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紫云宫沉入一片静谧。海流在玉京岛底缓缓回旋,仿佛天地也在这无边的幽暗中屏息凝神。管明晦独坐书房,青灯一盏,映照着他眉间那点朱砂??南明离火剑认主之痕,如今已不再炽烈如火,反倒温润似血珠凝结,隐隐透出几分内敛的光华。

    他手中握着一卷残破古籍,封皮上字迹斑驳,依稀可辨“玄阴真解?补遗”四字。这是他在归藏岛一处荒废地窖中偶然所得,据传为初代玄阴教主临终前以心头血所书,记载了玄阴之道另一条未竟之路:不借杀劫炼体,而以守念凝神;不靠吞噬元神,而凭护持众生积蕴真脉。

    “原来……并非只有掠夺才能强大。”他低声自语,指尖轻抚书页,仿佛触到了千年前那位同道的心跳。

    窗外忽有微风拂过,九转幡轻轻晃动,那一行新显的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执念未消,亦不必消。存之如灯,照我前行。”

    他抬头望向那面沉默的幡,良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我不必斩断过往,也不必否认自己曾是个魔头。但今日之我,可以决定明日如何行走。”

    翌日清晨,司空湛前来禀报,言海外三十六岛中有十余座突现异象:地裂泉枯,妖气弥漫,更有百姓梦见黑影压城,哭声彻夜不绝。经探查,乃是昔日被管明晦所灭的几大宗门残余怨灵,在地脉阴气滋养下聚而成形,化作“亡宗之影”,欲复仇于世。

    “他们已攻陷琅琊屿,屠尽岛上三百户人家,连婴儿亦未幸免。”司空湛声音低沉,“其首领先天子嗣,乃当年被你焚于寒潭的‘赤阳门’少主魂魄所化,自称‘永夜君’,誓要血洗东海。”

    管明晦听罢,并未动怒,只问:“他们可曾扰及无辜之外?”

    “皆是凡人,无修行者牵连。”

    “好。”他缓缓起身,“那就去会会这位‘永夜君’。”

    姚素兰闻言惊道:“师尊,此去恐有诈!那些怨灵虽强,却难成气候,除非背后另有高人操纵。若是陷阱……”

    “就算是陷阱,我也该走这一遭。”他披上玄袍,将无锋剑胚系于腰间,“我若一味避战,世人只会当我怯懦;我若滥杀报复,又与从前何异?这一战,不是为了胜,而是为了立一个规矩??哪怕你是冤魂,也不得滥伤无辜。”

    舟发当日,天色阴沉。七十二弟子随行,皆佩玄阴令符,却未带一杆幡旗。管明晦立于船首,身后仅有一面素布长幡,上无图案,只绣一行小字:“宁守一念清,不负半生浊。”

    三日后,抵琅琊屿。

    岛上尸横遍野,屋舍焚毁,焦木如刺向天,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怨气交织的腥臭。海滩之上,黑雾缭绕,隐约可见无数扭曲人影游荡其间,口中喃喃重复着“还我命来”。

    忽然,一声钟响自岛心传来,浑厚悲凉,竟非人间所有。紧接着,大地震动,一座由白骨堆砌的祭坛自地下升起,其上立着一名少年,身穿残破红袍,头顶悬浮一颗血色舍利,双目全黑,无瞳无光。

    “管明晦!”少年嘶吼,声如裂帛,“你焚我宗门,灭我亲族,今日我要你魂飞魄散,永堕轮回!”

    管明晦缓步上前,脚步沉稳,不疾不徐:“你可知你父亲临死前说了什么?”

    少年一怔。

    “他说:‘愿我儿来世生于太平,不见刀兵。’可你呢?你不仅不肯安息,反而拉扯无辜之人陪葬。你若真孝,就该护他们安宁,而非以仇恨玷污他们的亡魂。”

    “住口!”少年怒极,挥手召出万千怨灵,化作黑潮扑来,“今日我以百万怨力炼你元神,让你也尝尝永世不得超生的滋味!”

