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鼎焕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但他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写了。

    然后双手奉上,请韩大帅斧正。

    韩复接过来看了两眼,又是仰头放声大笑。

    笑声之中,颇具几分浪漫主义色彩。

    实际上,这就是他韩再兴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说什么大破明军在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淝水之战那样足以改变国运的“小儿辈,大破贼”呢。

    其实这一战,虽然是打的热闹,战果也很喜人,但王光兴部只有两三百骑的规模,还跑了一部分,真正的毙敌数字虽然还没有统计出来,但最多也就一两百的样子。

    要说重创嘛,郧阳骑兵营总共也就千余精骑,这一战平白损失了这许多老兵,确实是重创。

    但尚不足以到能影响本轮秋季攻势的程度,更不要说所谓的国运了。

    只是此次遭遇战,是在意外之下,由他韩复主动发起。

    当时在左旗营遇到王光兴兵马的时候,韩复大可以在隔河对峙之后,就引兵归去,这是最为合理,最为正确的举措。

    是教科书般用兵的法子。

    但韩复却出人意料,主动涉渡过河,主动求战。

    甚至为了留住王光兴的这股骑兵,他不惜亲冒锋,用肉身去吸引明军来攻击。

    不仅仅硬生生拖到了,就在附近的水师营和骑马步兵包抄到位,更是连发数箭,硬生生的把王光兴派出的两拨小队马兵的士气给打崩了。

    作为襄樊营的统帅,韩复的武艺和胆略,无疑极大的激励了全军将士的士气。

    若是将来史书上有关于此战的记载,必将有“明军望之夺气,心胆俱寒”的字句。

    而到最后,在官道边的高地上,给王光兴所部造成巨大杀伤的,又是韩复力排众议,花了大把银子搞出来的龙骑兵。

    可以说,这场胜仗,完完全全是韩复一己之力打出来的。

    是所谓“将为全军之胆”的最好诠释。

    并且,之所以水师营和骑马步兵哨队会出现在这个位置,自然也是韩复提前做了安排的。

    当然了,韩复肯定不可能知道今天会在左旗营遇到王光兴。

    要是他早知道这一点,反而不可能取得现在的战果。

    左旗营就在光化县界和均州州界的边上,是标准的战区,韩复出城的时候,表面上是轻车简从,只带了百十号随从。

    可实际上,韩复作为穿越者,作为知道李闯王结局的穿越者,怎么可能不吸取李闯王惨死在九宫山的教训?

    不管是英雄还是狗熊,人被杀,就会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因此同样是亲自到前线考察地形,韩复是早早安排了在光化附近操练的水师营和骑马步兵哨队,从水陆两路提供安保。

    这本是他韩再兴生性多疑之下的保命之举,没想到却促成了这一场大胜。

    他怎能不兴奋,怎能不自豪?

    没有跳下马,像古人那样手舞足蹈,已经很克制了。

    “大人英明神武,勇略无双,有此今日大捷,他日再打郧阳的时候,必定如探囊取物。”丁树皮跟了韩复那么久,自然知道自家大人这会儿肯定心里正美呢,连忙大声拍起了马屁。

    “丁总管此言差矣,此战能胜,主要是我襄樊儿郎英勇无畏,奋力杀贼的结果。至于说本官嘛,只是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韩复摆了摆手,他还谦虚起来了。

    “大人神武,襄樊儿郎勇猛,我襄樊营战无不胜!”

    丁树皮攥着拳头,又趁势高喊道:“万胜,万胜,万胜!”

    他这么一喊,吴鼎焕、一枝杆和赵栓他们也跟着喊了起来,然后高地上的龙骑兵也加入到了其中。

    声音渐次传开,很快,整片原野之上,到处都响起了“万胜”的声音。

    雄气堂堂,可贯斗牛!

    听着漫山遍野的万胜之声,韩复生怕这些人喊着喊着喊上头了,把万胜变成了万岁,然后再给自己加一件袍子什么的。

    不过事实证明,韩再兴确实是想多了,大家喊了一阵以后,又继续忙着干活了。

    韩复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往高地前面走去。

    这处高地其实也是一座长长的土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在土丘下方开凿了一条官道,虽然方便了东西往来,但也使得土丘和江边这条官道,有了明显的高低落差。

    成为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

    若是正常情况下,大军通过,必定是先行控制此处,但这次王光兴所部是落荒而逃,而且也根本没有想过后会被骑马的火铳手占领,于是在撤退的时候,就沦为了活靶子。

    很是给新成立的龙骑兵,刷了一大波的战绩。

    “魏大胡子。”

    “有!”

