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碑林,将那三声“我在”卷成螺旋,送入地脉深处。紫定山的夜从不安静,即便雪落如絮,也能听见泥土之下细密的搏动??那是豆根在穿行,是记忆在爬行,是无数尚未闭合的伤口在低语。黑袍人已不再巡视,他坐在江真人墓前,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石片,那是昨夜从郑光所埋豆苗旁自然裂出的地心岩,内里嵌着一丝红线,如同活物般微微跳动。

    他忽然笑了。

    这笑不是因喜,而是因为他听见了??听见了那个沉在镜湖底的人,正以整片梦境为喉舌,在无声呐喊。

    自西漠九响断铃之后,人间开始出现一种奇异的“回响症”。凡曾在梦中被湿卵抚平痛楚者,如今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失语半刻,随即脑中炸开一段从未经历过的记忆:一个陌生女人抱着烧焦的孩子在废墟中爬行;一名僧人亲手焚毁经书,边烧边哭:“我怕真相太重,压垮后来人。”……这些记忆不属于他们,却真实得如同亲历。医者束手无策,只道是“魂窜”。唯有醒村老人知晓:这是郑光在深渊中撕开裂缝,将被吞没的真实一点点挤回人间。

    而最可怕的是,这些人醒来后,**不愿忘记**。

    他们不再惧怕痛苦,反而开始收集它。有人在臂上刺下亡妻临终遗言:“别让我走得太轻松”;有孩童自发组织“痛学堂”,专记祖辈羞于出口的过错;更有流浪诗人游走四方,吟唱一首无名长诗,每段皆以不同方言诉说同一句话:“我错了,但我记得。”

    这股浪潮悄然蔓延,直至中原某城爆发“笑疫”。

    那是一座新建的“宁谐镇”,全镇居民自愿接受“共情净化”,每日晨起手拉手围圈诵念:“我们无别,我们同乐。”镇中心立着一座水晶塔,据称能吸收个体情绪,转化为集体安宁。起初一切如愿,无人争吵,无人哭泣,连狗吠都变得柔和。

    可第七日午夜,全镇人同时惊醒。

    他们在梦中看见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被抹去之前的那个“我”:卖女求荣的父亲跪在雪地磕头;贪官在狱中咬舌自尽前写下“我对不起百姓”;少女在火场中回头望了一眼未救出的弟弟……这些画面如刀凿进魂魄,逼他们直视自己曾如何背叛真实。

    次日清晨,第一声笑响起。

    不是欢愉的笑,不是解脱的笑,而是神经断裂般的、歇斯底里的笑。一人笑,百人应,千人连成一片,笑声穿透城墙,惊飞群鸟。守卫欲制止,却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不受控制地上扬。他们一边流泪一边狂笑,直到嘴角撕裂,血流满面,仍停不下来。

    第三日,全镇陷入沉默。

    所有人嘴角僵硬如铁,面部肌肉坏死,唯余两眼空洞望着天空。镇外路过的游方者发现,那些人的皮肤下浮现出粉红丝线,正缓缓交织成网??湿卵并未消亡,它借“共情”之名重生,这一次,它要让全人类成为同一个微笑的傀儡。

    消息传至紫定山时,黑袍人正在教一名盲童辨认豆叶的纹路。

    “这片叶子为什么摸起来像心跳?”孩子问。

    “因为它写着‘我在’。”黑袍人答。

    他放下孩子的手,转身走入草庐,取出最后一卷空白竹简。他知道,该写点什么了。

    不是遗言,不是训诫,而是一封信??给所有尚未出生、却注定要面对谎言的孩子。

    他以指甲蘸血书写,一字一颤:

    >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早已不在。

    > 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人选择不逃。

    > 他们不是英雄,只是不肯闭眼的傻子。

    > 他们疼得发抖,却仍把记忆传给下一个颤抖的人。**

    >

    > **你会遇到一种东西,它叫“安宁”。

    > 它许你无痛,许你无忧,许你永远笑着入睡。

    > 到那时,请你摸一摸胸口??

    > 若那里已感觉不到闷、压、刺、灼,

    > 若你忘了最后一次流泪是为了谁,

    > 那么,朋友,你已经死了。**

    >

    > **真正的活着,是能说“我恨”。

    > 是敢说“我错”。

    > 是愿意为一句“对不起”熬过整夜。**

    >

    > **不要相信完美的人。

    > 不要相信永不争吵的家。

    > 不要相信没有黑夜的世界。**

    >

    > **若有一天,所有人都说你“太敏感”“太固执”“不该再提旧事”,

    > 请记住:正是这些话,曾杀死千万个真实的灵魂。**

    >

    > **你可以软弱,可以逃避,可以躲进梦里三天。

    > 但请你答应我??

