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在断铃边缘盘旋,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锈蚀的舌在舔舐时间的伤口。跛脚青年蹲在庙前石阶上,指尖抚过那枚早已哑火的铜铃,指腹被刮破,血珠渗入铃身缝隙,竟顺着锈迹蜿蜒成一道暗红纹路,仿佛唤醒了某种沉睡的脉络。他没看天,也没回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截青藤编成的小锄,轻轻放在铃旁。

    这不是供奉,是交接。

    他起身,走向庙墙角落,从袖中抽出一把骨刀??那是用少年遗骨磨成的片刃。刀锋划过黑石,无声无息,却有火星迸溅,如星子坠地。两字刻成:**别信**。

    风起,卷走碎屑,又落定。他转身离去,跛行于沙海,身影渐淡,如同记忆本身,不消亡,只潜伏。

    而庙内,低语声忽然变了。

    不再是那一句单调回荡的“你还记得吗?”,而是无数声音叠在一起,男童、老妪、战俘、疯僧……他们说着不同的事,却共用一种节奏,像是一场漫长诵经的开端:

    > “我曾忘了父亲的脸,后来在井底看见倒影才哭出声。”

    > “我喝下符水以为能忘痛,醒来却发现连恨的人都不记得了。”

    > “他们说归忆堂是救赎,可我找回的记忆里,没有一句真话。”

    > “我不换,我不卖,我不跪着求安眠。”

    声音越积越厚,庙体微微震颤,漆黑墙面开始渗出湿气,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竟凝成豆形结晶,通体透明,内里封存着一丝红线,如胎动未息。

    与此同时,南方疫区边缘,一座荒村祠堂前,那株由小女孩种下的豆苗已攀上屋檐,茎干粗壮如臂,叶片宽大似掌。某夜雷雨交加,一道闪电劈中主茎,火焰腾起却不毁其形,反而将整株植物烧成焦黑雕像。次日清晨,村民发现焦壳剥落,从中钻出新芽,通体银白,叶脉流淌微光,宛如活体经文。

    更奇的是,凡触摸此叶者,脑中会浮现一段陌生记忆??不是自己的,却真实得令人窒息。

    一名寡妇摸叶后痛哭失声,她说她“看见”一个男人死在雪夜里,怀里揣着没送出的婚书,临终前喊的是她从未听过的乳名;一名瞎眼老汉触之则狂笑,自称终于“听见”三十年前被活埋的战友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替我看看春天。”

    消息传开,百姓称其为“共忆藤”。

    有人欲砍伐,斧刃落下却被藤蔓缠住,反将持斧人拖入祠堂。他在昏迷中喃喃自语三天三夜,醒来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我哥,那年灾荒,是我偷偷倒掉了他的粥。”

    自此无人再敢毁它。

    而在西北废墟,归忆堂彻底沉入地底后的第七个月,沙丘裂开一道缝隙,从中涌出清泉。泉水无味无色,唯有一点异样:饮者若心怀虚假安宁之愿,喉头即刻灼痛如焚;唯有承认自己仍在痛、仍不甘、仍未原谅之人,方能咽下,并觉甘甜。

    游方道士称其为“醒泉”。

    短短数月,数十万人跋涉千里前来取水。有人喝下后当场呕血,因想起自己曾为活命出卖同门;有人痛哭跪拜,只为终于记起母亲葬礼那天,他其实躲在门外偷听,却没勇气进去看她最后一眼。

    一位曾信奉归忆堂的教首也来了。他双目完好,衣冠齐整,站在泉边久久不动。最终他解开发髻,将半生积蓄的金簪插入眼中,嘶吼道:“我还记得!我记得我把真相烧了!我骗了三百人去死!”鲜血顺着他脸颊流下,滴入泉水,竟开出一朵赤色小花,形如豆荚。

    这花不谢,也不长,只静静浮于水面,映着天光。

    紫定山。

    郑光跪在江真人墓前,手中握着那朵赤花。他已不再年轻,鬓角染霜,左腿因旧伤常年微跛,与当年那位跛脚青年身形渐渐重合。他将花放入碑前陶碗,轻声道:“你等的人,都回来了。”

    黑袍人站在身后,手中棋盒早已空空如也。他望着远处豆田,如今那里不再只是青绿,而是间杂着银白、赤红、幽蓝各色变异豆株,风吹过时,叶片翻飞如诉,仿佛整片大地都在低语。

    “你说,我们是不是也成了传说?”他问。

    “不是我们。”郑光摇头,“是‘他们’。每一个记住的人,都在续写这个故事。”

    黑袍人沉默片刻,忽然弯腰,从土中拾起一枚残破棋子??是当年对弈所遗,半边刻着“忘”,半边已被磨平。他将其放回棋盘旧位,轻声道:“这一局,本就没有胜负。只有延续。”

    就在这时,天空忽暗。

    云层压顶,非雨非雪,而是一种粘稠的灰雾缓缓降落,沾肤即痒,入鼻则梦。村中孩童最先倒下,口中呢喃着从未学过的歌谣:“睡吧睡吧,梦里有糖,娘亲还在,爹没死伤……”

