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天未亮透。

    沈青澜就着微弱的晨光,将昨夜誊录好的诗稿仔细装订成册。她已在怡和宫两日,德妃吩咐的差事都完成得妥帖,那位看似温和的娘娘对她愈发客气,甚至还赏了一匣子上好的松烟墨。

    但沈青澜心中清楚,这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歇。

    辰时初,云嬷嬷端来早膳,低声告诉她一个消息:“沈典籍,今儿一早,皇上身边的刘公公来了怡和宫,说是皇上想看看德妃娘娘收藏的前朝字画,让娘娘选几幅送去乾元殿。”

    沈青澜心中一动:“皇上想看字画?”

    “是啊。”云嬷嬷将粥碗摆好,“娘娘让老奴告诉典籍,让您帮着挑几幅。还说……若是典籍得空,午后可随老奴去趟冷宫,取一幅苏嬷嬷保管的旧画。”

    苏嬷嬷!沈青澜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

    “冷宫那地方……典籍若不愿去,老奴自己去也成。”云嬷嬷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我去。”沈青澜定了定神,“既是娘娘吩咐,青澜自当尽力。”

    用过早膳,她随云嬷嬷去库房选画。德妃收藏的字画不少,但真正称得上珍品的也就十余幅。沈青澜仔细挑选,最终选了一幅王维的《雪溪图》、一幅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摹本,以及一幅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拓本。

    “典籍好眼力。”云嬷嬷赞道,“这三幅皆是珍品,又各具特色,皇上定会喜欢。”

    将画交给德妃过目后,德妃点头认可,让宫女仔细包好送去乾元殿。待宫女退下,德妃才看向沈青澜:“午后去冷宫,你可准备好了?”

    “臣女准备好了。”

    德妃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苏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永和十二年前就在尚宫局当差。她手里那幅画……据说是当年淑妃妹妹的遗物。本宫一直想取回来,但冷宫那地方,本宫不便亲自去。”

    沈青澜心中雪亮。德妃这是在给她一个名正言顺去见苏嬷嬷的机会。

    “臣女明白。定会将画完好带回。”

    “嗯。”德妃端起茶盏,“记住,冷宫虽偏僻,但也不是无人注意。行事要小心。”

    午后,沈青澜换了身素净的深青色宫装,随云嬷嬷往冷宫方向去。两人手中提着食盒,装作是去给冷宫的老人们送些吃食——这是德妃常年做的事,宫中皆知,不会惹人怀疑。

    冷宫位于皇宫西北角,与富丽堂皇的主宫区判若两个世界。宫墙斑驳,杂草丛生,秋风吹过,带起满地黄叶,更添萧瑟。

    守门的太监是个佝偻老者,见是云嬷嬷,懒洋洋地开了门:“嬷嬷又来送东西了?”

    “是啊,天凉了,给老人们添些吃食。”云嬷嬷递过一包碎银子,“劳烦公公。”

    老太监收了银子,摆摆手:“去吧去吧,别待太久。”

    踏入冷宫,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院中零星坐着几个老嬷嬷、老太监,个个眼神呆滞,面容枯槁。见到有人来,也只是麻木地看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云嬷嬷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将食盒分给几位老人,低声询问他们的近况。沈青澜默默跟在后面,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苏嬷嬷在那边。”云嬷嬷指了指角落一间厢房,“典籍自己去罢,老奴在这里等着。”

    沈青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朝那间厢房走去。

    厢房门半掩着,她轻轻叩门:“苏嬷嬷在吗?”

    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啊?”

    “德妃娘娘让奴婢来取一幅画。”

    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嬷嬷站在门内,她虽穿着粗布衣裳,但身姿笔挺,眼神清明,与院中那些麻木的老人截然不同。

    “德妃娘娘?”苏嬷嬷打量着她,“老身许久未见过德妃娘娘的人了。姑娘是……”

    “奴婢沈青澜,如今在怡和宫当差。”沈青澜将德妃给的信物——一枚碧玉戒指递上。

    苏嬷嬷接过戒指,仔细看了片刻,脸色微变。她抬头看向沈青澜,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姑娘请进。”

    厢房内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几株兰花,笔法清雅。

    “那就是淑妃娘娘的遗物。”苏嬷嬷指着那幅画,“当年淑妃娘娘赠给老身的。姑娘既然来了,就取走吧。”

    沈青澜却没有立即取画。她从怀中取出萧景玄给的那枚兰花玉佩,双手递上:“嬷嬷可认得此物?”

