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山脊上盘旋，卷起枯草与碎石，像是一场无声的号哭。郑光站在望月岩边缘，脚底是十年前被甲申灵影烧焦的裂痕，如今已爬满青苔。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有一道新伤，深可见骨，血珠缓缓渗出，滴落在岩缝间一株豆苗之上。嫩叶轻颤，竟将血吸了进去，叶片边缘泛起微红，如同初染朱砂。
他闭眼，听见江真人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起：“痛觉未失，便是活着的证明。”
身后脚步声渐近，不是人踏地之声，而是木杖点石，缓慢、坚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节奏。黑袍人来了。他不再遮面，脸上刻着纵横交错的旧疤，像是被无数细线缝合过又撕开。他的左眼浑浊如雾，右眼却清明如少年，映着天光，也映着郑光的背影。
“你本不必来。”郑光没回头。
“我欠他一局棋。”黑袍人坐在石台边沿，取出一只乌木棋盒，轻轻掀盖。黑白子静卧其中，光泽温润，仿佛浸透过百年月华。“当年他在梦隙中对我说：‘你执黑，因你总想藏身暗处；我执白，因我愿做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光。’可他没下完。”
郑光终于转身，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是一块天然形成的石板，裂纹天然成格，十年风雨未曾磨平一丝痕迹。他缓缓坐下，指尖抚过一道深深划痕??那是少年临终前用指甲抠出的最后符号，形似“心”，又似“死”。
“你想问什么？”郑光低声问。
“我想知道，”黑袍人落下一子，黑子入格，发出沉闷声响，“当一个人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缕执念在世间游走，他还能被称为‘存在’吗？”
风忽然止住。
豆田那边传来??响动，一片叶子翻转，在阳光下显出清晰脉络??依旧是那两个字：**我在**。
郑光没有回答，只拈起白子，落于天元附近。棋势顿变，原本死寂的局面骤然活络，仿佛有气流自地下升起，搅动尘埃。
“你不信轮回。”黑袍人道，“也不信神佛。你只信‘记得’这件事本身。”
“记得就是轮回。”郑光说，“有人忘了母亲的声音，便等于她死第二次；有人想起兄弟临终前的眼神，便是他重生一次。我们不是靠魂魄延续，是靠记忆接续。”
黑袍人沉默良久，再落一子。这一手极险，深入白阵腹地，几乎必死无疑。
“可若记忆也能被伪造呢？”他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湿卵’学会了编织虚假的温情，让人误以为遗忘才是解脱，自愿献祭呢？”
郑光笑了，笑得疲惫而清醒。
“那就让他们看见真实。”
他解开衣袖，露出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刻痕??皆为他人梦醒后亲笔所书的记忆残片。有的写着“爹走前给我掖了被角”，有的写着“娘临死前咬破嘴唇不让我听见她哭”。每一道都是刀割，每一句都带血。
“这些不是我的记忆，却是我的责任。只要还有人愿意把痛交给我记住，我就不能停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钟声。
不是庙钟，也不是道观晨钟，而是一种低沉悠远的金属震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似从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响起。郑光与黑袍人同时抬头，只见西边天际云层翻涌，竟凝成一座虚影巨庙，通体赤红，门楣上悬一匾，上书三个古篆：
> **归忆堂**。
“新的开始了。”黑袍人喃喃。
“不，”郑光站起身，望向紫定山方向，“是旧的回来了。只是这次，它披上了‘唤醒’的外衣。”
