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荃如破口而出:“你怎在这?”

    张八两料到或许能碰上晁荃如,便没什么惊讶。反倒是把“麻烦”两个字挂在脸上,毫不客气地抱怨说:“我也不想来,这不有警察一早敲我门嘛。”

    插在二人之间的刘省三此时开口道:“我派人去带他过来的。”他这话是解释给晁荃如听的。

    “我早听说衙门山那案子现场就有人烧他做的纸钱,今天开门一看这副阵仗,就派人去把他喊过来了。”

    晁荃如心上一计,道:“那便让他进来吧,此人有大用。”

    刘省三双眉一蹙,心道这浪家子又耍什么花招?总给他惹麻烦。本想把人叫来亲自问讯一下,若是没有嫌疑就遣了去,眼下却要放人进现场。但他知晁荃如敢说就是有把握,于是一啧嘴,将绳索抬起。

    张八两犹豫了一下,没钱拿的麻烦事儿他并不想做,可转念一想此刻好像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于是把腰弯成虾米,钻了进来。

    “你来。”晁荃如招呼张八两如熟识多年般。让随后的刘省三不免对二人的关系产生怀疑,方才晁荃如的讲述中可没提到他与这个张八两如此熟悉,怕不是这厮还跟他隐瞒了什么。

    只见晁荃如转身递了支笔给张八两。可张八两哪里在身后站着,“呕”地一声扭头就往外跑。随后便听见走廊里传出陌生男人尖叫着:“你往哪儿吐呢?要吐滚出去吐!”一时混乱不已。

    晁荃如愣了,他没料到张八两第二次见血腥反应仍然这么强烈,拿着笔的手一时尬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刘省三狠狠剜了他一眼,怪他添乱,快步转身出去平复混乱去了。

    晁荃如心有余悸,幸好是吐在了外头,这要是污了现场,怕不是要被刘省三拼上命扒下他三层皮。

    没一会儿,张八两就被刘省三揪着后领扯进来,脸上煞白,用晁荃如的手帕堵着口鼻。那手帕本是晁荃如昨日停尸房借给他,他洗好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遇到晁荃如还给他的,今天这就白洗了。

    张八两被刘省三扔到晁荃如面前,不免一个踉跄。晁荃如伸手稳住他,也稳住自己道:“难为你了,抱歉。”

    张八两虽面色不善,但还是倔强摇了摇头,许是自己也没料到会再一次当众出丑,正赧然不堪。

    “给我补工钱就行了。”

    “要得要得。”

    晁荃如见他要将手帕展开绑在口鼻上,于是掏出自己怀里那块干净的跟他替换了。张八两瞟了他一眼,没拒绝这番好意。

    刘省三见这二人你来我往,磨磨唧唧,让他好是不痛快,带着三分怒色张口挤兑道:“你俩是来这里花前月下的啊?”刘省三见不得现场人杂,边说边指示干完活的检验吏出去。对方也乐得躲开怒目金刚的气焰,免得被无辜波及,麻利儿地逃出去了。

    饶是晁荃如忍不住给刘省三扔个白眼回过去。“刘巡长稍安勿躁。”

    张八两把干净手帕绑好,接过笔,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叠纸,蹲在加藤清之介的尸体前,咬着后槽牙开始描绘。落笔那瞬间,眼神便全然不同了,与方才吐得天昏地暗的模样判若两人。

    刘省三走近些来观察他,又看看他手中渐渐成型的画作,便明白了晁荃如的用意。他想起晁荃如早些时候递给他的一张加藤正一的肖像,带着疑惑回头用眼神询问晁荃如,就见他朝自己中肯地点了点头。两人这算是完成了一次无声地对话。

    原来张八两就是晁荃如口中的那个“能人”。

    在他印象中,这个纸扎匠在江湖上是有些名号的,但多半都是牛鬼蛇神之类的传言。他虽然不怎么信鬼神,可也对天地抱有三分敬畏,相信因果报应善恶轮回。因此对张八两有那么一两分瞻顾。

    他与此人无甚来往,也不知对方还有这等出神入化的巧技,不得不说晁荃如这浪家子识人辨士很有一套法子。

    不消片刻,加藤清之介的肖像完成了。

    刘省三从张八两手中接过来端详,确与之前晁荃如递给他的那张肖像有五分相似。他虽然对肖像的逼真程度仍旧抱有怀疑,但看过张八两作画时的眼神,疑虑便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作为阅人无数的老行家,刘省三懂得那种眼神,能露出那种眼神的人,必然有些本事,不容小觑。

    他将画作转交给晁荃如。晁荃如看过,收好,说:“一会儿我拿去福隆祥记问问。”

    张八两觉得此处应该没他什么事了,便起身想往外走,到那血腥味没那么重的走廊等候,他此时宁愿出去被公寓主人数落,却不想又被晁荃如拦下。

    晁荃如将那枚印了半个血脚印的纸钱递给他,问道:“你且看看这个。”

    张八两不明就里,接过来迎着光看,又拉下一点手帕凑上去闻了闻,先说:“这是我制的。”

    他看了看上面染的血,又断言说:“这是个女式鞋脚印。”

    刘省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大步一跨,凑过来问:“你怎辨出?”

    晁荃如暗笑,张八两最好是把话说清能说服刘省三,不然也免不了有牢狱之灾。

    张八两瘦长指头在上面比比划划,理所当然道:“虽有洇染,但洇染也是有规律有路径可寻的,按照规律倒推,这不就能看出洇染前的模样了吗?”说得极轻巧,好像所有人都应该看懂这个。

    晁荃如觉得自己还真是赌对了。若论对纸、对人的了解,除了张八两,整个胶澳商埠怕是再难挑出第二人。

    “你慢些说,说清楚,说仔细。”晁荃如嘴角带了三分笑意,道。

    “啊,”张八两懂了他的暗示,便转头对刘省三解释说,“我对人还算有些研究。为了纸扎做得真,从小就被师父逼着观察人的骨骼姿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走路方式,跟耳朵似的,找不出两个重样的来。”

    “不同的姿势自然留下不同的脚印。”

    “你还能看出什么?”刘省三一双吊梢圆眼熠熠生辉,有些骇人。

    张八两怕被对方那气势灼伤,不由得往后靠了些。“这个,若按平日常见的女式皮鞋比量,我还能算出这人的身量。”

    就连晁荃如都没想到意外收获会如此之大。“当真?”

    张八两见两尊大佛都压了过来,遮天蔽日的,难免想要逃走。看来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自己是不会被放行了。他忍住后撤的念头,叹口气,伸展手指去比量,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才道:“约莫有五尺三,重百三十上下。”

    “你可莫要信口开河。”刘省三一脸威吓地瞪着他。

    张八两虽怕但并不吃这套,他知自己说得是实话。“您要是不信当我胡说,心里做个考量不就得了?”

    晁荃如虽觉惊奇,但也没怀疑,毕竟张八两没有撒谎的必要。即便是成心想误导侦查方向,随后也很容易被识破,张八两不会做如此愚蠢之事。

    他心中想的是,若凶手是个女人,当真属身材高大,在一众人中一定很扎眼。

    张八两却又说:“不过此处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两人又凑上前来。

    张八两把纸钱往他们面前递了递,用意是方便他们看清,可他们却什么都看不明白。无奈之下张八两遂解释说:“你们瞧好,这鞋尖重压和边缘弧线,很明显鞋子是七寸三的码子,人却不是七寸三的脚啊。”

    张八两的话让晁荃如顿时背后窜凉。“也就是说,此人是大脚穿小鞋,硬是把自己挤进了七寸三的女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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