    管明晦不闪不避,右手轻抬,腰间无锋剑胚自行出鞘三寸,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波扩散而出??正是达摩遗意与玄阴真气交融所化的“止杀之音”。

    音波所至,怨灵纷纷停滞,脸上狰狞渐褪,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哀伤。有人跪地痛哭,有人喃喃呼唤亲人之名,更有些魂魄在光芒中渐渐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尘,悄然升空,似归轮回。

    “这……不可能!”少年踉跄后退,“我的力量为何失效?!”

    “因为你错了。”管明晦走近一步,目光平静如海,“你以为执念能支撑你不朽,可真正的执念,从不会驱使你伤害他人。你父亲的愿望是和平,你却用他的名字掀起杀戮??这才是对他最大的背叛。”

    少年浑身颤抖,血色舍利剧烈震颤,似在挣扎。

    “我……我只是不想被遗忘……”他声音哽咽,“若无人记得我们,那我们是不是真的死了?”

    管明晦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共情。

    “没有人会真正消失。”他轻声道,“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你就活着。而我会记住你们??不是以仇敌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曾犯下过错、如今试图弥补的人的身份。”

    说罢,他取出一枚玉简,注入一道神识,刻下“赤阳门列祖列宗之位”八字,随即将其埋入祭坛之下。

    “此简镇于地脉,受玄阴真气供养,百年之内,尔等残魂皆可借其凝聚意识,或转世,或修行,或静修待缘。我不强迫你们放下,只愿你们有机会选择如何存在。”

    少年呆立原地,泪水自空洞的眼眶滑落。

    片刻后,他低头看向手中的血舍利,终于松手。舍利坠地,碎成粉末,随风而逝。

    “谢谢……”他声音微弱,身形逐渐淡去,“若有来世……愿不再相见。”

    话音落下,整座岛屿的黑雾如潮水退散,阳光第一次照进这片死地。

    管明晦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去。

    归途之中,南明离火剑静静悬于肩侧,剑身泛着淡淡金光,仿佛也在微笑。

    数月后,西域大漠突发“黄泉涌动”,地下阴河倒灌,毒瘴弥漫,数百绿洲一夜化为死域。有传言称,乃上古邪神“九幽冥主”即将苏醒,需以万人血祭方可平息。

    朝廷遣道士做法,百姓焚香祷天,甚至有人自愿献祭亲人。乱象四起,民不聊生。

    管明晦闻讯,亲赴大漠。

    他未带一兵一卒,仅携姚素兰与鄢什二人,深入黄沙腹地。经查证,所谓“黄泉涌动”,实为地脉阴阳失衡所致??因多年采掘灵矿,破坏地肺,致使阴气暴走,形成天然幻境,诱人心智,幻化出种种妖象。

    他命弟子布下“两仪归元阵”,引阳气温养地脉,又以自身玄阴真气为引,反向疏导浊气,历时七七四十九日,终使地脉恢复平衡。

    期间,他曾连续九日不眠不休,以元婴之力镇压地底躁动,几乎油尽灯枯。姚素兰泣求他歇息,他却摇头:“若我不撑,谁来撑这天地间的公道?”

    当最后一道裂隙闭合,天空雷云散尽,久违的星辰重现苍穹。当地百姓跪伏于沙丘之上,称其为“幽光照世之仙”。

    他未受供奉,只留下一句话:“神不在天上,也不在庙里。神,是愿意为众人负重前行的人。”

    自此之后,江湖传言愈盛。有人说他已弃魔归正,有人说他另辟仙途,更有甚者,称其书房墙上那面九转幡,每逢月圆之夜便会自行浮现文字,皆是劝人向善之语。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酝酿。

    这一年冬至,峨眉山金顶突降血雨,持续三日不止。齐漱溟闭关百年后首次出关,召集五大剑派掌门,宣布一则惊天消息:昆仑墟深处发现一座远古碑林,其中一块石碑刻有预言??

    **“玄阴复起,九转成时,天地易主,万法归寂。”**

    碑文下方,赫然绘有一人背影,手持无锋之剑,肩挂素幡,立于海中孤岛,其眉心一点朱砂,分明便是管明晦!

