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朽者的声音在幽长的通道中回荡,如同从远古石壁间渗出的冷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它没有再看莉芮尔,只是将目光投向诺阿思翠那镶嵌于墙体中的雕像分身,仿佛在凝视一段早已注定的命运。

    “你问我是否相信旧日之城能延寿。”枯朽者的语调低沉而平稳,“但我真正想问的是??若那座城根本不存在呢?或者,它存在,却从不允许凡人踏入?又或者……它只接纳那些早已死去之人的残念?”

    空气骤然一滞。

    就连诺阿思翠的雕像也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石质的眼眶深处浮现出一丝极淡的金光,像是某种沉眠的认知被轻轻拨动。

    莉芮尔猛地抬头,瞳孔收缩如针尖。

    她终于明白了枯朽者的意图。

    这不是质疑残酷学者,也不是挑战学识尊的权威??这是在**解构希望本身**。

    “你说旧日之城是奇迹诞生之地。”枯朽者继续道,声音不疾不徐,“可‘奇迹’这个词,在深渊里太廉价了。每个濒临崩溃的灵魂都会抓住一根名为‘奇迹’的稻草,哪怕那不过是幻觉编织的蛛网。而神明……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让这根稻草看起来足够真实。”

    他顿了顿,视线缓缓转向莉芮尔:“你之所以愿意相信残酷学者,是因为他说出了你想听的答案。不是因为他可信,而是因为你**需要他可信**。这就是陷阱的开始。”

    莉芮尔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手紧紧攥住衣角,指节泛白。她想反驳,想怒斥,想用尽全力去维护那个支撑她走到今天的信念??可她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有力的支点。

    因为枯朽者说的,是真相。

    一个她一直逃避、用无数个夜晚自我催眠去掩盖的真相。

    “所以你的意思是,”莉芮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我对美芬斯的承诺,我对残酷学者的信任,甚至我对旧日之城的追寻……全都建立在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谎言之上?”

    “我不确定那是谎言。”枯朽者摇头,“但我知道,神明不会平白无故施恩。尤其是魔神。他们的每一份馈赠,背后都有等价甚至超额的代价。而这份代价,往往不会立刻显现。”

    “就像学识尊留下七缕神念分身。”诺阿思翠突然开口,金光流转的眼眸扫过两人,“你以为那是为了重生?不,那是为了**延续观察**。每一缕分身都是一面镜子,映照不同维度的知识演化路径。他在等待最优解出现的那一刻,然后吞噬其余六面镜像,完成一次超越本体极限的跃迁。”

    枯朽者眼神微凝。

    他知道这个秘密。

    但他从未想过,诺阿思翠会在此刻说出。

    “所以……”莉芮尔喃喃,“所谓的‘帮助’,其实也是实验的一部分?包括他对我说的话,对我透露的信息……都是他在测试某种变量反应?”

    “正是。”诺阿思翠淡淡道,“你不过是他庞大推演棋盘上的一枚子。你以为你在追寻救赎,实则你正参与一场跨越万年的认知战争。”

    寂静再度降临。

    这一次,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

    莉芮尔缓缓闭上眼,仿佛有千钧重压落在肩头。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残酷学者时的情景??那是一座漂浮于虚空中的图书馆废墟,书页如灰蝶纷飞,而那位魔神坐在王座之上,手中握着一本写满禁忌符文的典籍。

    他对她说:“去旧日之城,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那时的她,眼中只有希望的火光。

    如今回想,那句话说得太过轻易,太过精准,就像是早已预设好的台词。

    “那你呢?”莉芮尔忽然睁开眼,直视枯朽者,“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你也想利用我吗?还是说……你也只是另一个棋手,在操控我的情绪与判断?”