他知道，那钟声并非善意召唤，而是诱饵。所谓“归忆堂”，实为“湿卵”的又一次蜕变??它不再以遗忘换安宁，反而打着“恢复记忆”的旗号，许诺能帮人找回所有失落的片段。百姓趋之若鹜，殊不知那些“归还”的记忆，皆经重塑：母亲临终含笑说“别难过”，实则她是哭喊着咽气；兄弟战死前高呼“荣耀”，实则是跪地求饶无人相救。它用温柔包裹谎言，用虚假抚慰真实之痛。
更可怕的是，它开始吸纳那些真正觉醒者。
一名曾在梦潮中痛哭苏醒的老兵，近日失踪。三日后，有人见他立于村口，手持铜铃，对孩童微笑道：“现在好了，我不疼了，你也别记恨打仗的事。”他双眼空洞，唇角僵硬上扬，皮肤下隐隐有红丝游走。
另一名女子，曾因想起亡妹坠井之景而撕毁家中信奉的符咒，如今却被发现跪在荒野，喃喃自语：“姐姐其实不想活，她自己跳下去的……是我害了她……”她手中握着一张新绘的符纸，上面画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女，眉目温柔，嘴角滴血。
“它在反向寄生。”江真人出现在崖顶，拄着一根枯枝为杖，白发在风中飘散如雪，“以前它夺记忆，现在它赐‘和平’。它让你以为放下就是解脱，原谅就是成长。可真正的放下，是从不敢忘开始的。”
郑光走向他：“我要去归忆堂。”
“你会死。”江真人平静地说。
“我知道。”郑光点头，“但我要带着真实的记忆进去，让它们在那里炸开，像一颗种子撞进谎言的核心。哪怕只能唤醒一人，也算值得。”
江真人望着他，忽然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干瘪的豆荚。轻轻一捏，里面滚出三粒黑褐色的豆子。
“这是最后一茬了。”他说，“少年种下的最后一片田，今年只收了这么多。我留了一年，等你回来取。现在给你。”
郑光接过，放入贴身衣袋。豆壳坚硬，硌着胸口，却让他感到踏实。
“还有一件事。”江真人低声道，“归忆堂的地基，是用共梦窟废墟重建的。它的柱子里，封着归尘母的骨灰。”
郑光瞳孔微缩。
“她不是被杀，是自愿焚身。她说：‘若慈悲能被利用，那便让它也成为警示。’所以她的魂没有散，而是沉入地脉，成了某种……锚。”
“你是说，她还在？”
“不是她在，是她的‘悔’还在。”江真人闭目，“你要小心。那地方会放大你内心最深的动摇??你是否也曾想过，或许全忘了更好？或许这个世界，真的需要一场集体安眠？”
郑光沉默许久，最终道：“我怕的不是动摇，是动摇之后仍要前行。”
七日后，郑光抵达西北荒原。
归忆堂孤矗于沙丘之间，外形似庙非庙，似陵非陵，通体由暗红色岩石垒成，表面光滑如镜，映不出人影。门前无匾，唯有一口倒悬铜钟，钟口朝下，钟舌却不见摆动，可那钟声却始终回荡不息。
守门人是个盲童，约莫十岁，身穿灰布短衫，双手捧着一本册子。
“来者何求？”童声清亮。
“求忆。”郑光答。
“以何为代价？”
“无价可估，唯有真实。”
盲童翻开册子，指尖滑过纸页，忽然停住。“你心中有不愿记之事。”
“有。”
“那你如何配求记忆？”
“正因为有，我才来。”郑光直视他空洞的眼窝，“若记忆只是甜梦，那不过又是另一种麻醉。我要的，是连痛带血一起吞下去的真实。”
盲童怔住，片刻后，缓缓合上册子。
“你可以进去。但记住：堂中有九重门，每过一关，便会还你一段‘失去’。可你要问自己??那是你真的忘了，还是你一直不敢面对？”
郑光迈步而入。
第一重门后，是一条长廊，两侧挂满铜镜。他走过时，镜中映出的不是他此刻容貌，而是十年前的模样：年轻、愤怒、手持金焰焚烧《胎神经》的场面一幕幕重现。他看见自己撕书时嘴角的冷笑，听见自己吼出“我不信神也不信命”。
第二重门，地面铺满碎纸，踩上去沙沙作响。每一片都写着他曾对信徒说过的话：“你们被骗了！”“你们的母亲根本不爱你们！”“那只是一场交易！”??那些话语如今在他脚下扭曲变形，化作哭声，哀求他收回。
第三重门，一间静室，桌上放着一封信。是他妹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从未寄出。她写道：“哥，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还是梦见娘抱着我说晚安。我知道那是假的，可我宁愿它是假的，也不想没有这个梦。”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第四重门，他看见少年。
