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湾附近的山头上,第三千总司仅剩的一百来号人挤在这里。

    几乎个个挂彩,人人带伤。

    陈大郎嘴干得早已裂开,唇上有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他脸颊深陷,两眼凸出,满脸都是各种东西的混合物,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陈大郎本就是精瘦的身材,这时往那一站,更是如同人干一般。

    这次出征,他是做足了准备,弹药、粮食都是按照半个月的分量来预备的。

    但他没想到,最先被消耗完的,是水,人喝的水。

    之前襄樊营的几次战事,他都是纯粹的领兵官,只管打仗,只管执行韩大人安排的差事,水壶里的水喝完了,叫辅兵去打就是了,从来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可是等他被困在这个山头上以后,才发现,水这玩意是真的很重要。

    很重要很重要。

    而且,尽管弹药是照半个月来准备的,但真正和张文富所部打起来以后,战事的烈度,也出乎了陈大郎的预料。

    弹药消耗得极快!

    陈大郎自己都纳闷,他和张文富在襄阳的时候,还一起在饭堂里吃过饭呢,双方也没啥过节啊,怎地张文富一副宁要自己死光,也要打掉第三司的样子?

    几天的激战下来,第三千总司死伤过半,光是百总就阵亡了三个。

    而且。

    前天晚上开始,每天都有人趁夜偷偷的离开阵地,不知所踪。

    到了现在这会儿,也只有一百多人了。

    还能拿得动武器,还能有战斗力的,就更少了。

    由于百总阵亡过半,旗总,队长死的更多,原先的指挥体系已经瓦解,陈大郎把剩下人的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了局队,由他直接指挥。

    但现在的问题是,张文富依然不肯撤兵。

    这样死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按照前两晚的经验,今天晚上入夜以后,肯定又有不少人要离开。

    陈大郎安排了人巡夜,结果巡夜的人自己也要跑。

    他亲自带队巡夜,可是没巡到的地方,照样还是有人偷偷的消失。

    况且陈大郎也觉得,守下去没什么希望,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想要走的就让他走吧,并没有做太过严苛的限制。

    “陈干总,张大年也死了,第二局算是彻底打没了,咱们山头上这会儿只有几十个还能打的弟兄,就算是能守过今晚,明天估计也熬不过去。”

    说话的是蒋铁柱,他浑身都是血,头发被火烧掉了大半,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个时候,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陈大郎,瓮声问道:“陈千总,你是第三千总司的干总,你说,咱们咋办?”

    陈大郎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直勾勾的眼神,声音沙哑的回问了一句:“你说咋办?”

    蒋铁柱四下看了一圈,提高声音说道:“参谋官前日便死了,宣教官还在,按照中军衙门的规定,三人团有人出缺时,就由副干总顶上。俺是副干总,现在和陈干总、和宣教官加在一起,商量出来的事情,就是军令了。但

    俺要说的是,山后头有个野湖,那里明军守的并不严,陈干总你要是不想死,晚上就从那边偷偷游过去。

    蒋铁柱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自若,言语间并没有嘲讽,揶揄的意思。

    仿佛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蒋铁柱,你说啥呢?”陈大郎脸色涨得通红,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蒋铁柱还是先前那副表情:“这山头肯定是守不住了,咱襄樊营的主力又都在西线,没有人能来救他们。俺蒋铁柱受过韩大人的恩,当日被拜教的妖人刺杀受伤,韩大人照料,给俺喂饭的事情,俺这辈子也忘不了。”

    说到此处,蒋铁柱吸了吸鼻子,又说道:“俺是均州人,年初的时候遭了兵,整村的人都被王光恩给杀了。好不容易等到退兵,又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到处都没吃的,连树皮都没得啃,只好顺着汉水往下面走,流落到了石

    花街,也还是没吃的。实际上,那时便该死了的,是韩大人救了他,又让他多活了这些日子。让这个当初被军爷当狗一样的庄稼汉,也能当上军爷,当上副千总,俺这辈子早就值了。”

    他摸了摸左边的小腿,那里曾经被拜香教的钱老四刺伤过。

    蒋铁柱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是韩大人给他换的药,给他喂的饭。

    “他们打不过张文富这帮人,那也没啥说的,但俺蒋铁柱这条命,是要卖给韩大人的。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总之俺蒋铁柱就是要死在这山头上。”

    蒋铁柱又直勾勾的看向了陈大郎,交代遗言般说道:“陈干总,你家里就你一个,还没娶媳妇,死了怪可惜的,你晚上就跑吧。反正到时候山上的人都死了,也没谁知道你是咋出去的。”

    “我日你爹的蒋铁柱,你把我陈大郎当成什么人了?这山上就你一个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是吧?”