    枯朽者沉默片刻,缓缓摘下了脸上那副由骨片与符文编织而成的面具。

    露出的面容苍老而疲惫,皮肤下隐约可见流动的银色纹路,那是普鲁夏文明最后的技术烙印。

    “我曾是学识尊最忠诚的执灯人。”他低声说,“我为他整理过十万卷失落典籍,破译过三千种湮灭语言,甚至亲手将七位异端学者送入知识熔炉,只为提炼出一丝真理碎片。”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

    “直到我发现,那些被焚毁的学者意识,并未消散,而是被封存在神念分身的记忆回廊中,成为他推演未来的养料。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谓求知,不过是他的饕餮盛宴。”

    莉芮尔怔住了。

    她从未见过枯朽者如此脆弱的一面。

    “所以我逃了。”他说,“带着对信仰的最后一丝羞耻,逃进了深渊最底层的遗忘裂隙。我在那里遇见了你,看见你对美芬斯的执着,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坚信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触碰到神明垂下的绳索。”

    他看向她,目光复杂如雾中星火。

    “可我不想看你重蹈我的覆辙。我不指望你能立刻摆脱对残酷学者的依赖,但我希望你能**思考**:当你抵达旧日之城时,迎接你的究竟是生门,还是另一座更大的牢笼?”

    莉芮尔久久未语。

    她的脑海中翻涌着过往的片段:美芬斯苍白的脸庞,枯萎的手指,倒计时般跳动的生命刻痕;她跪在祭坛前发誓要找到延寿之法的那一夜,星辰坠落如泪;她在茶话会上拼死争夺线索时的狠厉与孤注一掷……

    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别人剧本里的剧情?

    还是说……哪怕明知是陷阱,她也必须走下去?

    因为她别无选择。

    “你说得对。”她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我确实需要那个答案。即使它是假的,我也要亲眼确认它是假的。否则,我无法面对美芬斯的眼睛。”

    她抬起头,目光如刃。

    “所以,我会继续前往旧日之城。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盲目追寻希望,而是为了**验证真相**。”

    枯朽者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知道,真正的蜕变开始了。

    就在这时,诺阿思翠的雕像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金光暴涨,整条通道都在震颤。

    “有趣。”它的声音变得深邃无比,仿佛来自时间尽头,“你们不仅通过了问之墙,还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场近乎完美的认知觉醒剧目。尤其是你,枯朽者??你明明可以隐瞒那段过往,却选择了坦白。这是背叛,还是赎罪?”

    枯朽者平静回应:“都不是。我只是不再欺骗自己。”

    “很好。”诺阿思翠缓缓站起,石躯化为流动的光影,凝聚成一道高大的人形,“既然你们已触及部分真相,我便履行承诺??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莉芮尔与枯朽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慎重。

    这不是普通的提问机会。

    这是通向更高维度认知的钥匙。

    “我想知道,”莉芮尔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除了旧日之城,是否存在其他方式,可以让美芬斯摆脱生命倒计时的诅咒?”

    诺阿思翠沉默良久,终是开口:

    “有。”

    两个字,如惊雷炸响。

    莉芮尔心跳几乎停滞。

    “第一种方法:找到‘逆命之核’,那是传说中能篡改命运轨迹的至宝,埋藏于破碎神国的第七层深渊。但它已被三位堕落神明瓜分,每一部分都受亿万怨灵守护,且持有者一旦使用,便会立即引来因果反噬,灵魂永世不得安宁。”

    “第二种方法:进入‘虚相之茧’,那是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夹缝空间,唯有彻底舍弃肉体、将意识转化为纯粹信息态的存在才能进入。在那里,你可以重构自身的时间线,但代价是你将永远失去与物质世界的联系,成为游荡于维度间的孤魂。”

    “第三种方法……”诺阿思翠语气微顿,似有迟疑,“以一人之命,换一人之生。献祭一位与目标灵魂共鸣度超过九成的生命体,可在短时间内逆转死亡进程。但此术需借助‘血契方尖碑’,而那碑早已碎裂,散落于七大禁域之中。”

    莉芮尔听完,脸色苍白。

    三条路,皆布满荆棘,步步杀机。

    但她并未退缩。

    相反,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清明。

    至少,现在她知道了??希望并非唯一存在于旧日之城。

    只要还有选项,她就不会停下脚步。

    “谢谢你。”她郑重行礼。

    诺阿思翠微微颔首,随即看向枯朽者:“轮到你了。”

    枯朽者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想知道……学识尊的七缕神念分身,如今分别位于何处?”