不是幻象，不是投影，而是完整的一段记忆：那个雨夜，少年跪在望月岩上，胸口裂开，双手捧着光核递向虚空。而在他背后，站着另一个身影??正是年少时的郑光，手持镇魂锁，犹豫着是否该打断这场觉醒。
“你当时差点杀了我。”少年说。
“我以为你在变成怪物。”郑光哽咽。
“那你现在呢？你以为你是英雄吗？”少年冷笑，“你一路拆庙、毁梦、逼人记痛，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宁可被骗，是因为现实太冷？你给他们的不是真相，是刺骨的风。”
郑光说不出话。
第五重门，他走进一片火海。
那是他家乡被焚的那一夜。父母死于乱兵之手，他躲在井底三天，靠喝污水活命。后来他发誓永不软弱，永不流泪，永不依赖任何人。可此刻，火焰中传来呼唤：“阿光……上来吧……娘不怕疼……你上来啊……”
他仰头，看见母亲挂在房梁上，身体焦黑，却还在对他笑。
他扑过去，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出。
第六重门，他站在一座巨大的祭坛前。台上摆放着数百枚记忆结晶，每一颗都闪烁着不同色彩。中央立着一尊雕像??竟是他自己，手持光核，双目放光，下方跪拜无数男女老少，口中齐诵：“谢郑真人赐我还魂！”
“这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一个声音响起。归忆堂主使者现身，面容模糊，声音却熟悉至极??正是他自己的回音。“你厌恶虚假崇拜，可你也在制造新的神。你否定湿卵，可你自己正成为另一种信仰。”
郑光颤抖着后退。
第七重门，他来到一处幽谷。谷中百花盛开，孩童嬉戏，老人晒太阳，夫妻牵手漫步。一切安宁美好。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来，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们的儿子多像你。”
他认得那笑容，那是他早逝的未婚妻。
“留下来吧，”她说，“你累了。世界不需要那么多清醒的人。少一个，也不会崩塌。”
他几乎要点头。
就在这时，胸口一阵剧痛。
那三粒豆子突然发热，灼烧皮肉。他撕开衣襟，只见豆壳裂开，嫩芽钻出，缠绕心脏，散发出淡淡清香。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江真人的声音，遥远却清晰：
> “你说你要还东西。那你先问问自己，你还得起吗？”
他还得起。
他拔出甲申灵影，一刀斩向幻境。
轰??！
花谢人散，山谷崩塌。第八重门开启，眼前是一片虚无黑洞，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卵形物体，表面布满经络，正缓缓搏动。那是“湿卵”的核心，不再是实体，而是一种集体意识的聚合体，由千万人渴望逃避的心理滋养而成。
而在卵旁，站着一人。
白衣素净，双目闭合，面容宁静??是归尘母。
但她开口时，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
> “你赢了一次，可你能赢每一次吗？人类天生惧痛，向往安眠。我只是顺应天性。而你，非要逼他们睁着眼受苦，这就是正义？”
郑光喘息着，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粒未发芽的豆子。它干枯、沉重，仿佛凝聚了所有未能说出的遗言。
“我不是来讨伐你的。”他低声说，“我是来告诉你们??有人宁愿死，也不愿你们忘记疼痛。”
他将豆子按入胸膛，任其刺穿皮肤，嵌入心脏。
刹那间，光芒炸裂。
少年的声音响彻虚无：
>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