    郑光猛然抬头,瞳孔收缩。

    “湿卵……还没死。”

    “不,”黑袍人冷笑,“它学会了伪装。这次它不给你假记忆,它给你‘好梦’。它让你自愿闭眼,还感激涕零。”

    郑光冲进草庐,翻出江真人留下的最后一只木匣。匣中无物,唯有一面铜镜,背面刻着少年临终面容。他咬破手指,将血抹在镜面,低声念道:“若你还醒,请照见我们。”

    镜面泛起涟漪,随即显影:

    地下深处,无数人影蜷缩如婴,彼此脐带相连,构成一张巨大人网。他们脸上带着安详微笑,身体却日渐干枯,皮肤透明可见内里红丝疯狂增殖。中央处,一颗新的卵胎正在成形,比以往更大,表面浮现出万家灯火般的光点??那是千万人梦境交汇之所。

    而最令人惊骇的是,卵胎之中,隐约可见一人轮廓:白衣,赤眸,正是归尘母。但她并非主宰,而是被困其中,双手抵住内壁,似在挣扎,又似在阻挡什么。

    镜中断续传来她的声音:

    > “它借我的悔重生……这一次,它以‘温柔’为名……它说只要让人梦见亲人未死,便是最大的善……可这不是善……这是把死亡变成谎言……把告别变成欺骗……”

    > “救救那些不愿做梦的人……让他们……还能选择痛……”

    影像戛然而止。

    郑光摔镜于地,碎片四溅。他转身奔向豆田,拔出最粗壮的一株银白藤蔓,斩段为三,分别系于腰间、腕上、颈中。每一道接触肌肤,便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血脉被重新唤醒。

    “你要做什么?”黑袍人问。

    “去找源头。”郑光望向北方,“这一次,我不再拆庙,我要钻进它的梦里,亲手撕开那层温情的皮。”

    “你会被同化。”

    “我知道。”

    “你会忘了你是谁。”

    “那就让豆藤记住我。若有一天我开始劝人安眠,若我笑着说‘忘了也好’,你就用这藤勒死我。”

    黑袍人看着他,良久,终于点头。

    七日跋涉,穿越灰雾之域。沿途所见,尽是沉睡之城:市集无人收摊,炊烟仍升,锅中饭熟,主人却卧于桌边,嘴角含笑;学堂内书页翻动,先生倒在讲台,手中粉笔还写着“今日习字:家”;军营中战马哀鸣,士兵枕戈而眠,盔甲上爬满细小豆芽,顽强穿破铁片,向着天光伸展。

    郑光一路行走,不断割破手掌,将血滴在墙上、树上、石上。血迹不干,反而蠕动,化作两个小字:**我在**。如同一种古老的咒印,驱散局部灰雾,唤醒零星几人。

    第三夜,他抵达北境极渊。

    此处原为古战场,尸骨成山,如今却被一层厚厚绒毛覆盖,形如巨茧。茧心处,一座由梦境凝结而成的虚庙悬浮半空,通体乳白,状若子宫,表面流动着万千人脸,皆是微笑入睡的模样。庙门上方,浮着三个发光大字:

    > **安眠殿**。

    门前无守卫,唯有无数细丝从地下延伸而来,连接每一个沉睡者的太阳穴。丝线透明,内里流淌着淡粉色液体,如蜜如浆,散发着令人昏沉的香气。

    郑光取出最后一粒豆子??那颗从未发芽的干瘪种子。他将它贴在眉心,低声说:“我不是来救世的。我是来提醒你们:活着,不该这么便宜。”

    他踏入虚庙。

    第一重殿,名为“重逢”。

    幻象扑面而来:父母健在,兄弟嬉闹,未婚妻挽着他散步于春园。桃花纷飞,酒香扑鼻,一切完美得令人想哭。

    他站在庭院中央,手指掐入掌心,血流不止。豆子在他眉心发烫,低语响起:“这不是真的。他们已经腐烂在土里。”

    他闭眼,一刀斩向幻影。桃树崩塌,笑声化尘。

    第二重殿,名为“宽恕”。

    敌人跪在他面前忏悔,仇家自剜双目谢罪,连杀他全家的将领也匍匐于地,嚎啕大哭:“我错了!我也有娘啊!”

    他几乎动容。

    但豆藤缠绕心脏,猛然收紧,刺入血肉,带来尖锐痛感。他睁开眼,看清这些“忏悔者”的背后,皆连着粉丝,口型与话语并不一致??他们在梦中被迫表演赎罪。

    “你们连真正的悔都没有资格拥有。”他嘶声道,“这才是最恶毒的欺骗。”

    刀光再起,殿宇倾颓。

    第三重殿,名为“释怀”。

    这里没有人物,只有一片无边草原,风吹草低,心绪自然平静。一个声音温柔响起:

    > “放下吧。你已经够苦了。世界不需要英雄,只需要一个肯休息的人。”

    他脚步迟缓,眼皮沉重。

    是真的想停了。十年奔走,百战伤残,亲人尽逝,友朋凋零……他凭什么还要坚持?

