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在汾州城头。

    沈砚立于北门箭楼之上,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衣角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城下灯火稀疏,唯几处巡更兵提灯而行,脚步声踏碎长街寂静。他手中紧握一封密信,火漆已拆,纸页微皱??是南宫珏自途中再传急报:**“萧景渊已于雁门集结私兵三千,借‘黑鸦旗’号令残部,意图打通草原通路,引胡骑南下。其心不在复辟大胤,而在挟势称王。切记,此人善用离间,必已在军中布下暗桩,伺机刺杀韩明。”**

    字字如刀,刻入肺腑。

    沈砚闭目深吸一口气,寒风灌入口鼻,冷得刺骨。他知道,这一局早已不是简单的平叛与守土,而是牵动天下气运的生死博弈。南宫珏北上需时,林川被困江南,朝中风雨飘摇,而他,一个无爵无职的幕僚,竟成了北方最后的屏障。

    不能败。

    一旦汾州失守,敌军便可顺黑水河南下,直逼霍州、盛州腹地;若再与吴越叛军南北呼应,则中原危矣。更可怕的是,萧景渊打着“勤王”旗号,又有前朝遗帜为凭,极易蛊惑民心,动摇朝廷正统。届时四方藩镇观望,天下必将陷入混战。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铁。

    “来人。”

    一声低喝,两名亲卫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传我命令:即刻关闭四门,全城宵禁。除血狼卫与霍州营信使外,任何人不得出入。另,调集义勇军五百,秘密进驻东郊老营,随时待命。”

    “是!”

    亲卫领命欲退,沈砚却又叫住:“等等。去把赵生请来,我要见他。”

    不到半炷香工夫,赵生匆匆赶到,脸上还带着未干的雨水。他是铁林商会总管,也是南宫珏留在北方最信任的臂助之一,掌管粮秣调度、商路往来,更是情报网络的实际操盘手。

    “大人,这么晚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砚将密信递过去。赵生接过一看,脸色瞬间惨白:“萧景渊……真的回来了?他还敢打‘黑鸦旗’?!”

    “不止。”沈砚声音低沉,“他已有兵力,且在雁门关外设营。更糟的是,他极可能已派人潜入我军内部,目标只有一个??韩明。”

    赵生倒吸一口凉气:“韩将军如今仍在霍州营主训新兵,身边护卫虽多,但多是从旧部抽调……若真有奸细混入……”

    “所以我已下令更换其贴身亲兵。”沈砚打断道,“但还不够。我们需要知道,是谁在传递消息?是谁在伪造军籍?又是谁,在暗中联络那些暴富的小校与西域商人?”

    赵生沉默片刻,忽然道:“或许……我们可以设个局。”

    “说。”

    “既然他们要刺杀韩明,那我们不如……让他们以为机会来了。”

    沈砚眸光一闪:“你是说,放饵?”

    “正是。”赵生压低声音,“明日韩将军照例要去校场阅兵,我们可以故意泄露行程,放出假消息??就说他将独自前往西营视察新兵操练,只带十名护卫。再安排一名‘叛变’的文书官,让他‘无意间’将消息透露给某个可疑之人。”

    沈砚思索良久,缓缓点头:“可行。但此人必须绝对可信,且能全身而退。”

    “我有人选。”赵生道,“是我从铁林谷带来的老兄弟,曾在军中做过斥候,精通伪装。他愿以性命一试。”

    “好。”沈砚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霍州营方向的点点火光,“那就让这场戏,早点开锣。”

    ??

    次日清晨,天刚破晓,薄雾弥漫。

    韩明一如往常,披甲登马,率亲卫出营。他神情平静,眉宇间却透着一丝疲惫。连月征战、安抚百姓、整编军队,早已耗尽心力。但他依旧挺直脊背,像一把不出鞘的刀,锋芒内敛,却令人不敢轻犯。

    “将军今日去西营?”副将策马上前问道。

    “嗯。”韩明点头,“新兵已训两旬,该看看成效了。”

    副将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多带些人?近日城中风声不太平。”

    “不必。”韩明淡淡道,“十名亲兵足矣。我在汾州,何须如临大敌?”

    话虽如此,暗处却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支队伍。

    城西破庙废墟之中,一名身穿粗布短褐的男子悄然藏身于断墙之后,手中握着一枚铜哨。他盯着韩明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随即低头吹响哨音??三短一长,如夜鸟啼鸣。

    片刻后,一名绸缎庄伙计模样的人匆匆而出,翻身上马,疾驰向北。

    这一切,皆在沈砚预料之中。

    而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

    ??