无数画面倾泻而出：老妇人砸庙时的眼泪，书生撕纸时的嘶吼，将军梦中女儿的笑容，村民刻井壁时的颤抖……还有那万千普通人，在梦醒后第一次抱住亲人说“对不起，我忘了你很久”。
湿卵剧烈震颤，表面经络一根根断裂，发出类似哀鸣的嗡响。
归尘母睁开眼，眼中赤雾翻腾，终化作两行血泪。
“原来……真正的慈悲，不是替人选择遗忘，而是陪他们一起承受记忆的重量。”
她抬手，轻轻触碰那颗搏动的卵，低语：“歇了吧。这一世，够久了。”
第九重门，自动开启。
门外，晨光初照，沙漠泛起金辉。郑光踉跄走出，浑身浴血，胸前豆芽已枯萎脱落，唯余一道新鲜疤痕，形如“心”字。
他回望归忆堂，只见整座建筑正在下沉，如沙塔崩塌，悄然埋入地底。那口倒悬铜钟最后一声鸣响，余音久久不绝。
三个月后，南方某村。
一名小女孩在院中种下一颗豆子。母亲问她为何，她答：“梦里有个哥哥说，只要它开花，他就还在。”
春去秋来，豆苗长大，结荚成熟。收获那天，全村人都来了。他们围坐一圈，听着孩子朗读祖辈名字，然后将豆子分食，如同举行一场无声的祭祀。
而在北方边境，一位老兵在战壕中写下日记：
> “今日敌军来袭，我杀了三人。其中一个，眼睛很像我弟弟。我不知他是真是假，但我记得??我娘说过，杀人之前，先叫他一声名字。”
他合上本子，从怀里摸出半张烧焦的照片，轻轻吻了一下，放进胸口。
紫定山，草庐依旧。
江真人已无法起身，卧于竹榻之上，呼吸微弱。黑袍人每日前来对弈，但从不言胜败。棋盘上的局势早已混乱不堪，黑白纠缠，难分彼此。
某夜，风起，檐下银铃轻响。
江真人忽然睁眼，望着窗外星空，嘴角浮现笑意。
“他回来了。”他说。
“谁？”黑袍人问。
“所有人。”江真人闭目，气息渐平，“每一个选择记住的人，都是他的一部分。”
黎明时分，他停止了呼吸。
没有哀乐，没有讣告。只有郑光在后山立了一块新碑，与少年那座并肩而立。碑上无字，唯有一行浅刻：
> **我还记得**。
多年后，这片土地被称为“忆土”。
旅人至此，常闻风中传来童谣：
> “豆儿豆儿爬上墙，
> 照见从前旧时光。
> 不换不卖不遗忘，
> 我疼故我在人间。”
极西荒漠那座黑庙仍在，断铃犹在阶前。每年四月初四，总有跛脚青年携锄而来，在庙墙角落刻下两字，拂袖而去。
风沙吹不尽，岁月埋不掉。
那两字始终清晰：
> **别信**。
他闭眼，听见江真人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起：“痛觉未失，便是活着的证明。”
身后脚步声渐近，不是人踏地之声，而是木杖点石，缓慢、坚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节奏。黑袍人来了。他不再遮面，脸上刻着纵横交错的旧疤，像是被无数细线缝合过又撕开。他的左眼浑浊如雾，右眼却清明如少年，映着天光，也映着郑光的背影。
“你本不必来。”郑光没回头。
“我欠他一局棋。”黑袍人坐在石台边沿，取出一只乌木棋盒，轻轻掀盖。黑白子静卧其中，光泽温润，仿佛浸透过百年月华。“当年他在梦隙中对我说：‘你执黑，因你总想藏身暗处；我执白，因我愿做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光。’可他没下完。”
郑光终于转身，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是一块天然形成的石板，裂纹天然成格，十年风雨未曾磨平一丝痕迹。他缓缓坐下，指尖抚过一道深深划痕??那是少年临终前用指甲抠出的最后符号，形似“心”，又似“死”。
“你想问什么？”郑光低声问。
“我想知道，”黑袍人落下一子，黑子入格，发出沉闷声响，“当一个人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缕执念在世间游走，他还能被称为‘存在’吗？”
风忽然止住。
豆田那边传来??响动，一片叶子翻转，在阳光下显出清晰脉络??依旧是那两个字：**我在**。
郑光没有回答，只拈起白子，落于天元附近。棋势顿变，原本死寂的局面骤然活络，仿佛有气流自地下升起，搅动尘埃。
