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为什么?”

    “何有田。”顺着汉水南下的某艘船上,马大利看了身旁之人两眼,皱着眉头说道:“你不是说打完了以后,就要去找孙大姐,让她带着你做生意赚大钱的么?怎地还要管我借银子?”

    被马大利当面揭短的何有田也不生气,嘿嘿笑道:“马大哥,这不是那啥此一时彼一时嘛。原先俺是觉得待在军中没有前途,谁成想,后来在左旗营,打了那么场胜仗,把那啥总兵都给俘虏了......”

    “何有田,总兵可是人家王破胆俘虏的。”马大利很是实诚地纠正起来:“韩大人都给人家改了名字的。”

    “马大哥,你咋胳膊肘还往外拐呢?那啥总兵是姓王的俘虏的不假,但是后来,不是咱们的人在保护么?一来二去,也等于是咱们给俘虏的。”

    见到马大利还要说话,何有田赶忙又道:“反正是问过张麻子了,韩大人打算要继续扩编,除了西营之外,咱襄樊营还要多分几个营头出来。到时候,你马大哥肯定就是坐营的把总了,俺何有田混个千总当当,想来也是没

    问题的。”

    听到这话,马大利的眼珠子转了转,低头瞅了眼自己这一百多斤,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是从郧阳府方向,顺着汉水,一路往襄阳方向逃难的。

    谁能想到,这短短三百多天过去,那个和狗儿抢食吃的马大利,再次顺汉水而下的时候,就快要成坐营把总,统管一个营的兵力了。

    按照明廷那边的算法,几乎就要与总兵相当了。

    简直不可思议。

    Fit......

    “不过,何有田,这和你管他借银子何干?你一个月二两的工食银子,这次作战,还有不少奖赏,你到眠月要上几日都够了,要那多钱作甚?”

    “马大哥,你说啥呢,俺怎能去眠月楼那种地方?”

    何有田板着手指头算道:“俺八月刚提的百总,九月才发的第一笔银子,然后,花了一些不说,因为请那陈书办吃饭的事情,还倒欠了七两多,这小半年的银子,全都搭进去了。而且,中军衙门现在有了新的章程,凡是选用

    干总级别以上的领兵官,除了要进行识字考核,还要考察战术水平啥的,不通过,就不让当。不止是干总,营级把总也要考试,马大哥,你不知道?”

    “啊?”

    一听何有的话,马大利也有点慌了。

    他生得笨,脑子又直,让他听命令打仗还行,但若叫他去考试,那实在是抓瞎。

    单考识字的话,他还能靠死记硬背,但考啥战术水平,咱马大利哪有这个能耐啊?

    见自家长官脸露难色,何有田趁势说道:“马大哥,不仅是咱们觉得为难,梁勇、蔡仲那些人也觉得为难。所以,趁着这次回襄阳,他们托他去找文书室的书办,让他们先给开开小灶,先教点东西。这事,肯定要弄点银

    子润滑一下的,否则的话人家凭啥教俺?”

    马大利没有想到,这何有田先前因为请陈书办吃饭的事情,欠了好几两银子,这才刚刚把罚款给交清,居然又想着打这等歪主意。

    “何有田,你就不怕又教人给逮住?再罚你银子了?”

    “俺都想好了,俺是请人家来给自己上课的,就相当于那些大户人家请个私塾的先生,俺又不是要在考试的时候作弊,请个先生来教俺,这有啥违规的?就是韩大人来了,也不能说他想要学习上进,便是错的吧?”

    说到这里,何有田捅了马大利的胳膊,蛊惑道:“马大哥,咱们干总考试都那般难,你那营官想来肯定比咱们还要难。你也出些银子,咱们一起去请人家书办上课,一起去学,到时候咱们都能过关。”

    马大利本来是不以为然的,这时却被何有田说的有些意动了。

    经过上次请陈书办吃饭,被韩大人给抓了现行的事之后,本来他是不太想再和文书室的人打交道的。

    但何有田说的也是道理,要是考核不通过,因而当不上坐营把总的话,那就太亏了。

    “马大哥,你当上坐营把总以后,每个月足有五两工食银子呢,现在舍得几两碎银子,请个先生给咱讲课,岂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何有田劝了一句,又转身用手指戳了戳旁边正在发呆的罗长庚:“罗长庚,你不是马上要升百总了吗?百总也要考试,以你现在的样子,一准通不过。你也凑点银子出来,咱们到时候一起去上课。”

    “俺不!”