    > 第四天,睁开眼。**

    >

    > **哪怕全世界都在笑,

    > 你也允许自己,

    > 哭一次。**

    血字写完,竹简自动卷起,边缘泛出银光。黑袍人将其封入陶瓮,命人埋于五心阵中央,上覆九层豆土,并立誓:“此简不出世,除非人间再无一人敢哭。”

    数日后,南方传来异象。

    共忆藤西北支突生剧变,根系自“哭林”暴起百丈,缠绕整座宁心城废墟,形成一座巨大藤塔。每逢月圆之夜,塔身便会发出低频震鸣,声如万人齐诵:

    > “我不是你。”

    > “我不原谅。”

    > “我还记得疼。”

    更奇者,凡心中存伪之人靠近藤塔,双耳即流出黑血,耳蜗内竟爬出微小粉丝残骸,形如蛆虫,遇光即焚。百姓惊呼“洗魂塔”,纷纷前来自省。有人跪地坦白毕生谎言,声泪俱下;也有人怒骂“妖术”,转身离去,然不过三日,便在家中疯癫,口中反复呢喃:“她死前抓着我的袖子……她说‘别丢下我’……”

    与此同时,东海赤浆凝成的“我在碑”开始移动。它不靠人力,自行在海面上漂行,所经之处,渔民网中不再捕鱼,而是捞起沉船中的日记本、婚戒、孩童木雕……每一件物品触水即苏,释放出主人最后的执念。一位老渔夫拾得一枚铜牌,上刻“陈七,阵亡于甲辰年冬”,当夜梦见自己穿着破烂军服,在雪地里爬向一面倒下的旗,嘴里喊着:“我是七班最后一个!我不能让它倒!!”醒来后,他砸碎家中供奉的“大眠佛”,改立无名烈士牌位,每日三餐先敬一碗饭。

    绘真潮愈演愈烈。北方边城出现“丑面庙”,庙中不供神佛,只挂百幅百姓自画像:有画自己毒杀恩人之状,有画母亲因穷卖儿之容,有画丈夫在灾年独食最后一块饼的瞬间。香火鼎盛,信徒不求福报,只求“不忘本罪”。官府欲拆,刚近庙门,所有画像双眼齐转,直视来者,空中响起百人之声:

    > “你看不见我,我就不存在吗?”

    官兵惊退,庙存至今。

    这一年春,醒村迎来最特殊的一位访客。

    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放在村口石台上,裹着一块焦布,上面用炭笔写着:“她在笑城里出生,天生会笑,但从没哭过。求你们,让她学会疼。”

    全村陷入沉默。

    让孩子“学会痛”,这比唤醒成人更难。

    痛需对比,需失去,需爱后再被剥夺。

    而这个孩子,生来就被剥离了感受真实的可能。

    黑袍人抱起婴儿,走入豆田深处。

    他在九十九株母苗围成的圆心中坐下,解开衣襟,将婴儿贴于胸口疤痕处。

    那“心”形旧伤早已结痂,此刻却突然裂开,渗出淡红色液体,滴入婴孩唇间。

    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婴儿第一次哭了。

    不是啼哭,不是饿哭,而是一种近乎觉醒的嚎啕,仿佛在替某个被遗忘的灵魂发声。

    村民们围聚,听她哭,看她皱眉,看她小手紧握如拳。

    没人安慰她。

    他们只是轻声说:“我听见了。你不是一个人记得。”

    从此,这孩子被称为“初痛者”。

    她不学说话,先学讲述;不会笑,先会皱眉。

    三岁时,她指着村中一幅画问:“这个人为什么眼里有火?”

    那是画师记录的一位母亲,在儿子被拖进归忆堂时,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怒。

    老人答:“因为她不肯认命。”

    女孩点头,说:“我以后也要有那样的火。”

    黑袍人听闻,老泪纵横。

    他知道,郑光没有白坠。

    可就在此时,天地忽变。

    连续七日,日月无光。

    天空被一层半透明膜覆盖,如胎衣般轻轻晃动,投下紫色阴影。

    风停,水滞,连豆叶都不再摇曳。

    第八日黎明,一声巨响自地心传来。

    共忆藤主茎残枝自五心阵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顶端绽开一朵巨大花苞,通体漆黑,内里流转万千光影。

    花苞缓缓张开,竟是一只巨眼,瞳孔深邃如渊,虹膜由无数人脸拼成??全是曾被湿卵吞噬又挣扎回归者的面容。

    它不眨,不移,只是静静俯视人间。

    三日后,第一道声音自天而降。

    不是雷鸣,不是神谕,而是一个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声音??