    苏嬷嬷看到玉佩,浑身一震。她颤抖着手接过玉佩,仔细摩挲上面的纹路,眼中涌出泪光:“这……这是淑妃娘娘的玉佩!姑娘,你是……”

    “靖王殿下让我来的。”沈青澜压低声音,“殿下说,若遇危急,可凭此玉佩来寻嬷嬷。”

    苏嬷嬷紧紧握着玉佩,良久,才抹去眼泪:“殿下……殿下如今可好?”

    “殿下安好,只是心中一直记挂着淑妃娘娘的冤屈。”

    “冤屈……”苏嬷嬷苦笑,“是啊,淑妃娘娘是冤枉的。那些信……那些信是伪造的。”

    沈青澜心中一紧:“嬷嬷知道内情?”

    苏嬷嬷示意她坐下,声音压得极低:“老身当年在尚宫局任五品典籍,掌管宫中往来文书的誊录归档。永和十三年春,淑妃娘娘被指私通外臣,那些作为证据的信件,老身看过。”

    “嬷嬷看出是伪造的?”

    “老身不敢十分确定,但其中几封信的笔迹……确有蹊跷。”苏嬷嬷眼神锐利起来,“老身多年誊录文书,对笔迹颇为敏感。那些信件上的字,形似淑妃娘娘的笔迹,但细微处的运笔习惯不同。尤其是‘之’字的最后一笔,淑妃娘娘习惯微微上挑,而信件上是平直收笔。”

    沈青澜呼吸急促:“嬷嬷可曾将此事禀报?”

    “禀报了。”苏嬷嬷苦笑,“老身当时就向当时的尚宫提出疑点,但第二天……老身就被调离尚宫局,打发来了冷宫。”

    她看着沈青澜:“姑娘,你既是靖王殿下的人,老身不妨告诉你。当年那场冤案,背后主谋……是凤仪宫那位。”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时,沈青澜还是心头一震。

    “嬷嬷可有证据?”

    “证据?”苏嬷嬷摇头,“若有证据,老身也不会在这里了。但老身记得,那些信件送来时,是凤仪宫的大宫女亲自送来的。而且……”她顿了顿,“老身后来听说,那位大宫女出宫后,在城西置了宅子,过起了富家太太的日子。一个宫女,哪来那么多钱?”

    沈青澜将这条线索牢牢记下:“嬷嬷可还记得那宫女的名字?”

    “姓孙,叫孙秀珠。如今算来,也该四十出头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云嬷嬷的声音:“典籍,时辰不早了。”

    沈青澜知道不能再留,起身取下墙上那幅兰花图,小心卷好。临行前,她向苏嬷嬷深深一礼:“嬷嬷今日所言,青澜铭记在心。他日若能为淑妃娘娘昭雪,定不忘嬷嬷今日之恩。”

    苏嬷嬷看着她,眼中含泪:“姑娘,告诉殿下,老身……一直在等这一天。”

    走出冷宫时,夕阳已经西斜。沈青澜抱着画轴,心中沉甸甸的。苏嬷嬷的话,印证了她和萧景玄多年的猜测。但要从李皇后那里找到确凿证据,又谈何容易?