    罗长庚很果断的摇了摇头:“俺要是考不过,就继续当士官,要是士官也要考试,俺就回侍从室天天给韩大人站岗。俺只要能当韩大人的兵就成,不花这个冤枉钱。”

    “嘿,你这个罗长庚。”

    何有田嘿了一声,瞪起两眼,正准备还要说话。

    却听船头处传来一道闷响,船身跟着晃了晃,马大利、何有田等人都知道,这是有脚船靠上来了,不由得全都往舱门处去看。

    过不多时,果然见那边有道身影,在水营干总周平潮的引领之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他们刚才议论的主角,侍从室侍从(加百总衔)王破胆。

    王破胆本就生得高大,这几个月来,跟在韩大人身边吃得又好,如今长了膘,蓄了须,显得更是魁梧。

    他腰间插了面黑底红边的三角小旗,进来以后,将小旗一扬,大声说道:“奉韩大人的令,着襄樊营第四千总司千总何有田,到襄之后,即刻赴中军衙门报到,等候大人召见,不得有误。”

    ......

    “老朽区区山野匹夫,不知大帅召见,所为何事?”

    中军衙门,韩复的公事房内,身穿棉布道袍的高斗枢立在房中。

    这位高大人,虽然崇祯元年,三十来岁的时候才考中进士,但中榜之后就授了实缺,尽管一度因事受到牵连,但很快就走上了仕途的快车道。

    崇祯五年授荆州知府,成为地厅级的干部。

    不久,又升任长沙兵备道,进入了副省级行列。

    相当于从进入官场开始,五年混上了市一把手,十年就上了副省,此等升迁速度,让韩复这个进步很快的二十九岁科长,都艳羡不已。

    不过从他到长沙开始,天下局势就已经开始崩坏,湖广农民起义运动,风起云涌,很快就波及到了长沙。

    当时长沙只有五百多老弱病残的守军,但高斗枢却凭借这点家底,与周围的义军相持,不仅守住城池,甚至还在义军退兵之后,主动带人反杀。

    正是因为这个功绩,让高斗枢又升任了郧阳按察使,正式成为了三司之一的高官干部。

    那个时候,人家小高同学,还不到五十岁。

    四十几岁的正省,确实相当厉害。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高斗枢到了郧阳,就一脚跳进了水火之中。

    几年来,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虽然功绩越来越多,但前途却越来越渺茫,短短三四年的时间,原先意气风发的小高同志,迅速衰老起来。

    在出降之前,其实就已经相当的憔悴了。

    反而是到了襄樊营这边以后,无事一身轻,每日好吃好喝,早睡早起,生活作息相当的健康,精气神养回来了许多。

    唯一让高臬台记挂的就是,这位韩大人一直不愿意放自己走。

    在郧阳的时候,说是到了襄阳就放自己离开,他这才跟着韩复一起上船,到襄阳来的。

    本想低调些不引人注目,没想到襄阳的这班文武,弄出了那么大的阵仗,使得人人都见到了他高斗枢和韩复一起下船,搞得大家都以为他高斗枢,是要从此替韩大人做事。

    这也罢了,出降之后,高斗枢本就很难再计较名声这种东西了。

    他只希望能够回到鄞县老家,了此残生。

    谁想到,到了襄阳,这韩再兴又百般推辞,万般理由,迟迟不肯放自己走。

    让高臬台心情很是郁闷。

    这时。

    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的韩复,也是连忙起身绕过书案,双手握住高斗枢的手使劲晃了晃,热情洋溢道:“象先公此话言重了,本官常常和人说,象先公是本官最为敬重之人,哪里敢谈什么召见。实在是我这边俗务缠身,走

    不开,才唤人去请先前来一晤的。”

    说话间,韩复将高斗枢让到了上座,又从书案后头拿过几张报纸,递了过去。

    高斗枢本能地接过,迟疑着说道:“这是?”

    实际上,他对《襄樊抄报》并不陌生,在郧阳主持工作的时候就不必说了,到了襄阳,因为无事可做,高斗枢几乎将每期的《襄樊抄报》都给翻了至少两遍。

    但握在手中的这份,却和他印象中的并不一样。

    这份抄报,装帧典雅精美,用纸皮实坚韧这些表面功夫自不必多说,而且这份抄报上的文字,明显是用雕版印刷的。

    不再像之前那样,纯以手工抄录。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巨大的,几乎要占满整个版面的雕版画。

    画上共有两人,将这雕版画分成了左右两个部分。

    左边部分,是一头戴方巾,身穿?衫,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儒士。

    而位居版面右边之人,则看得高斗枢两眼一黑。

    那人身形矮小,相貌猥琐,头皮被剃得光亮,唯有脑后垂落着一根如鼠尾般的辫子。

    赫然竟是个鞑子!

