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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南方诸臣当明国崇祯皇帝遭流贼之难,陵阙焚毁,国破家亡,不遣一兵,不发一天,如鼠藏穴,其罪一。”

    “及我兵进剿,流贼西奔,尔南方尚未知京师确信,又无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

    “流贼为尔大仇,不思征讨,而诸将各自拥众,扰害良民,自生反侧,以启兵端,其罪三。”

    “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愤,王法所不赦。”

    “用是恭承天命,爱整六师,问罪征讨。”

    “若福王悔悟前非,自投军前,当释其前罪,与明国诸王一体优待。”

    南京贡院附近的一面粉壁之上的告示,引起了过往行人的注意。

    那告示上的文字,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落款上大清皇帝和大清?政王的字眼,更是如话本小说中描绘的具备某种诡异能力的妖魔鬼怪,令人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不可言说。

    入冬以后的金陵城,总是铅云低垂,阴冷潮湿。

    粉壁前的众人,裹着厚厚的冬衣,缩头缩脑地指点着告示上的文字,皆是愤愤不平。

    却无人敢上前将那告示撕下。

    而在众人对面,那张贴告示之人,身穿一袭棉布长袍,头戴一顶西瓜帽,双臂抱于胸前,歪着头,得意洋洋的与对面众人对视,满脸不将这些南都士民放在眼里的样子。

    众人骂得越怒越急,那西瓜帽脸上得意之色就越盛。

    骂了一阵之后,众人渐觉无趣之时,那人忽然将头上的西瓜帽摘了下来,露出剃得雪亮的光头,以及光头之后垂落的一截如鼠尾般的辫子。

    见状,粉壁前顿时哗然之声四起,人人变色。

    离的近些的那几人,甚至本能的后退,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惊骇可怖之物。

    那西瓜帽勾勒着嘴角,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神情颇为亢奋。

    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中极尽嘲讽。

    一边笑,一边迈步离开了此间,竟是无人敢去阻拦。

    不知又过了多久,江宁县和南城兵马司的人才赶到此处,却是对着这粉壁上的告示,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揭下此告示,会触怒朝廷。

    不是怕触怒北边的朝廷??从檄文上的内容来看,人家已经摆明了不承认你南都君臣,就是要发兵攻打,根本无所谓你触怒不触怒。

    而是怕触怒皇城内的那个朝廷。

    毕竟,那里早已发了多道明谕,不得破坏北使议和的局面。

    ......

    "......

    宫禁外的直房内,张文富看着传抄来的大清皇帝檄谕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书,讷讷说道:“这也太过分了吧?”

    赵家湾之战后,丧师失地,被戴进等人裹挟着逃进大山里的张文富,确实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不吃不喝,找到机会就寻死觅活。