    西营位于城西十里,原是一处废弃屯田之所,如今被改造成新兵训练场。黄土夯成的演武台上,旌旗猎猎,鼓声震天。

    韩明立于台前,亲自检阅阵型变换。三百新兵列成方阵,手持木枪,步伐整齐,虽不及精锐,却已有几分军容气象。

    “不错。”他微微颔首,“再练半月,便可编入巡防序列。”

    就在此时,忽听远处马蹄声急促逼近。

    一名亲兵飞奔而来:“将军!东门急报:发现可疑船只试图偷渡黑水河,已被哨卡拦截。船上搜出兵器十余件,另有密函一封,署名……是您的一位旧部!”

    韩明眉头微皱:“念。”

    “‘兄台别来无恙?昔年共饮血酒,今我已在雁门候驾。五月十五,烽火为约,共举大事。勿负当年之志。??弟萧某顿首。’”

    全场骤然一静。

    韩明面不改色,只淡淡道:“烧了。”

    亲兵迟疑:“将军,这……”

    “我说,烧了。”

    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可就在这刹那,台下一名教头模样的汉子忽然暴起,抽出腰间短刃,直扑韩明!

    “韩明!你背叛誓言,投靠朝廷,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变故突生,众人惊骇。

    但早有准备的亲卫瞬间反应,三人合围,刀光交错,那教头尚未近身,便被斩于阶下。鲜血溅上黄土,染红一片。

    韩明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лиwь 轻轻拂去肩头一点尘灰。

    “带走。”他冷冷道,“查他底细。”

    不多时,审讯结果传来:此人名叫陈七,原是边军小校,三年前因贪污军饷被韩明革职。后流落江湖,竟被萧景渊收买,许以千金、封妻荫子,只为今日一击。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在供词中提到:“还有三人,已混入霍州营,只等五月十五动手。届时里应外合,开门迎敌!”

    沈砚接到消息时,正在书房研读舆图。

    他听完回报,久久不语,只将手中茶盏缓缓放下,杯底磕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终于动了。”

    他抬眼看向赵生:“通知血狼卫,按计划行动。所有可疑人员,即刻拘押。另外,派快马送信给南宫珏??**‘鱼已咬钩,网已收紧,只待收口。’**”

    赵生领命而去。

    沈砚独自坐在灯下,取出南宫珏留下的铁牌,轻轻摩挲。

    他知道,这一战,不只是为了守住汾州,更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忠义不在旗帜,而在人心;正道不在出身,而在选择。**

    韩明曾是降将,却被百姓称为“韩青天”;萧景渊身为宗室之后,却勾结外族、纵火屠仓,视黎民如草芥。谁才是乱臣贼子?谁才是真正祸乱天下之人?

    答案,终将由刀剑与鲜血书写。

    ??

    三日后,全城大索结束。

    共计查获奸细十二人,其中五人为霍州营旧部,三人来自铁匠铺,二人系外来商旅,另两人竟是城中衙役。他们或携带残缺铜牌,或藏匿黑鸦纹身,或私藏密信,证据确凿,全部打入死牢,等候公开审判。

    同时,灵州方向再度传来捷报:霍州营派出的侦察队在焚毁粮仓附近发现一处地下窖藏,内有大量西域特制火油与引信装置,显然非一时所为。更有当地猎户指认,事发当夜曾见数十名黑衣人自北岭潜入,行动迅捷,似经严格训练。

    沈砚据此推断:**萧景渊不仅蓄谋已久,且背后有西域势力支持。** 那些所谓的“游方道士”,恐怕正是西域密教派出的说客,专事蛊惑人心、散播谶语。

    他立即修书一封,直送江南前线:

    > “侯爷明鉴:北境之患,非止于萧氏一门。其资财来自西域,其兵力借道草原,其舆论依托密教。此乃三方合谋,意在分裂江山。恳请速联西域都护旧部,切断其补给线;同时奏请朝廷,彻查京中与西域往来密切之勋贵,以防内应成势。”

    信使出发当日,春雷乍起,暴雨倾盆。

    沈砚站在城楼上,任雨水打湿全身。

    他望着远方天地交界处那一道闪电撕裂苍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模样??战火连天,尸横遍野,但也有一线曙光,在乌云缝隙中倔强升起。

    他知道,南宫珏正在路上。

    他知道,林川未曾放弃。

    他也知道,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

    孩童的诵读声再次传来,穿过雨幕,清晰可闻:

    > “……国有利器,不在坚甲利兵,而在上下同心;天下至安,不在封疆万里,而在政清民和……”

    沈砚闭上眼,低声接道:

    > “……吾辈执刃,非为争权夺利,实为护此清平人间。”

    雨越下越大。

    但城中灯火,一盏未熄。

    ??