    **

    靖王府,黄昏。

    萧景玄刚送走李继,这位新任北疆巡察使明日就要启程。两人详细商议了巡视方略,萧景玄特别嘱咐,要重点清查齐王在北疆的私兵余孽,同时探查突厥各部的动向。

    “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力。”李继郑重承诺。

    送走李继,萧景玄回到书房。案上摊开一封密信,是玄七从宫中传来的。信中详细禀报了沈青澜今日去冷宫见苏嬷嬷的经过,以及苏嬷嬷所说的那些话。

    “孙秀珠……”萧景玄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

    这个宫女他记得。当年母妃出事时,孙秀珠是凤仪宫的二等宫女,后来据说得了恩典出宫嫁人。若真如苏嬷嬷所说,她在城西置了宅子,那这笔钱的来历,就值得深究。

    “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殿下。”

    “去查一个人。”萧景玄写下名字,“孙秀珠,永和十三年出宫的宫女,曾在凤仪宫当差。查她如今住在何处,以何为生,与哪些人来往。”

    “是。”

    侍卫退下后,萧景玄独自站在窗前。暮色渐沉,秋风萧瑟。他知道,揭开母妃冤案的时机,正在逐渐成熟。但此事牵涉李皇后,牵涉太子,必须慎之又慎。

    正沉思间,外头传来通报:“殿下,沈家旧案的卷宗送来了。”

    萧景玄精神一振:“快请。”

    来的是周延年的心腹幕僚,姓陈,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他捧着一个木匣,恭敬行礼:“殿下,这是周尚书让下官送来的。里面是永和十二年科举案的部分卷宗抄本,以及……当年几位涉案官员的详细资料。”

    萧景玄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文书,纸张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

    “周尚书费心了。”

    陈幕僚低声道:“尚书让下官转告殿下,这些卷宗是从刑部旧档房‘借’出来的,最多只能保留三日,三日后必须归还。还请殿下抓紧时间。”

    “本王明白。”萧景玄点头,“另外,周尚书可查到张谦和陈望的近况?”

    “查到了。”陈幕僚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两人近年来的作为。张谦在吏部主管官员考评,这几年借机收受贿赂,提拔亲信,证据确凿。陈望在都察院,表面上刚正不阿,实则与太子往来密切,曾多次帮太子打压异己。”

    萧景玄仔细看着名单,眼中寒光更甚:“好,很好。有了这些,就不怕动不了他们。”

    “但尚书提醒殿下,此二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无十足把握,不宜轻动。尤其是现在太子势大,若打草惊蛇,恐对殿下不利。”

    “本王知道。”萧景玄将名单收起,“告诉周尚书,此事我会从长计议。另外,让他继续查孙秀珠此人,她是关键证人。”

    “是。”

    送走陈幕僚,萧景玄在灯下翻阅那些卷宗。永和十二年的科举案,细节触目惊心。考官受贿,试题泄露,成绩篡改……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

    而沈文渊,正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才遭构陷。

    “沈太傅,”萧景玄轻声自语,“你放心,我定会还你清白。”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时。萧景玄却毫无睡意。他知道,自己手中的这些证据,足以撼动朝局。但如何使用,何时使用,需要仔细谋划。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玄七匆匆进来,面色凝重:“殿下,宫里出事了。”

    “何事?”

    “沈女官从冷宫回来后,在怡和宫外被人拦下了。”玄七低声道,“是凤仪宫的人,说沈女官私闯冷宫,违了宫规,要带她去凤仪宫问话。”

    萧景玄霍然起身:“现在人在何处?”

    “还在怡和宫外僵持。德妃娘娘已经出面,但凤仪宫的人拿着皇后娘娘的手令,不肯退让。”

    “备马,进宫。”

    “殿下,此刻宫门已闭……”

    “就说本王有紧急军务要禀报父皇。”萧景玄抓起披风,“快去!”

    **

    怡和宫外,灯火通明。

    沈青澜被三个太监围在中间,为首的太监手持一块金漆令牌,上面刻着“凤仪”二字。

    “沈典籍,皇后娘娘有令,请你往凤仪宫走一趟。”那太监皮笑肉不笑,“私闯冷宫,可是大罪。”

    德妃站在宫门前,面色沉静:“沈典籍是奉本宫之命去冷宫取画,何来私闯之说?”