    版画之下,还写有“何为华夏,何为夷狄”“有礼仪之大谓之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等字样。

    在其周围,还有一些介绍华夏由来的文字。

    高斗枢没有想到韩复给自己看的,原来是这种东西,他紧紧盯着报纸上的文字图像,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完数遍之后,高斗枢又留意到,这张报纸之上,还有一则报道,写的竟是闯逆与北房间的潼关之战。

    韩再兴作为伪朝的将领,报道潼关之事,倒并不出乎高斗枢的预料。

    但让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在此报道之中,韩再兴居然毫不避讳顺军失利之事。

    这篇报道并不长,高斗枢很快就看到了结尾的部分,只见那上面写道:

    “本报所载消息,非为颠倒黑白,妄言顺军未败,实欲警醒我襄樊士绅军民:胡虏侵挞神州,岂止祸我一朝一代,乃其有灭我汉家衣冠之志也。此日一战,亦非为李氏一姓,更为万家万姓;非守潼关而已,实关天下兴亡也!”

    “而论天下兴亡,则匹夫亦有其责!”

    高斗枢紧紧攥着报章,瞳孔骤然收缩。

    这短短一个版面所带来的冲击,于他而言,简直不下于那日听闻左旗营大败,王光恩被俘。

    这种震撼,是全方面,多层次的。

    既有华夏衣冠与金钱鼠尾的对比,又震惊于闯逆潼关之败,更来自最后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警语。

    一时之间,高斗枢心潮澎湃,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盏茶的功夫,他才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李闯真的败了?”

    “真的败了,正如这报纸所写的一般。”

    韩复点了点头,没有半点的隐瞒,然后又说道:“象先公久在军旅,当知潼关之于陕西,便如山海之如京师。潼关既陷,陕西又何以据守?我大顺关中之基业,已不复有矣。而关中既失,则大河南北之土宇,尽归胡虏所有

    也。假以时日,鞑子兵锋所指,又将向何方?”

    "..."

    高斗枢心念电转,本来想说关中也是闯逆窃据的,怎么能够算你们的基业呢?

    但又觉得,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崇祯五年就到湖广来了,没和鞑子打过交道,但以鞑子如今天下无可匹敌之势,若说这帮人就是尽心尽责的替先帝报仇剿贼,而对江左君臣别无所想,那除非是痴儿,否则没人能信。

    信了的,不是痴儿也胜似痴儿了。

    这一点,高斗枢其实早就有清醒的认知,但对于鞑子奄有中华,他是抱有一种认命般的态度。

    废话,他高斗枢连一个小小的都尉都打不过,不认命又能怎地?

    只是今日看过这页报纸,直观的认识到了什么是鞑子,什么是金钱鼠尾,读了那华夷之辩后,忽然觉得,若是中华变成这般模样,那真是天都塌了。

    这万里山河,千年文物,若是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金钱鼠尾之人,那华夏还能叫华夏吗?

    热血上涌间,高斗枢竟久违的找到了当初做京官时,那种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感觉。

    不过高斗枢毕竟不是当初那个小高大人了,如今更是受俘于敌营,还奢谈什么国家兴亡?

    特地叫自己来,给自己看这些东西,一定是那韩再兴的阴谋!

    想用这种激将法,来激自己为其做事。

    我高斗枢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岂能被这种小小伎俩所蒙骗?

    绝对不能上当!

    力。

    想到此处,高斗枢放下报纸,淡淡说道:“韩将军所问极是,不过,老夫一乡野之人,此事又与我何干?”

    “象先公此言差矣。鞑子来不来打,确实与象先公无关。然则,象先公若要返乡,便就与鞑子有干了。”

    韩复笑容满面地说道:“想那鄞县,远在浙省,相距此处,又岂止千里?象先公之返乡也,即便路途平安,不遇盗匪贼兵,可数千里远的路程,人吃马嚼之下,所费盘缠,恐怕亦属天价。这阿堵之物,不知象先公从何而来?”

    高斗枢猛然转头,满脸难以置信的看着韩复。

    在来此之前,韩再兴不放自己回乡的所有理由他其实都想到了,就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此人居然没有打算给自己盘缠的意思!

    “有道是自食其力者,丈夫也。象先公若要回乡,本官有言在先,自不会阻拦。只是盘缠一事,恐怕就要象先公自食其力了。不过,尊老爱幼,向来是我襄樊营之传统。象先公年逾半百,即便自食其力,也应食脑力而非食体

    "

    说到此处,韩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上的报纸,笑容愈发灿烂的说道:“不若象先公为本报撰写几篇文稿,赚取那润笔之资,届时即供回乡之用也。”

    高斗枢此时已经是目瞪口呆,不知以何言语应对了。

    xx......

    这韩再兴也太过无耻了吧!

    他怎么说得出来的!

    然而不爽归不爽,鄙视归鄙视,一段时间之后,高斗枢无可奈何的抱了一摞稿纸出门。

    他感觉,到底还是上了那韩再兴的大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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