“你不信轮回。”黑袍人道，“也不信神佛。你只信‘记得’这件事本身。”
“记得就是轮回。”郑光说，“有人忘了母亲的声音，便等于她死第二次；有人想起兄弟临终前的眼神，便是他重生一次。我们不是靠魂魄延续，是靠记忆接续。”
黑袍人沉默良久，再落一子。这一手极险，深入白阵腹地，几乎必死无疑。
“可若记忆也能被伪造呢？”他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湿卵’学会了编织虚假的温情，让人误以为遗忘才是解脱，自愿献祭呢？”
郑光笑了，笑得疲惫而清醒。
“那就让他们看见真实。”
他解开衣袖，露出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刻痕??皆为他人梦醒后亲笔所书的记忆残片。有的写着“爹走前给我掖了被角”，有的写着“娘临死前咬破嘴唇不让我听见她哭”。每一道都是刀割，每一句都带血。
“这些不是我的记忆，却是我的责任。只要还有人愿意把痛交给我记住，我就不能停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钟声。
不是庙钟，也不是道观晨钟，而是一种低沉悠远的金属震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似从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响起。郑光与黑袍人同时抬头，只见西边天际云层翻涌，竟凝成一座虚影巨庙，通体赤红，门楣上悬一匾，上书三个古篆：
> **归忆堂**。
“新的开始了。”黑袍人喃喃。
“不，”郑光站起身，望向紫定山方向，“是旧的回来了。只是这次，它披上了‘唤醒’的外衣。”
他知道，那钟声并非善意召唤，而是诱饵。所谓“归忆堂”，实为“湿卵”的又一次蜕变??它不再以遗忘换安宁，反而打着“恢复记忆”的旗号，许诺能帮人找回所有失落的片段。百姓趋之若鹜，殊不知那些“归还”的记忆，皆经重塑：母亲临终含笑说“别难过”，实则她是哭喊着咽气；兄弟战死前高呼“荣耀”，实则是跪地求饶无人相救。它用温柔包裹谎言，用虚假抚慰真实之痛。
更可怕的是，它开始吸纳那些真正觉醒者。
一名曾在梦潮中痛哭苏醒的老兵，近日失踪。三日后，有人见他立于村口，手持铜铃，对孩童微笑道：“现在好了，我不疼了，你也别记恨打仗的事。”他双眼空洞，唇角僵硬上扬，皮肤下隐隐有红丝游走。
另一名女子，曾因想起亡妹坠井之景而撕毁家中信奉的符咒，如今却被发现跪在荒野，喃喃自语：“姐姐其实不想活，她自己跳下去的……是我害了她……”她手中握着一张新绘的符纸，上面画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女，眉目温柔，嘴角滴血。
“它在反向寄生。”江真人出现在崖顶，拄着一根枯枝为杖，白发在风中飘散如雪，“以前它夺记忆，现在它赐‘和平’。它让你以为放下就是解脱，原谅就是成长。可真正的放下，是从不敢忘开始的。”
郑光走向他：“我要去归忆堂。”
“你会死。”江真人平静地说。
“我知道。”郑光点头，“但我要带着真实的记忆进去，让它们在那里炸开，像一颗种子撞进谎言的核心。哪怕只能唤醒一人，也算值得。”
江真人望着他，忽然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干瘪的豆荚。轻轻一捏，里面滚出三粒黑褐色的豆子。
“这是最后一茬了。”他说，“少年种下的最后一片田，今年只收了这么多。我留了一年，等你回来取。现在给你。”
郑光接过，放入贴身衣袋。豆壳坚硬，硌着胸口，却让他感到踏实。
“还有一件事。”江真人低声道，“归忆堂的地基，是用共梦窟废墟重建的。它的柱子里，封着归尘母的骨灰。”
郑光瞳孔微缩。
“她不是被杀，是自愿焚身。她说：‘若慈悲能被利用，那便让它也成为警示。’所以她的魂没有散，而是沉入地脉，成了某种……锚。”
“你是说，她还在？”
“不是她在，是她的‘悔’还在。”江真人闭目，“你要小心。那地方会放大你内心最深的动摇??你是否也曾想过，或许全忘了更好？或许这个世界，真的需要一场集体安眠？”