    又过七日,盛州方向终于传来消息:

    **南宫珏已抵城外,随行者百余人,皆精锐血狼卫。他未走正门,而是连夜潜入,直赴沈砚府邸。**

    两人相见,无需多言。

    南宫珏一身风尘,面容憔悴,眼中却燃着不灭之火。

    “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他坐下第一句话便是,“萧景渊并非孤身一人。他在京中有靠山??是当今三皇子,一直觊觎储位,暗中资助其兵马钱粮,只待北方大乱,便以‘平叛’之名掌握兵权,进而逼宫夺位。”

    沈砚瞳孔骤缩:“三皇子?!”

    “正是。”南宫珏冷笑,“你以为他为何能轻易调动边军?为何能伪造军籍、畅通无阻?没有兵部印信,没有枢密院批文,单凭一面破旗,岂能号令七州?幕后之人,必是手握实权的皇亲国戚!”

    沈砚沉默良久,忽然道:“所以……太子戒严京城,也是因为他察觉了什么?”

    “极有可能。”南宫珏点头,“但太子自身亦不干净。他监国日久,结党营私,打压异己,早已引起众怒。若此时贸然清算三皇子,恐引发宗室内战。所以他只能封锁消息,拖延时间。”

    “可这样一来,我们反而成了夹心之人。”沈砚沉声道,“朝廷既不能明助我们,也不敢公然惩治叛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坐大。”

    “所以我们必须自己动手。”南宫珏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落在汾州位置,“你做得很好。稳住了北方,揪出了内鬼,还保住了民心。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不是防守,而是反击。”

    “反击?”

    “对。”南宫珏目光如炬,“既然他们想在五月十五动手,那我们就提前一日,主动出击。我已联络草原上一支不满萧景渊的部落,愿为我们提供情报。只要找到‘白骨原’的确切位置,便可派血狼卫奇袭其老巢,焚其粮草,断其退路!”

    沈砚思索片刻,缓缓道:“但若主力北上,汾州空虚,万一有残余奸细趁机作乱……”

    “不会。”南宫珏打断他,“因为我会留下五十名血狼卫,加上你的义勇军,足以镇压任何骚乱。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已经查到了那个想要刺杀韩明的真正主使。”

    “是谁?”

    “是你最信任的人之一。”南宫珏缓缓吐出三个字:“**霍州营军需官,周秉文。**”

    沈砚浑身一震。

    周秉文,跟随韩明多年,为人低调勤恳,从未有过差错。甚至在汾州初定之时,他还主动捐出家产,资助孤儿寡母。谁能想到,他竟是萧景渊的暗桩?

    “证据?”

    “他每月都会通过一家名为‘恒源当铺’的店铺,向北方传送密信。”南宫珏道,“而这家当铺的东家,正是三皇子乳母的侄儿。”

    沈砚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他忽然明白,为何南宫珏临行前会留下那样一句话:**“小心身边之人。”**

    这不是警告,是预言。

    ??

    当夜,一场悄无声息的抓捕行动展开。

    周秉文在账房清点粮册时被捕,当场搜出藏于夹墙中的密写药水与空白信笺。起初他仍强辩无辜,直至看到同党供词,才面色灰败,跪地痛哭:“我不是为了谋反……我只是想救我妹妹!她被扣在雁门,若我不传消息,她就会被活埋……”

    沈砚看着这个曾与自己共饮过酒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但他没有犹豫。

    “你的情有可原,但罪无可赦。”他冷冷道,“我可以保你妹妹性命,但你必须写下全部真相,包括所有联络方式、接头暗号、资金来源。否则,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周秉文最终低头伏罪。

    凭借他的供述,沈砚与南宫珏连夜绘制出一张完整的北方谍网图:从盛州到朔方,从灵州到云中,十七处联络点,三十二条传递路线,涉及官员、商人、驿丞、僧侣……几乎渗透了整个北境行政体系。

    “这张网,必须彻底烧毁。”南宫珏将图纸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明日一早,我便率血狼卫北上。你留守汾州,继续整顿防务。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好消息。”

    沈砚郑重抱拳:“先生放心。汾州在我,寸土不失。”

    翌日黎明,天光未亮。

    一百名血狼卫悄然出城,马蹄裹布,衔枚疾行,如幽灵般消失在北方地平线上。

    沈砚独立城头,目送他们远去。

    他知道,这一去,或许有人再也回不来。

    但他也知道,有些仗,必须有人去打;有些黑暗,必须有人去闯。

    春雨又起,细细密密,洒落在重建中的城池之上。

    学堂里的读书声依旧朗朗:

    >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沈砚仰望苍天,轻声道:

    > “先生,前方艰险,请务必……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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