    一身红色战袄的魏大胡子,两腿并拢,行了个立正礼,看起来挺有军官气度的。

    但帅不过三秒,就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你娘的,打得痛快了吧?是不是觉得你们龙骑兵大功在手?”韩复看着魏大胡子这嬉皮笑脸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

    “嘿嘿,嘿嘿。”

    魏大胡子也不反驳,挠头笑了两声,这才说道:“全是大人打得好,指挥得好,俺们龙骑兵就是跟在后头捡漏的,不过......确实也打痛快了,这下看谁还说咱龙骑兵是花架子,嘿嘿。”

    龙骑兵是顶着压力上马的,给那么丰厚的待遇,不仅韩复有压力,作为骑马步兵哨队的哨官魏大胡子,同样也很有压力啊。

    这下获此奇功,取得了那么大的战果,足够堵住干总司那几个千总的嘴了。

    “行了,别美了,汇报一下战况,以及本部伤亡。”

    “是。”

    见韩大人问起了正事,魏大胡子也严肃起来:“大人,咱们刚才大致打扫了一下战场,查得官道之上毙敌四十五人,另外还有重伤被俘的七十九人,按照营中条例,除轻伤外,都补刀了结了,也算在毙敌里面。也就是这个毙

    敌这个………………”

    说到这里,魏大胡子脑子一下没绕过来,有点卡壳。

    身边的参谋官黄家旺立刻接口说道:“共毙敌一百一十三人,俘获轻伤十一人,共致敌减员一百二十四人。”

    见韩大人听得认真,没有出言询问或者制止,黄家旺又继续说道:“除人员之外,另又缴获了大批战马。只是这些战马大多受伤,目前清点出来可继续充作战马的,有六十余匹,其余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嗯。”韩复点头道:“轻伤或者经过治疗后还能动弹的,可以当作驮马来用,重伤和死了的,腌制之后充作军粮。丁总管,你领着水师步兵的人做这个事情。”

    丁树皮也是赶紧答应下来。

    只是心中不免嘀咕了一句,同样是襄京之乱后成立的新鲜哨队,龙骑兵是何等风光,而这水师步兵,咋就跟个辅兵似的呢。

    差距也太大了吧?

    吩咐完了丁树皮之后,韩复又顺势问起了水师步兵和骑兵哨队的情况。

    这其中,赵栓和一枝杆率领的骑兵,都有一定的伤亡,死了十几个人,还有七八个重伤的,基本也是活不成的。

    这两股马兵,出力最多,伤亡也最大,但最后的风头却全被龙骑兵给出了。

    如果放在一般的营头里,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不过襄樊营不以人头论战功,战功是以是否坚决执行命令,是否达到战术目的来评定的。

    韩复当场向赵栓和一枝杆表示,襄樊营骑兵哨队,以及一枝杆所部马兵是此战头功。

    所有战死士卒的家人或者生前指定的受益人,都将获得二十七个月月饷的抚恤,并追授忠勇勋章一枚,可佩戴忠勇勋章入葬。

    而所有参战的马兵,都将获得三到七个月不等的月饷奖励,另外还有一笔额外的银子,作为本哨队的集体奖赏。

    有杀贼、夺旗、击溃、擒获头目等战绩的,职级提升一到三级不等。

    可以说经过此战之后,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们,将会有很大一批人,就此出人头地,走上军官的行列。

    不过,名将本来就是一战一战打出来的。百战余生,才有资格成为名将嘛。

    让人韩复没想到的是,水师步兵居然也有伤亡。

    登陆的时候,有一个伍队的脚船撞上了汉水里的礁石,当场倾覆,死了三个。

    在岸上打扫战场的时候,又有水师步兵被打冷枪、放冷箭,或者被躺在地上装死的明军偷袭,死了六个,受伤了七八个。

    伤亡率直追和明军硬碰硬的骑兵哨队。

    不过也有好消息就是了,水师步兵在河口位置,抓到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郧阳参将马士勋,算是此次行动的最大战果。

    另外经过仔细的清点和辨认,死在官道上的那些明兵里头,没有王光兴的身影。

    韩复对此也谈不上失望。

    王光兴毕竟是夔东十三家之一,作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韩复,对于坚持抗清的将领,多少还是有点特殊感情的。

    虽然两军交战的时候,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妇人之仁,但王光兴能跑掉的话,他也觉得可以接受。

    打扫战场的行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担心均州方面会有报复行动,襄樊营在天黑之前,就带着满满的战利品,分三路撤回到了丹水东岸。