    虽然后来不死了,但却陷入到了严重怀疑自己的阶段。

    真正治好了这位荆门团练总兵精神内耗的,除了戴进、李文远等人的劝解开导之外,还有襄樊营在西线战事上的高歌猛进。

    没错,襄樊营在西线接连不断的胜利,给了张大人无穷的信心。

    让他觉得,自己学习襄樊营,模仿韩再兴的思路没有错。

    自己之所以在荆门遭遇惨败,被襄樊营的一支偏师偷了家,是因为自己学的不够全面,学的不够深入。

    只学到了形,没学到神。

    甚至连形也只学了个半吊子。

    但即便只学了个半吊子,荆门兵马的战力,其实也提高了不少。

    这一点从白云寨寨兵短短几月间脱胎换骨,就能够看出来了。

    因此,走出精神内耗的张大人,决定要重新振作,真正的按照襄樊营的法子去编练新军。

    王光恩的兵马已经是鄂西一带,战力最强的兵马了,可襄樊营成军还不到一载,就能将其击败,说明自己学习襄樊营的思路并没有错。

    张文富虽然打仗的功夫稍有逊色,但执行力还是很强的,想到就要去做,当即行动了起来。

    他先是转道武昌,打算找负责奉旨招抚襄阳地方的太监张执中,到了武昌打听了好一圈才得知,张太监早就打道回府,回金陵去了。

    张文富心说,自己这位本家太监,合着是跑到武昌吃喝玩乐来了。

    正事是一点没干。

    吃完喝完耍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了。

    不过虽然很是无语,但张文富并不气馁,又去找黄澍。

    上次黄澍和刘志孔进京,圣上同样给了这二人招抚地方的旨意,理论上,也是“对事务”的业务主管。

    身为湖广巡按的黄澍倒没有跑路,也见了张文富,但黄澍是左镇系统的官员,张文富则是郧阳臬台高斗枢一系,尽管双方都同属明廷,但关系实在谈不上融洽。

    黄澍见了张文富,一副你算哪根吊毛的神情,不仅对张文富的话爱答不理,还指责他丧师失地的之罪,言谈间对郧阳诸臣极尽嘲讽之意。

    没办法,张文富又去九江找了素来对自己印象不错的操江总督袁继咸。

    袁继咸对张文富的印象确实不错,他正打算亲自押运江西、两粤转运而来的漕银进京,也就把张文富也带上了。

    让张文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刚进京,却见到了如此“雄文”。

    这样的东西,居然能够堂而皇之的张贴在南京的街市上,张文富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同在直房内的袁继咸手捧着热茶,端坐椅上,很有些宰辅的气度,他目光从那抄写的檄文上移开,淡淡说道:“不过是些北虏癫狂悖逆之语而已,不必理会。今可虑者,惟是萝石公北上议和不成,朝中诸公冀望南北通好,联

    房平寇之策,怕是已成幻影。”

    张文富讶然道:“和议失败了?怎地未见邸报上记载此事?”

    “虽然还未确信,但已经大差不差了。北去使团以左、马、陈三人为首,而左懋第、马绍愉二使皆在天津为房兵扣下不发,惟有陈洪范一人南返,已经足够说明太多事情了。”袁继咸说道。

    张文富微张嘴巴,这种内幕消息,是他在湖广根本听不到的。

    和议失败就意味着清廷根本无意与朝廷通好,根本不满足于南北朝的局面。

    意味着假以时日,清兵必定是要发兵南下,打过大江来的。

    今日见到的这封檄文,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张文富立刻就想到了当日在风雨交加的青云楼上,韩再兴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当时他觉得清兵来攻打江南,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未成想,很快就要近在眼前了。

    袁继咸皱着眉头又说道:“如今鞑子的兵马尽数派往陕西,说是要克期剿灭闯贼。闯贼屡屡败绩之下,还有多少士气战力,实在难说的很。以老夫观之,恐怕必败无疑。”

    “大人,鞑子全去那闯贼,岂不是河南、山东空虚,兵力单薄的很?皇上若是速发大兵北上,岂不是兵不血刃,即可收豫鲁两省之地?”张文富瞬间两眼发亮,非常兴奋。

    “老夫此番东来,其一是送漕银进京,其二便是为此事而来。不过......”

    说到此处,袁继咸摇头叹息,不再往下说了。

    他在没到南都之前,对南都的情况还抱有一定的幻想,但是到了南都以后的所见所闻,那些幻想早已被现实无情地击碎。

    袁继咸心中所想,山东总督王永吉早就在奏疏里言明了,而且此人还更进一步的提出了方略,要朝廷“简骁劲马步一枝,直走开(封),归(德)......是为正兵”;另外再“以骁劲马步二枝,疾趋沂(州)、济(南),为奇

    兵”。

    说只要朝廷发起进攻,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所谓“军声一振,青、齐豪杰响应,土兵民马、铳炮军资,远近辐辏,联络犄角,必建奇功”。

    虽说王永吉的想法未免过于异想天开,纸上谈兵了,但他却清醒的认识到朝廷都已经这个鸟样了,不“破釜沉舟决一死斗”没有别的办法。

    至于说会激怒清廷,那更是无稽之谈。

    如今“奴虏虎视中原,意欲并吞天下”,你坐视不理的话,等到奴房攻破陕西,就再无牵挂,眼里只有江左之地了。

    “胡马进退自由,前无所牵,后无所掣,全幅精神总在江南,纵不挑而激之,能保其不投鞭而问渡哉!”

    鞑子剿灭闯贼之后,你南明小朝廷就算是不挑衅对方,难道对方就不来打你了么?

    恐怕三岁小儿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王永吉的这封奏疏,袁继成是到了南都以后才看到的。

    虽然这位王军门并不知兵,军事上见解粗浅,但对于局势的分析还是很有道理的。

    但这封奏疏递上去之后,不出意外的,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让袁继咸对于自己这次来南都,能够说服皇上和朝廷诸公重视鞑虏之事再不抱有希望了。

    王永吉已经说的很好了,他再见到皇上,要说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这个时候,直房外传来的脚步声,袁继咸知道是内官来传自己进去面圣了,也是连忙扭头对张文富说道:“你将所写的襄樊贼营的文书给我,韩再兴此贼能尽歼王光恩所部,攻陷郧阳,足见此人练兵打仗还是很有可取之处

    的。如今闯贼势颓,想那韩再兴未必就甘愿死心塌地为李闯卖命,若是能为皇上招抚此人,则可使其为武昌屏障,将北房拒于荆襄之外。即便是......”

