得燃起一股无名的火。

    他扭头望去,王保儿脸上有一条深刻鲜红的鞭痕,见自己望过来,一张皱巴巴的脸上,顿时绽放出讨好的笑容。

    一如王保儿养在关外老家的那条狗儿一般。

    王保儿往常见到这个笑容时,会觉得亲近不已,但今天心中却没来由的顿感厌恶。

    他忽然飞起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那王保儿的身上,口中骂道:“没用的狗奴才!”

    与此同时,巴图正握着千里镜,仔细观瞧着里面的景象。

    即便是他这个前半生在追鸡撵狗中度过的关外糙汉子,也不得不感慨,千里镜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一两百步之外的大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年头的满清军事贵族,纯粹的文盲还是挺少见的,基本上都初通文墨,多多少少识得一些汉文。

    但偏偏对面那大纛上的汉文极是复杂,“襄樊”两个字他一个也认不得,只认得后面那三个。

    “韩大帅?韩大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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