    “德妃娘娘,冷宫是什么地方?岂是随意进出的?”太监不卑不亢,“皇后娘娘掌管六宫,宫规森严。沈典籍违了规矩,自然该去凤仪宫说清楚。”

    沈青澜心中雪亮。这是李皇后故意设的局。她今日去冷宫,必定有人通风报信。而李皇后借此发难,是要将她控制起来。

    “既然是皇后娘娘召见,臣女自当遵从。”她平静道,“但容臣女将画送回怡和宫。”

    “不必了。”太监一摆手,“画我们替你保管。沈典籍,请吧。”

    两个太监上前就要拉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萧景玄。

    “参见靖王殿下!”众人慌忙行礼。

    萧景玄勒住马,目光扫过场中情形,最后落在沈青澜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那太监硬着头皮道:“回殿下,沈典籍私闯冷宫,违了宫规,皇后娘娘命奴才带她去问话。”

    “私闯冷宫?”萧景玄冷笑,“沈典籍是奉德妃娘娘之命去取画,何来私闯?倒是你们,深夜围堵怡和宫,惊扰德妃娘娘,该当何罪?”

    “这……奴才是奉皇后娘娘之命……”

    “皇后娘娘还在禁足期间,无旨不得出凤仪宫,也不得传召宫人。”萧景玄声音冰冷,“你们拿的是哪门子的令?”

    太监脸色一变:“殿下,这手令确实是皇后娘娘所赐……”

    “那就让父皇来评断吧。”萧景玄翻身下马,“正好,本王有紧急军务要禀报父皇,就顺便问问,皇后娘娘在禁足期间,是如何越过父皇,私自传召宫人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太监顿时慌了。永和帝虽然禁足了李皇后,但并未剥夺她掌管六宫之权。可若真要较真,禁足期间私自传召,确实有违圣意。

    “殿下息怒,奴才……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萧景玄走到沈青澜身边,将她护在身后,“那本王现在告诉你,沈典籍是父皇亲口擢升的五品女官,如今在怡和宫当差。若无父皇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动。这个令,你听是不听?”

    太监冷汗涔涔,最终躬身道:“奴才……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告退。”

    几人灰溜溜地离去。

    德妃这才走上前来,对萧景玄微微颔首:“多谢靖王解围。”

    “娘娘客气了。”萧景玄还礼,“夜深了,娘娘请回宫歇息吧。”

    德妃看了沈青澜一眼,转身回宫。云嬷嬷跟在她身后,临走前对沈青澜使了个眼色。

    宫门外只剩下萧景玄和沈青澜两人。秋夜的凉风吹过,宫灯在风中摇曳。

    “殿下……”沈青澜轻声唤道。

    萧景玄转身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温声道:“没事了。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涉险了。”

    “不关殿下的事。”沈青澜摇头,“是青澜自己不小心,让人盯上了。”

    “冷宫之行,可有收获?”

    沈青澜点头,将苏嬷嬷的话简要说了,特别提到孙秀珠这个名字。

    萧景玄眼中闪过锐光:“孙秀珠……果然是她。我已在查此人。”他顿了顿,“青澜,接下来你要更加小心。李皇后这次未能得手,定不会善罢甘休。”

    “青澜明白。”

    “还有,”萧景玄声音更低了些,“父皇近日龙体欠安,宫中恐有变故。你在怡和宫,要留意各宫动向,尤其是……东宫和凤仪宫。”

    沈青澜心中一凛:“皇上他……”

    “只是风寒,但父皇年事已高,不可不防。”萧景玄望着沉沉的夜色,“若真到了那一天,谁在宫中有人,谁就多一分胜算。”

    这话已说得十分明白。沈青澜重重点头:“青澜会留意的。”

    远处传来宫门落锁的声音。萧景玄知道不能再留,翻身上马:“我该走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最重要。”

    “殿下也要小心。”

    萧景玄深深看了她一眼,策马离去。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沈青澜独自站在宫门外,秋风吹起她的衣袂。她抬头望向夜空,星辰稀疏,月色朦胧。

    前路艰险,但她不再害怕。

    因为她知道,无论身在何处,他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

    而这深宫中的暗涌,终将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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