郑光沉默许久，最终道：“我怕的不是动摇，是动摇之后仍要前行。”
七日后，郑光抵达西北荒原。
归忆堂孤矗于沙丘之间，外形似庙非庙，似陵非陵，通体由暗红色岩石垒成，表面光滑如镜，映不出人影。门前无匾，唯有一口倒悬铜钟，钟口朝下，钟舌却不见摆动，可那钟声却始终回荡不息。
守门人是个盲童，约莫十岁，身穿灰布短衫，双手捧着一本册子。
“来者何求？”童声清亮。
“求忆。”郑光答。
“以何为代价？”
“无价可估，唯有真实。”
盲童翻开册子，指尖滑过纸页，忽然停住。“你心中有不愿记之事。”
“有。”
“那你如何配求记忆？”
“正因为有，我才来。”郑光直视他空洞的眼窝，“若记忆只是甜梦，那不过又是另一种麻醉。我要的，是连痛带血一起吞下去的真实。”
盲童怔住，片刻后，缓缓合上册子。
“你可以进去。但记住：堂中有九重门，每过一关，便会还你一段‘失去’。可你要问自己??那是你真的忘了，还是你一直不敢面对？”
郑光迈步而入。
第一重门后，是一条长廊，两侧挂满铜镜。他走过时，镜中映出的不是他此刻容貌，而是十年前的模样：年轻、愤怒、手持金焰焚烧《胎神经》的场面一幕幕重现。他看见自己撕书时嘴角的冷笑，听见自己吼出“我不信神也不信命”。
第二重门，地面铺满碎纸，踩上去沙沙作响。每一片都写着他曾对信徒说过的话：“你们被骗了！”“你们的母亲根本不爱你们！”“那只是一场交易！”??那些话语如今在他脚下扭曲变形，化作哭声，哀求他收回。
第三重门，一间静室，桌上放着一封信。是他妹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从未寄出。她写道：“哥，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还是梦见娘抱着我说晚安。我知道那是假的，可我宁愿它是假的，也不想没有这个梦。”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第四重门，他看见少年。
不是幻象，不是投影，而是完整的一段记忆：那个雨夜，少年跪在望月岩上，胸口裂开，双手捧着光核递向虚空。而在他背后，站着另一个身影??正是年少时的郑光，手持镇魂锁，犹豫着是否该打断这场觉醒。
“你当时差点杀了我。”少年说。
“我以为你在变成怪物。”郑光哽咽。
“那你现在呢？你以为你是英雄吗？”少年冷笑，“你一路拆庙、毁梦、逼人记痛，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宁可被骗，是因为现实太冷？你给他们的不是真相，是刺骨的风。”
郑光说不出话。
第五重门，他走进一片火海。
那是他家乡被焚的那一夜。父母死于乱兵之手，他躲在井底三天，靠喝污水活命。后来他发誓永不软弱，永不流泪，永不依赖任何人。可此刻，火焰中传来呼唤：“阿光……上来吧……娘不怕疼……你上来啊……”
他仰头，看见母亲挂在房梁上，身体焦黑，却还在对他笑。
他扑过去，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出。
第六重门，他站在一座巨大的祭坛前。台上摆放着数百枚记忆结晶，每一颗都闪烁着不同色彩。中央立着一尊雕像??竟是他自己，手持光核，双目放光，下方跪拜无数男女老少，口中齐诵：“谢郑真人赐我还魂！”
“这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一个声音响起。归忆堂主使者现身，面容模糊，声音却熟悉至极??正是他自己的回音。“你厌恶虚假崇拜，可你也在制造新的神。你否定湿卵，可你自己正成为另一种信仰。”
郑光颤抖着后退。
第七重门，他来到一处幽谷。谷中百花盛开，孩童嬉戏，老人晒太阳，夫妻牵手漫步。一切安宁美好。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来，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们的儿子多像你。”
他认得那笑容，那是他早逝的未婚妻。
“留下来吧，”她说，“你累了。世界不需要那么多清醒的人。少一个，也不会崩塌。”