    说到此处,袁继咸顿了顿,又道:“即便是那韩再兴冥顽不灵,不愿意归降朝廷,则辅国你以此贼之法操练,也可得一雄兵,牵制那韩再兴,使其不至于无所牵制,肆意妄为。

    无意之间,这位明末的操江总督,已经提前两百多年,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理念。

    “臣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总督九江军务袁继咸,叩见陛下。”

    “先生起来说话罢。”

    御座之上,弘光皇帝抬了抬手,语气倒是颇为温和。

    朱由崧刚到南京之时,由于大内的宫殿两百年来风吹雨打,早就坍塌废圮,因此当时是暂住在内守备府当中的。

    但内守备府虽也称得上舒适,毕竟不符合天子的威仪,这位朱皇上一面下旨修建宫殿,一面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选妃。

    如今登基已经过了半年多,大内的宫殿修复了一部分,从南京、苏州搜刮来的秀女也多达百人,朱由崧自然不适合再住在内守备府中了,而是搬到了紫禁城中。

    不过,朱由崧此人虽然胸无大志,荒淫得很,但他并不暴虐,对于大臣们,向来还是挺敬重的。

    当然了,他既不是主战派,也谈不上是投降派,而是纯粹的躺平派,只管享乐,不问其他,国事全都交给马士英等人处理。

    不过数月间,在南都已经有了虾蟆(蛤蟆)天子的雅号了。

    原因是宫内的太监们,打着“奉旨捕蜂”的旗号,命令南都百姓抓蛤蟆,为皇上调配春药,搞得民间沸沸扬扬。

    这时,朱由崧虽然还坐在御座之上,心思却已经飘到了今晚要演的《麒麟阁》昆曲上去了。

    随侍在侧的马士英,见状也是轻咳一声,上前问道:“江督自西而来,有何事要奏?”

    袁继咸垂首言道:“臣在九江之时,听闻建州精骑已经尽数入陕剿闯,闯若为北房所败,固然可喜,但实则亦可惧。皇上践祚以来,北房无暇图谋我者,实则是闯贼未灭。若闯贼既灭,于北房而言,天下除江南之外,还有

    何事?惟望朝廷以河北、山东空虚计,早做预备。’

    “此事朝廷早有定论,江督不必多虑。”

    说了这么一句以后,马士英怕言官出身,当年就敢硬刚阉党的袁继不依不饶,和自己吵,连忙把史可法也给拉了出来,又道:“史阁部前日亦有疏来,说君父大仇,岂可置之度外?况今日北房并未南来,我若贸然轻动,触

    怒清廷,届时建州兵马尽数南来,又如何处之?为今之计,朝廷应该先简选精锐,直指潼关,与清兵共闯逆,以修秦晋之好,如此方为万全之策。江督控扼大江,为朝廷西陲屏障,事繁且重,此事就未便与闻了。

    袁继咸听得额头青筋直跳,都这个时候了,史阁部和马士英居然还想着要出兵潼关,与鞑子共灭闯贼?

    简直让他哭笑不得。

    这事真要施行了,下场连端平入洛都不如。

    但史可法和马士英难得的达成共识,皇上又不问事,他袁继也无可奈何。

    只得又说道:“还有一事,有襄樊巨寇名唤韩复者,大败郧阳总兵王光恩部于丹水之畔,总兵王光恩被执,其弟光兴、光泰皆没,郧臬、郧抚亦已殉国。前者闯、献二贼望而不可得之郧阳地方,今已皆为此寇所有。”

    袁继咸身在九江,消息基本上都是从汉水、长江上流传下来的,他掌握的也并不全面。

    还以为王光恩的两个弟弟以及高斗枢、徐启元等人都死了。

    听到袁继咸这么说,一直神游物外的朱由崧忽然开口说道:“前日武昌的宁南侯派人来说,那韩复遣使到武昌请封,说朝廷只要允其开镇襄樊,总领郧、襄、荆三府军民事务,封其以伯爵之位,即可归顺朝廷。此贼所请之

    事,江督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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