    陈大郎刚才确实想过死守无益,接下来要怎么办的问题。

    可问题是你让我一个千总司的干总,抛弃部队独自跑路,真把我陈大郎当成是孬种了?

    况且,咱陈家虽然是单传不假,但老爹不是在武昌又娶了个小的么,说不准这会儿肚子里,已经有个弟弟妹妹啥的了。

    虽然老实说,陈大郎不咋想死,至少想死的念头没有将铁柱那么坚决。

    尤其是白白死在这山头上,感觉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有的选,他还是愿意活下去的。

    但这个时候,被蒋铁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话给架住了,陈大郎那股少年人的性子也上来了。

    “那成。”蒋铁柱点了点头,也没再劝,又看向宣教官道:“你是宣教官,整日讲要忠于韩大人,这山上谁都可以走,你不能走!你要是敢走,俺先一刀宰了你!”

    那宣教官脸色发白,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艰难开口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敢教日月换新天!我宣教队之人,个个都是韩大帅最忠诚的卫士,今时今日,合该死之!”

    “好,那三人团都一致决定,死战不退,再有说其他话的,就是公然违抗军令,该杀!”说话的同时,蒋铁柱右掌在空气中猛地一挥。

    陈大郎也咽了口唾沫,他本来还想着说,为了山上这些弟兄的性命,看能不能与张文富谈一谈,双方就此各自罢兵什么的。

    但这时又被蒋铁柱拿话给架住了,他想了想,好像再说这些又不太合适了。

    这时。

    旁边忽然有人插话说道:“干总哥,铁柱哥,咱要是都死在这山上,那第三司不就没了么?况且,打了这些日子,咱们不好过,他张文富又能好过了?咱们山上还有百十号的兄弟,出去冲杀一波,未必杀出一条血路来。”

    陈大郎和蒋铁柱都望过去,认得是第四局的一个伍长,原先是河南不知道哪里急递铺的步递,到了襄阳以后先在新勇营练了俩月,前些日子才分到的第三司。

    “周大屋,你说的轻巧,张文富的人马也不是全死光了的,要是能突围的话,咱们早就突围出去了。”蒋铁柱嗓门又粗又大。

    “铁柱哥,那是咱们先前突围的法子不对。”周大屋咧开嘴笑,露出满口的烂牙。

    他生得并不好看,这时满嘴的臭味,更是让蒋铁柱都皱起了眉头。

    “你说,咋个不对?”

    周大屋指着那边堆放在一起的陶蒺藜??那是第三司此时仅剩的远程火力了??笑道:“俺等会把这些陶蒺藜,全都绑在身上,然后往下面冲!俺就算是死了,尸体滚下去,也能把那帮狗日的官军给炸个稀巴烂!”

    陈大郎和蒋铁柱等人,瞬间脸上齐齐变色。

    周大屋还是咧着嘴笑:“那帮人没见过这种打法,肯定会被吓一跳,到时候千总哥和铁柱哥再带着人趁势杀出去,肯定能冲破他们防线的。”

    方才豪气干云,视死如归的蒋铁柱一下子愣住了。

    陈大郎也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有心想要劝阻,但又都同时想到了,这个法子没准真的能成。

    有道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周大屋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谁见了不害怕?

    况且,这法子还不仅仅是看着害怕,而是确实能给官军造成杀伤。

    若是多来几个,搞不好真的能把明军给吓崩溃了。

    见陈大郎和蒋铁柱两人犹豫着不说话,周大屋自顾走到那堆陶蒺藜面前,用麻绳将那些有着尖锐棱角的陶蒺藜,全都绑在了身上。

    “呃……嗯,咳咳......”