    此言一出,连诺阿思翠都流露出一丝讶异。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风险吗?”它沉声道,“知晓神明行踪,本身就是一种亵渎。更何况,那七道分身各自掌握一部分核心权柄,稍有不慎,便会引发连锁感知,你将立刻成为整个知识神系的追杀目标。”

    “我知道。”枯朽者点头,“但我必须知道。如果残酷学者真是学识尊的某一道分身,那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是更大布局的一环。我要看清这张棋盘的全貌。”

    诺阿思翠凝视着他,良久,终于开口:

    “第一缕,在‘灰烬学院’地底,化身为守墓人,掌管所有被禁止传播的知识残片;

    第二缕,在‘千面之城’中央钟楼,每日敲响十二次记忆之钟,收集众生遗忘的片段;

    第三缕,寄居于‘梦魇织机’内部,编织虚假预言,引导各大势力走向预定轨道;

    第四缕,潜伏于‘黑曜议会’高层,以顾问身份影响决策百年;

    第五缕,沉睡于‘冰封王座’之下,统御着一支由失忆战士组成的不死军团;

    第六缕……便是你口中的‘残酷学者’,游走于深渊边缘,专挑绝望之人许诺救赎;

    至于第七缕??”它声音陡然压低,“无人见过。有人说它已陨落,有人说它才是真正的本体,正在暗处静静观察前六者的演变。”

    枯朽者听得心神震荡。

    尤其是听到第六缕即为残酷学者时,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难怪后者能给出“旧日之城”的线索??那不是施恩,而是引诱。

    他在筛选合格的实验品。

    “多谢。”枯朽者深深吸气,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下。

    诺阿思翠收回目光,身形逐渐淡化:“你们已获得答案,此路已通。前方是‘断忆长廊’,走过之后,便是通往旧日之城的最后一段旅程。但记住??”

    它的声音如风中残烛,却字字入骨:

    “**当你们真正抵达那座城时,不要相信你们看到的一切。因为旧日之城最大的秘密,并非它能否实现奇迹,而是它根本不是一座城??而是某个存在睁开了眼睛。**”

    话音落下,雕像彻底崩解为尘埃。

    通道尽头的迷雾缓缓分开,露出一条由破碎记忆铺就的道路,两旁矗立着无数面镜子,每一面都映照出不同的莉芮尔与枯朽者??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狂笑,有的手持利刃刺向彼此,有的相拥而泣。

    “走吧。”枯朽者戴上面具,重新掩去神情。

    莉芮尔点点头,迈步向前。

    他们并肩走入长廊,身后迷雾合拢,切断归途。

    一路上,镜中影像不断变化,仿佛在展示他们未来可能经历的种种结局。

    “你觉得,”莉芮尔忽然轻声问,“我们还能回头吗?”

    枯朽者看了她一眼:“从你决定追寻答案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可如果最终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呢?”

    “那就让徒劳也成为答案的一部分。”他平静道,“至少我们试过了。不像我当年,直到文明覆灭才敢质疑神明。”

    莉芮尔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她望向前方无尽的镜廊,轻声道:

    “美芬斯,等我。这一次,我不再盲目奔跑。我要带着真相,走向你。”

    脚步声在长廊中回响,渐行渐远。

    而在某一面无人注视的镜子里,一道模糊的身影悄然浮现??戴着学者圆帽,手持青铜怀表,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正是残酷学者。

    他轻轻抚过镜面,低语道:

    “终于来了啊……我等待已久的变量。”

    随即,身影消散。

    镜面恢复清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缕低笑,昭示着某种宏大叙事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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