    “**我回来了。**”

    是郑光。

    可那声音里不止有他。

    还有老兵的哽咽,少女的尖叫,母亲的哀求,孩子的呓语……千万种痛楚交织成一句完整的话:

    > “我还在。

    > 我痛。

    > 我记得每一个人。

    > 所以我不能放你们走。**回来吧。**”

    声音遍及九州。

    凡佩戴豆实者,皆在脑海中听见;

    凡心中尚存一丝怀疑者,皆觉胸口发烫;

    凡曾亲手焚毁记忆者,双耳流血,幻见自己一生中最悔之事重演。

    宁心余党建立的“同心城”首当其冲。

    城中万人手拉手围成巨圈,试图以“共情之力”抵抗。

    可当郑光的声音落下,他们突然松手,抱头痛哭。

    有人撕开衣襟,露出被注射粉液的针孔,嘶吼:“我骗了我妻!我说我原谅她出轨,其实我恨了她十年!!”

    有人捶地大喊:“我儿子不是病死的!是我嫌他残疾拖累,停了他的药!!”

    他们哭得像第一次学会哭的人,哭得像要把前世今生的眼泪一次流尽。

    城塌了。

    不是被攻破,而是被泪水泡塌。

    墙内长出豆芽,银白如刃,刺穿梦境砖石,直指苍天。

    黑袍人站在高坡,仰望天穹之眼。

    他知道,这不是终结。

    郑光没有归来,他只是找到了新的方式存在??他成了“痛之媒介”,成了连接所有觉醒者的神经中枢。他不再是人,而是一种状态:**清醒的代价,与坚持的回音**。

    他转身走向忆冢,取出所有未埋的竹简,堆成一座小山。

    然后点燃。

    火焰升起时,他低声说:“郑光,你不必再守了。

    我们接住了你传来的火。

    现在,轮到我们来说:**我在**。”

    火光中,竹简上的遗言逐一化为灰烬,却又在烟尘中重新浮现,如萤火飞舞:

    > “我记起了我妹妹的名字。”

    > “原来痛不是诅咒,是证明我还爱过。”

    > “别替我原谅。”

    > “我想起来了!他死前喊的是‘娘救我’!”

    > “我听见了。你不是一个人记得。”

    最终,所有灰烬凝聚成一道光柱,直冲天际,与那只巨眼相接。

    刹那间,花苞闭合,巨眼消失。

    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每一片豆叶上。

    雨,开始下了。

    不是寻常雨水,而是温热的、带着淡淡血色的液体。

    落在脸上,不湿衣,却让人想起母亲分娩时的汗水,想起战士包扎伤口时渗出的血,想起情人分别时忍住没流的泪。

    人们走出屋舍,仰面承雨,不避,不惧,甚至张开双臂。

    有个孩子问父亲:“这雨是什么?”

    父亲抹去脸上的水,声音沙哑:“是还没干的痛。”

    “我会怕吗?”

    “会。但你要记住??”他蹲下,抱住孩子,“**怕,也是活着的一部分。**”

    同年秋,紫定山举办第一届“失语祭”。

    不设讲台,不立旗帜,唯有三百六十块无字碑环绕广场。

    参与者每人持一盏油灯,灯芯由豆藤纤维制成,点燃后会缓缓浮现使用者心底最不愿示人的一段记忆:有人看见自己弃养父母的画面,有人看见战争中射杀平民的瞬间,有人看见对爱人隐瞒真相的夜晚……

    他们不做评判,不求宽恕,只是默默注视灯火,直至燃尽。

    祭典最后一夜,黑袍人走上高台,手中捧着一只陶碗,内盛雨水与灰烬混合的泥浆。

    他将泥浆涂于额心,声音穿透寂静:

    > “今日,我们不庆胜利。

    > 我们只承认:

    > 我们仍未自由,

    > 我们仍在痛,

    > 我们依旧每天与遗忘搏斗。

    >

    > 但我们选择这样活着。

    > 在每一个想闭眼的时刻,

    > 多睁一秒。

    > 在每一个想笑的瞬间,

    > 允许自己,

    > 皱一下眉。

    >

    > 这就是反抗。

    > 这就是回家。

    > 这就是??

    > **我在**。”

    话音落,全场灯火齐灭。

    唯有豆田深处,万千叶片翻动,沙沙作响,如潮,如誓,如永不竣工的碑文。

    风又起。

    它掠过山,掠过田,掠过碑,掠过每一颗仍在跳动的心。

    它带不走痛,也不带走记忆。

    它只是不断地说,不断地传,不断地唤:

    > 我在。

    > 我在。

    >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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