    当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光化士绅军民,大开城门,夹道欢迎韩大帅凯旋。

    当看到那面沾染着硝烟和血渍的“韩”字帅旗,在城外官道上高高飘扬,不断靠近的时候,前来迎接的众人,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

    所谓痛苦是世间的主旋律,如果你感受不到,那么就说明痛苦被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当韩大帅高高兴兴骑马进城,感受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美好心情之时,均州大营内肃杀一片,气氛降到了冰点。

    王光兴跪在帐中,语气谈不上悲与喜,甚至没多少语调上的起伏变化,仿佛已是被人抽干了所有的情绪:

    “大哥,今日我一是没有想到那韩再兴会在人数远不如我部的情况下,强行于敌前涉渡,渡河之后更是以身试险,主动寻战。”

    “咱王二虽不是个什么英雄好汉,却也是跟大哥在边镇打惯了的,但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打法,见到如此不要命的主帅。”

    “彼时我军足有三百之数,又尽是边军老营的骑兵,而土丘上贼人兵马至多不过三十,此等情况下,我若不发一天便就退去的话,日后还怎地带兵,还怎地与襄樊营打仗?”

    “当时我不是没有想到韩再兴有诈,土丘后头会有伏兵,因此也只是叫马世勋、周兴二将各领小股兵马袭扰试探,只要能击溃土丘上的贼兵,或是哪怕能叫贼人留下几具尸体,也算是有了斩获,可以从容退去。

    “并未想过穷追不舍或在丹水河口处久留。”

    “但我二个没想到的是,韩再兴所部竟是如此悍不畏死,而韩再兴本人又是如此勇猛,不仅胆敢应战,竟还一箭射死了马世勋。”

    “及至此时,我军已有气为之夺的迹象,等到襄樊营水陆两处伏兵杀出的时候,尤其是那骑马的火铳手控扼住官道上那处高地的时候,已是大势已去,任人屠戮而已。'

    说到此处,王光兴将头上那顶簪缨翅盔取下放到身旁,叩首再道:

    “说这些不是为了辩解什么,只是让大哥知道此战的经过,他日遇上韩再兴的时候,能小心提防,不再上此人的当。我王光兴丧师如此,三百精骑只带回了人人皆伤的几十骑,还折损了一员参将、三员游击,游击以下千总、

    百总更是无算。王二无能,致如此大败,大哥要杀要剐,都是应当的。只是此战责任都在我王光兴一人身上,请大哥看在还要用人的份上,不治其他弟兄的罪。”

    严格按照军法来讲的话,领兵官失陷,而本队又无奇功在手,领兵官以下本队士卒通斩。

    今天在丹江口,马世勋、周兴等参将、游击、干总什么的死了一大堆,逃回来的这些人,几乎每一个都该当治罪。

    王光兴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就是要用自己一个,保下剩下的那些弟兄。

    当然了,这句话有几分真情实感,又有几分是在作秀,就不得而知了。

    恐怕是兼而有之。

    王光恩治军极严,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在账内喧哗嚷叫,尤其是在晚上,更是如此。

    因此王二说完这番话以后,也没有人跳出来说,要给他求情,或者说愿意与他一起共同承当责任的。

    大帐之内,顿时没了言语,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跳跃的火苗映照于主座内郧阳总兵王光恩的脸上,使得那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晦明不定。

    王光恩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二弟,只见其头发散乱,身上的甲衣也满是血渍与碎肉,以这些污秽之物覆盖的面积来看,恐怕不完全都是别人的。

    看着王二,王光恩是久久无语,他实在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时辰的光景,雄赳赳出城而去的三百精骑,便成了这幅光景。

    马世勋死了,周兴死了,一两百百战余生的骑兵也没了。

    便是王二侥幸带回来的这些人,也是个个带伤,几乎称得上是仅以身免了。

    可听王二叙述刚才交锋的过程,自家二郎既没有轻敌冒进,也没有怯懦畏战,逗留不前,可以说已经应对的很好了。

    即便当时的主将换做是他王光恩自己,见到韩再兴强行涉渡,领十几轻骑过河时,在那样的情况下,难道就能不发一矢,打马便走?

    恐怕他王光恩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今日之败,是败在襄樊营有伏兵么?

    是败于韩复!

    是败于此人居然敢在敌前强渡,敢不要命的去把大阵给拖住!

    否则丹水右岸便是有再多的伏兵,又岂能拦得住这三百余身经百战的精骑?

    这便是王光恩久久无语的原因所在。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好像是在涨他韩再兴的威风,灭自家儿郎的志气!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王光恩盯着王二放于地上的那顶簪缨翅盔,心中哂笑:“韩大帅,呵,好一个韩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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