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逢雪,乙丑甲申,岁小寒。

    虽说都是沿海,但胶澳不似东北边的烟台威海卫是个雪窝子,这里相较而言极少积雪,偶有飘洒雪花的日子,落地不出半日也多半都化成了泥水。今年能扎扎实实攒下一指厚的雪层,也是罕见。

    晁荃如提着大包小盒,周围环着一群孩子,踢着雪敲开张八两的大门。娃娃们一拥而上,撂下手上的东西就跑,又被晁荃如唤回来,给了一把糖,而后欢天喜地闹哄哄地跑远了。

    张八两认得村里的娃娃,纳闷:“上回你还嫌他们没的家教,这回怎么倒打成一片了?”他依然记得那群孩子围着晁荃如的高级轿车闹哄哄的模样。

    “东西实在拿不了,许他们进车里摸一摸,就都争着来帮忙提东西。”晁荃如的笑透着狡黠。小孩子终归是好打发。

    张八两倒是盯着这在门口堆成了小山的包裹盒子犯了难,打眼一看什么肉啊菜啊粮啊都有,茶叶白酒点心糖果一并也齐整了,合着是来给他家备年货的。问题是这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怎么搞这么些东西?我家地窖也没这么多地方啊。”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在他眼里倒成了负担。

    晁荃如不以为然,忙着往院里搬了起来。“慢慢吃着吧,年底家里头就忙了,到年后元宵过去,估计都没时间来你这儿一趟。再见就是来年年后了。”

    张八两念及他身上受过伤,怕又累着,便从他手里接过重东西,不让他出力。“耿叔齐婶肯放你出来了?身上好利索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日子还差得远呢。”

    “差不多了,再憋下去,我怕是要疯魔了。”晁荃如也不拗着,就拣些轻便的,跟张八两合力把这堆山一样的年货规整到地窖里去,只留了些应口的在屋里,比如一坛二十年的好酒。

    晁荃如跺尽了鞋底裤脚的雪,跟着张八两进了暖烘烘的屋子。张八两畏寒,是烈日当头都不怎么出汗的体质,一进冬天就要了他半条命,屋里的火炕每回都要烧得烫人才觉舒坦。

    晁荃如是顶不住这温度的,进门就开始脱衣,最后只剩里面的衬衫,还要把袖子挽起来。

    他环视了屋子,问:“又没见芦苇?亏我还给他带了点心。”

    “留着吧,回头准能吃上。”张八两馋那坛酒,正忙着张罗下酒菜。

    晁荃如趁着空档看他屋里的变化。张八两经常会做些新鲜的小玩意放在屋里,随换随新,多半都是在富人家里见过的名画佳作西洋巧件之类。自从张八两进过一次他的书房,他就见着眼熟的玩意越来越多,不得不夸赞对方的本事。只是看过一回,就能用纸扎完美仿制出来,与真品几乎一般无二。

    屋里两个屏风是新做的,这房里的纸扎被暴雨泡过一回,全完蛋了,张八两就重新置办了一番。他做的那些纸人半成品就放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头,乍一看就跟没有血的尸块堆一样,太过逼真也有不便之处。晁荃如看过几次,仍旧难以习惯,还是会被吓到一霎。那堆纸人里唯独有个蒙着布的,乖乖立在角落里,只露了一双脚在外头,脚是光着的。

    晁荃如想想,鬼使神差地去揭那块布。布撩开,他又惊了一霎。这纸人他竟是见过的,可还是令他惊得说不出话。犹记得几个月前他来此处遇见芦苇那回,这纸人就立在门口,怼着脸吓人。这正是那具无名男尸!张八两那时说他是看人可怜才扎了冥财给对方,可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没有拉去烧掉?但晁荃如又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就是当初他撞见的那个纸扎。

    因为眼前这纸人眼下画了两条红痕,像极了眼眶中涌出的血泪,一双睁圆的眼睛也多了许多血丝样的纹路,愤怒哀切地异常逼真与骇人。晁荃如几乎能听见他如泣如诉的声音。

    身后脚步声响起,还端着菜盘子的张八两拉起那块挡布,唰地一下又盖了上去。脸色看起来不太妙,但又不似是因为晁荃如的莽撞而生气,反倒更像是被人撞破秘密的窘然与自责。“别看了别看了,这东西阴气重,年根里可不兴这个,当心犯太岁。”

    “它怎么还在这儿?”晁荃如追问。

    “这是个做坏了的,”张八两把菜放在桌上,又去盛别的,急匆匆地说,“腊月忌尾,那一堆不能放着过年,前段时间忙忘了,改天我挑个日子就都烧了。”

    晁荃如不解。做得这般精细还算是瑕疵品?可张八两急里忙慌地只给他背影看,他也辨不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又不敢追问到底,怕张八两真个急了眼。晁荃如最后瞥了一眼那屏风后遮遮掩掩的影子,将余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菜摆齐,酒入碗。张八两此刻倒是美滋滋的,好像方才也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全然没当回事儿。

    这下酒菜的味道比起齐婶的厨艺简直天差地别,张八两做饭,最多是能称之为将东西弄熟而已,其它一概随缘。只是晁荃如从来不挑,张八两吃得多香,他就吃得多香,倒也像是个挨过饿的主。

    两人吃着吃着,晁荃如突然说:“黄平州过不了年了,判书下来了,就这几天。”语气中也没有听出多少情绪,不知是掩饰得好还是真的不在乎。

    张八两倒是一愣。“这么快?”