    陈大郎踱到了周大屋面前,还是不知道该说啥,说啥都感觉自己是在怂恿别人去送死。

    周大屋倒是脸色很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在腰上绑了两圈陶蒺藜之后,他活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试验会不会影响行动。

    一切都准备妥当,没有问题之后,周大屋这才侧头看向了陈大郎,忽然问道:“干总哥,你和军医院的林娘子要成亲了是不是?”

    “呃…….……啊?”陈大郎正在心里不断的想着,如果韩大人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完全没有料到,周大屋会毫无征兆的问起这个。

    “真好。”

    周大屋脸上露出了陈大郎从未见过的表情:“俺之前还在叶总爷手下的时候,一次操练受伤,被送到了军医院,就是林娘子给俺清洗伤口做包扎的。她没有嫌弃俺是新来的,没有见识,听不懂上官的号令,把自己给弄伤了。

    她给俺包扎的时候,一直跟他说话,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她给俺水喝,给俺烟吃,她......她笑起来可好看了,真的!”

    他闭上眼睛,追忆了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又咧开嘴笑道:“干总哥,俺抚恤的银子,就给林娘子当嫁妆。你下回遇着她,记得跟林娘子说一声,俺周大屋也是条好汉子。”

    说罢,周大屋不再等陈大郎回话,径直翻过山头上临时砌起来的矮墙,出了阵地的范围。

    他没有选择直接冲下去,而是斜向的之字形的,利用山石、灌木作为隐蔽,一步步靠近了正在涌上来的明军士卒。

    陈大郎和蒋铁柱的视线里,周大屋的身影若隐若现,有时能看见,有时看不见。

    在又一次消失后不久。

    身边忽然有人喊道:“快看,快看,山下那边是咱襄樊营的认旗,是咱襄樊营的认旗!”

    陈大郎和蒋铁柱浑身一震,连忙也往那个方向去看,只见远处的山道上,确实有一面面襄樊营的旗帜飘扬!

    援军,是援军来了,他们坚守五日,终于等到了援军!

    正在向山头涌上来的明军,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对,阵型一下子就乱了。

    可就在这时,半山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紧闭的定远门再度打开,一列穿着白色简便长袍的护工,鱼贯而出。

    打头的那个瘦瘦小小的林家娘子,举着一面大大的白布。

    这些人来到刚才双方交战的地方,蹲在那些伤员面前,用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的各种工具,救治起来。

    这个过程中,林家娘子一直吃力的举着那面白旗。

    她虽是生得瘦小,但这时却如鹤立鸡群般,看起来十分的显眼。

    “林医师,这人胸腹中有硬硬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蹲在林娘子旁边的一个护工,用手按着地上伤员的胸口,仰头问道。

    林娘子回头望了望,见那人脸膛发紫,口中有血涌出,低声说道:“那是肋骨折断,刺入肝脏,没救了,你再去看看别人吧。”

    那护工看了地上的伤员一眼,似乎很是惋惜,但还是起身往别处去了。

    而在百十步外,明军大阵里的士卒,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驻扎在光化城外有几天了,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知道这些人是襄樊营军医院的那啥护工娘子队。

    之前在郧阳的时候,他们听说这护工娘子队,都是只供韩再兴玩耍的玩物,但这几天看下来,明显不是。

    那些护工娘子,远远的虽然看不清相貌,但个头有高有矮,体型有胖瘦,甚至还能看到有顶着白发的老妪,显然那韩再兴还没有生冷不忌到这种程度。

    而且,她们这些人,每次出城,确实都是在疗伤治病。

    有的时候,甚至还会给官军这边的人,顺手包扎一下伤口什么的。

    这都是大家亲眼所见的,做不得半分假。

    明军这边,绝大多数人虽然都没有见过护工娘子们的相貌,但却莫名的都对她们有着很深的好感。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吹口哨,大声说着脏话,甚至试图往这边射上几箭,想要弄死几个。

    但现在没有。

    大家只是静静地,默默地看着。

    可看着看着,忽然,身后鼓声大作,鼓点声接连响起。

    那是进攻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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