    豆子在他眉心炸裂,剧痛贯穿颅骨。

    他跪下,却仍抬头,嘶吼:“我偏不!!就算全世界都睡了,我也要睁着眼记住是谁先闭上的!!”

    第四重殿,核心。

    他看见了“湿卵”的新形态??不再是卵,而是一座由千万颗跳动心脏堆砌而成的塔,每一颗都连着一根粉丝,泵出甜蜜梦境。塔顶悬浮着归尘母的魂体,被钉在十字形光架上,四肢张开,胸口裂开,从中不断涌出赤雾,却被强行扭曲成粉红迷瘴,注入梦境网络。

    她睁开眼,看见郑光,嘴唇微动:

    > “你来了……我撑不了太久……它用‘善意’作牢笼……比仇恨更难打破……”

    > “告诉他们……宁愿痛着醒,也不要笑着睡……”

    郑光拔出甲申灵影,刀身早已黯淡,精血耗尽,光芒不再。但他仍将刀尖指向天穹,怒吼:“我不是来谈判的!我是来宣告:**人类的记忆,不许外包!!**”

    他纵身跃起,撞向心塔。

    刹那间,所有梦境崩解。

    沉睡者在现实中惊醒,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剧烈头痛与呕吐??他们太久没承受真实,肉体已无法适应清醒。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抱着头喊“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但也有少数人,缓缓站起,望向天空。

    他们看见星辰久违的冷光,听见风的真实呼啸,闻到泥土与血的原始气息。

    他们哭了,因为想起了疼,也想起了爱。

    心塔崩塌之际,归尘母的魂体脱离束缚,飘至郑光身边。她已近乎透明,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

    > “谢谢你……没有替我决定……我终于……可以真正地……放下了。”

    她伸手,轻触他眉心伤口,留下一道赤痕,随即消散于空气。

    灰雾退去,天地清明。

    郑光倒在废墟中,浑身是血,呼吸微弱。他感觉自己正在融化,意识一点点剥离。就在即将昏迷前,他听见耳边响起熟悉的童声,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过去未来,来自每一寸被唤醒的土地:

    > “我不换,我不忘,我记住疼,所以我活着。”

    他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入泥土。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抬回紫定山。

    睁开眼时,窗外正下着春雨。豆田新苗初长,绿意盎然。黑袍人坐在床边,手中捧着一本破旧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觉醒者的名字与话语。

    “你睡了三年。”他说。

    “世界呢?”

    “醒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宁愿再睡。但没关系,”黑袍人合上册子,“只要有人记得,就永远有机会再叫醒一次。”

    郑光艰难坐起,望向江真人与少年的双碑。新近又添了一座,稍小,碑面依旧无字,唯有一行浅刻,与前两碑呼应:

    > **我们记得**。

    多年后,史官修《忆世录》,记曰:

    > 自甲申年起,人间进入“醒痛纪元”。

    > 不再有统一信仰,不再有共梦圣殿。

    > 有的只是千万个微小抵抗:

    > 母亲教孩子背诵祖辈名字;

    > 将军下令战前必呼敌卒姓名;

    > 村民用井壁刻下家族史,宁可水浊,不可心忘。

    > 每年四月初四,西漠断铃响,无人见其人,唯见墙角两字:**别信**。

    > 而南疆共忆藤年年开花,触之者或哭或笑,皆言“看见从前”。

    > 至于郑光,晚年隐居紫定山,不再执剑,唯以豆为种,以痛为肥,培育新苗。

    > 临终前,他召弟子近前,只说一句:

    > “若将来有人建新庙,许诺永恒大安,不必拆它??你只需在门前种一株豆,等它开花时,人们自会明白。”

    > 言毕,安然而逝。

    > 火化那日,灰烬中竟结出九颗晶莹豆实,通体透明,内有光影流转,似藏万千记忆。

    > 弟子分而藏之,散于天下。

    > 传说,得此豆者,夜不能寐,因听见无数人低声诉说:

    > “我还记得……”

    > “别信……”

    > “我在……”

    风依旧在山脊上盘旋,卷起落叶与尘埃。

    一片新落的槐叶贴着碑面轻轻打转,叶脉清晰,浮现两字:

    **我在**。

    而后又被另一阵风掀起,飞向远方,落入某户人家窗台。婴儿啼哭中,母亲哼起一首新编的摇篮曲:

    > “睡吧睡吧,梦里有光,

    > 可娘不骗你,黑夜很长。

    > 若你醒来,泪湿眼眶,

    > 那是心疼,不是遗忘。”

    风过处,豆叶翻飞,如掌合十,如书翻开,如钟敲响。

    棋局未终,局未散。

    人间仍在呼吸,在挣扎,在一次次跪下后又站起来。

    而守望者,依旧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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