他几乎要点头。
就在这时，胸口一阵剧痛。
那三粒豆子突然发热，灼烧皮肉。他撕开衣襟，只见豆壳裂开，嫩芽钻出，缠绕心脏，散发出淡淡清香。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江真人的声音，遥远却清晰：
> “你说你要还东西。那你先问问自己，你还得起吗？”
他还得起。
他拔出甲申灵影，一刀斩向幻境。
轰??！
花谢人散，山谷崩塌。第八重门开启，眼前是一片虚无黑洞，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卵形物体，表面布满经络，正缓缓搏动。那是“湿卵”的核心，不再是实体，而是一种集体意识的聚合体，由千万人渴望逃避的心理滋养而成。
而在卵旁，站着一人。
白衣素净，双目闭合，面容宁静??是归尘母。
但她开口时，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
> “你赢了一次，可你能赢每一次吗？人类天生惧痛，向往安眠。我只是顺应天性。而你，非要逼他们睁着眼受苦，这就是正义？”
郑光喘息着，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粒未发芽的豆子。它干枯、沉重，仿佛凝聚了所有未能说出的遗言。
“我不是来讨伐你的。”他低声说，“我是来告诉你们??有人宁愿死，也不愿你们忘记疼痛。”
他将豆子按入胸膛，任其刺穿皮肤，嵌入心脏。
刹那间，光芒炸裂。
少年的声音响彻虚无：
>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
无数画面倾泻而出：老妇人砸庙时的眼泪，书生撕纸时的嘶吼，将军梦中女儿的笑容，村民刻井壁时的颤抖……还有那万千普通人，在梦醒后第一次抱住亲人说“对不起，我忘了你很久”。
湿卵剧烈震颤，表面经络一根根断裂，发出类似哀鸣的嗡响。
归尘母睁开眼，眼中赤雾翻腾，终化作两行血泪。
“原来……真正的慈悲，不是替人选择遗忘，而是陪他们一起承受记忆的重量。”
她抬手，轻轻触碰那颗搏动的卵，低语：“歇了吧。这一世，够久了。”
第九重门，自动开启。
门外，晨光初照，沙漠泛起金辉。郑光踉跄走出，浑身浴血，胸前豆芽已枯萎脱落，唯余一道新鲜疤痕，形如“心”字。
他回望归忆堂，只见整座建筑正在下沉，如沙塔崩塌，悄然埋入地底。那口倒悬铜钟最后一声鸣响，余音久久不绝。
三个月后，南方某村。
一名小女孩在院中种下一颗豆子。母亲问她为何，她答：“梦里有个哥哥说，只要它开花，他就还在。”
春去秋来，豆苗长大，结荚成熟。收获那天，全村人都来了。他们围坐一圈，听着孩子朗读祖辈名字，然后将豆子分食，如同举行一场无声的祭祀。
而在北方边境，一位老兵在战壕中写下日记：
> “今日敌军来袭，我杀了三人。其中一个，眼睛很像我弟弟。我不知他是真是假，但我记得??我娘说过，杀人之前，先叫他一声名字。”
他合上本子，从怀里摸出半张烧焦的照片，轻轻吻了一下，放进胸口。
紫定山，草庐依旧。
江真人已无法起身，卧于竹榻之上，呼吸微弱。黑袍人每日前来对弈，但从不言胜败。棋盘上的局势早已混乱不堪，黑白纠缠，难分彼此。
某夜，风起，檐下银铃轻响。
江真人忽然睁眼，望着窗外星空，嘴角浮现笑意。
“他回来了。”他说。
“谁？”黑袍人问。
“所有人。”江真人闭目，气息渐平，“每一个选择记住的人，都是他的一部分。”
黎明时分，他停止了呼吸。
没有哀乐，没有讣告。只有郑光在后山立了一块新碑，与少年那座并肩而立。碑上无字，唯有一行浅刻：
> **我还记得**。
多年后，这片土地被称为“忆土”。
旅人至此，常闻风中传来童谣：
> “豆儿豆儿爬上墙，
> 照见从前旧时光。
> 不换不卖不遗忘，
> 我疼故我在人间。”
极西荒漠那座黑庙仍在，断铃犹在阶前。每年四月初四，总有跛脚青年携锄而来，在庙墙角落刻下两字，拂袖而去。
风沙吹不尽，岁月埋不掉。
那两字始终清晰：
> **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