    齐漱溟断言:“此人已成气候,若任其完成九转幡,必将颠覆三界秩序,重启混沌。即日起,正道联盟成立,务必在其功成之前,将其诛杀于紫云宫!”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短短半月,七大派联军集结,共计三百余名高手,携镇派法宝,浩浩荡荡杀向东海。

    而此时的紫云宫,依旧宁静如初。

    管明晦坐在书房中,手中正磨着一支狼毫笔。案上摊开一本新册,封面题字:“玄阴守御录”。

    他听见远处海面传来的破空之声,听见弟子们紧张的脚步,听见司空湛急促的禀报,却始终未曾抬头。

    “师尊,敌军已至百里之外,是否启动护岛大阵?”

    “不必。”他放下笔,吹干墨迹,“让他们进来。”

    “什么?!”众人哗然。

    “我说,开门迎客。”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要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半个时辰后,海面裂开,一艘艘飞舟降落,齐漱溟亲率众仙降临玉京岛。剑光如雪,佛印似金,道袍翻飞,威压盖世。

    齐漱溟踏空而来,目光如电:“管明晦,你可知罪?”

    管明晦立于殿前台阶之上,神情平静:“不知何罪之有?”

    “你修邪法,炼魂幡,逆生死,乱轮回,今更欲以九转幡篡改天地法则,此乃万古大罪!”

    “哦?”他微微一笑,“那你可曾见过那面幡?”

    齐漱溟一愣。

    “请随我来。”他转身步入内殿。

    众人迟疑,终究跟随而入。

    只见书房中央,那面九转幡静静悬挂,幡面无图无纹,唯有一行墨字清晰可见:

    **“宁守一念清,不负半生浊。”**

    而在其旁,案上摆放着数十卷文书,皆为各地救灾记录、医方配制、阵法推演、民生建议,落款均为“紫云宫管某”。

    齐漱溟翻阅片刻,眉头紧锁。

    “这些……都是你做的?”

    “每一件,皆有据可查。”管明晦淡淡道,“你说我欲篡改天地法则,可我所做的,不过是修补被你们忽略的角落。你说我炼魂害人,可我封幡三年,未动一魂。你说我逆天而行,可我所行之路,从未伤害无辜。”

    他抬头,直视群仙:“你们口中的‘正道’,难道就是看见异象便喊打喊杀,听见预言就兴兵讨伐?若真是如此,那这天下,何须魔头来毁?你们自己就能毁尽。”

    殿中寂静无声。

    良久,峨眉一名长老低声道:“即便如此……碑文所示,终非虚妄。”

    “碑文也是人写。”管明晦冷笑,“谁说‘天地易主’一定是毁灭?或许,是旧秩序崩塌,新秩序诞生?谁说‘万法归寂’是终结?也许,只是万法回归本源,重归清净?”

    他指向窗外:“你们看那海,潮起潮落,看似不变,实则每一滴水都在更新。我不求成仙,不慕圣名,只愿在这世间,多救一人,少造一孽。若这也算罪,那我甘愿背负到底。”

    齐漱溟久久不语,最终长叹一声:“或许……是我们太过执着于‘正邪’二字了。”

    他挥袖,下令退兵。

    临行前,他回头看了管明晦一眼:“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言。否则,下次再来,便不会再有这般和谈。”

    大军离去,海波复平。

    当夜,月圆如盘。

    九转幡忽然轻轻一震,幡面浮现新字:

    **“世人惧我者,非因我恶,乃因我不惧。”**

    管明晦见之,提笔添下最后一句:

    **“心若有光,何惧长夜漫漫;道若在胸,何必在意身居何岸。”**

    次日清晨,他登上玉京岛最高处,面向朝阳。

    身后,七十二弟子肃立,手中各持一面新制玄阴幡,幡面皆为空白,唯有中央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是优昙大师曾留下的印记。

    “从今日起,玄阴门不再以炼魂为业。”他朗声道,“我们修的,是守护之道。凡遇灾厄,必往援手;凡见不公,必发声言。我不求天下称善,只求回首之时,无愧于心。”

    海风猎猎,吹动满山素幡。

    朝阳升起,照亮紫云深处那一片幽光。

    那光,不再冰冷,不再森然,而是温暖如初春之阳,静静地洒落在每一个需要它的角落。

    而那柄无锋剑胚,终于在他腰间散发出第一缕柔和剑意??它不再是杀伐之器,而是守护之证。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或许永远没有尽头。

    但他也知道,只要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他就不会迷失。

    因为真正的长生,从来不是不死。

    而是??在每一次选择中,都敢于做那个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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