    “嗯,他把所有事儿都自己揽了。认罪认得痛快,证据又齐全,自然程序走得快。”

    “其他两个人呢?杨顺子和王巧婵?”

    “因为黄平州一口咬定自己胁迫了他们,所以杨顺子判得轻,蹲几年牢就了事了。王巧婵……”晁荃如顿了一下,放下筷子饮下一口酒才说,“黄平州判决下来时她就在牢里自戕了。”

    张八两夹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为何?”

    “墙上留了遗言说要走在黄平州前面等他。”

    听了这话,张八两从费解懵懵懂懂觉出了是一个“情”字,便开始摇头叹息。他虽不懂,但知人世间这个“情”字最是磨人,既是老天对人间悲苦的怜悯又是老天对人间骄逸的惩罚。

    “你那日在医院与我说了黄平州孩子的事,可有着落?”张八两倒希望盼来些好消息。

    “孙老板夫妇还在找,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便能有结果的。人贵持恒,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晁荃如与他碰了碰杯。

    张八两劝他少喝,毕竟重伤初愈。可每每案子有了结果,他都特别想喝酒。

    这案子牵扯的人人事事,无一不令人唏嘘。张八两也能对晁荃如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前些日子孙乘喜的遗体寻到了,黄平州给的位置准确。孙家举行了隆重的丧仪,孙老板还是在他这里订了冥财冥器,点了几出孩子生前最爱看的戏,扎了三层楼库,两层戏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张八两手底下出活快也免不了熬了几个通宵,一整套冥器冥财险些连院子里都盛不下了,好几天家里没个落脚地儿。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这算是把孩子终于接回家了。听说出殡时,孙乘喜生前相好的那个何家姑娘还不顾家人反对来哭丧来着,闹得沸沸扬扬,险些被未来夫家退婚。这其中的人情冷暖,只有各人自知。

    “你说,”张八两道出了一件曾让自己挂心疑惑的事儿,“万一孙老板夫妇有一天找到了黄平州的孩子,真的能履行诺言供他吃穿吗?会真心实意对他好?”虽说一命换一命事了,可父债子偿也是自古有之,老夫妇天天守着杀子仇人自己的孩子,心中怎能平静?这不得不让他担忧那娃娃的境遇。

    晁荃如倒像是气定神闲,他说:“这事儿啊,我特意私下找孙老板聊过。当初想那计策也是逼不得已,但孩子是无辜的,我曾想若他们真的做不到,那我便自己安排了。可孙老板却说他们已决定好,若那孩子寻回,他们要收为养子,待百年后让他继承家业。他们也是对黄平州这么承诺的,说是用乘喜的名义起了誓。”

    “收为养子?”张八两还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两个老人会做到如此地步。他不禁感叹:“原来这世道还当真会有人愿意以德报怨啊。”

    “非也,”晁荃如开口否决了他的说法,“我倒不觉得这是‘以德报怨’那么简单。应该说,他们心里执着,宁愿抚养凶手的孩子,也不愿断掉与儿子逝去的联系。”

    张八两蹙紧眉头,觉得连酒都变味道了。“你非得把人想得这么复杂吗?”以德报怨的美谈不好吗?

    “人本就是复杂的。”晁荃如难得笑了。

    对方这么说,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案子见报后,拙丫还特意跑来与我长吁短叹了一番,原来她是认识黄平州的,就在她常去的那家慈济院,她说黄平州还在里头当过义工,万万没想到千里寻人,却就在眼皮底下。”

    “我倒是不敢想象黄平州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孩子们围一块儿是个什么情景。”张八两恶寒了一阵,仿佛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并不意外,声声也与我说起过,只是不那么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黄平州,既然拙丫肯定了,那必是八九不离十。”晁荃如不急不慢地说,“黄平州会出现在那里也不奇怪,他本就是四下寻子,偶尔去各地孤儿院找也不失为一条门路。以他对孩子的感情至深,将那份遗憾与父爱投射到那些孤儿身上也是人之常情。他是个杀人犯,但同时也是个爱子心切的父亲,这两者并不冲突。”

    “那他没想过他杀的人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张八两愤愤不平道。

    晁荃如一笑置之。“这个课题可就深奥了。”举起杯子又与他碰杯。

    张八两撞杯的力气大了些,还有些火气在里头。“罢了,好歹这案子是了了,他也是罪有应得。”

    晁荃如慢慢饮下那杯陈酿,才惋惜地说:“可惜,到最后也没能知道那具无名男尸的身份。”

    “黄平州没招?”

    晁荃如摇头。“他只说是个流民,巧遇而已。”

    张八两都觉荒谬。“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碰巧遇到一个人与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长一个模样,又碰巧那个被杀死的人家里还在悬赏寻人,碰巧自己的同伙又都是专门行骗的拆白党?你当真信他?”

    “信不信也撬不开他的嘴了。”晁荃如表示束手无策,“警方也发布了认领通告,可过去这么久,都不见有人来认亲,人已经与撞车事故的遇难者一起埋进湖岛村的坑里了。”

    真是难得晁荃如也有解不开的谜题。看对方垂头丧气的模样,张八两反倒有些想要可怜他了。

    他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屏风,心里揣着不能说与对方听的事儿。

    今年的冬天啊,格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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