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县街派出所里有一尊怒目金刚,在辖区内,乃至整个一区警察署都赫赫有名,不过不是供奉在案台上的那种。此人名叫刘省三,阔口圆目罗汉眉,生气时怒目一瞪能吓哭小孩,所以才有了“怒目金刚”这个名号。

    刘省三这人很有意思,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直白人。为人处世只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做对的。因为断案破案很有一套本事,但性格冲得像头犀牛,最不怕得罪人,所以让上头的人又爱又恨,身上的职位也常年升了贬贬了升,混了二十年起起伏伏还是个小小巡长。

    若说晁荃如背靠晁家能在整个胶澳商埠横着走,那刘省三就是绊着他脚的臭石头。

    刘省三对晁荃如很是看不顺眼,每次碰头必是火光四溅旁人保命的阵势。若不是之前因为几桩案子两人有所合作,让他察觉晁荃如对破案缉凶还是有些真心和本领的,他必定要跟这个仗着自己家世任性胡来的小少爷死磕到底。

    晁荃如到现在见到这尊金刚还是七分敬佩三分畏惧,每次要去潍县派出所就一个头两个大。

    他一路顶着雨骑到目的地的时候,除了躯干以外的地方就已经湿透了,身上的雨披根本挡不住。路上满目狼藉,狂风席卷后的街道凌乱不堪,但好在人们已经应对自如,各街各道也有组织的进行清理修复。脚踏车终归是灵活,绕过障碍阻拦都不在话下。

    晁荃如赶到潍县派出所时意外地没有看到那尊怒目金刚,甚至其他人也都不在,只留了一个小巡警坐镇。他以为是辖区内哪里损失严重,警察署组织人去救援了,结果小巡警却说是刚刚有案子发生了。

    晁荃如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之前给您打电话来着,但是线路中断一直没修好,怎么也无法接通。”小巡警一脸认真,递给他一条手巾,“可没成想您自己就来了,太巧了,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晁荃如摇头,没接手巾,也没多解释,只问:“案发地点在哪?”

    得了地址,晁荃如紧赶慢赶,奔向平度街的一处公寓。这栋两层联排建筑典型的红瓦尖顶德式建筑,地脚繁华,附近正要起一座大戏院。

    晁荃如赶到时门口已经有巡警把守了。眼熟的警备看见他便放行通过,晁荃如把雨披往车子上一罩,三步并两步迈上螺旋的朱红楼梯,这种公寓的楼道狭窄,对面迎人便要双双侧身才能通行,而这时的楼梯上已经站了不少警察,上上下下很是忙碌。走廊上有个男人背朝他在絮絮叨叨,手舞足蹈地跟巡警说话,大约是发现者。

    晁荃如无暇顾及此起彼伏的问候和敬礼,他眼里只能看见那个已封闭警戒的房门。

    这次门外守备的警察不再让他进了,他知这是刘省三的规矩——为了保护现场证据,除了刘省三本人和检验吏外加一两个必要的人手,其余闲杂人均不得进入现场。

    和柴早林的散漫不同,刘省三负责的现场永远有序严谨。

    巡警朝里喊话通报,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就拧着眉头从里头走出来了。

    每回和这尊金刚碰面,晁荃如都免不了心中一紧。但刘省三打量了一番他湿漉漉的袖口裤腿和已经泡烂的皮鞋后,眉头舒展了些,这次竟没多说什么,只嘟哝了一句“来得倒快”,然后对着晁荃如的鞋给了个手势。

    晁荃如便意会这是让他把鞋脱了光脚入内,以免泥泞的鞋底污染现场。

    晁荃如挽起裤腿脱下鞋袜,确认了从头到脚没有滴水的地方后,小心迈进了这个出了命案的房间。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纸铜钱儿洋洋洒洒落了满屋。有的受了潮有的沾了血,黏黏糊糊地贴的到处都是,触目惊心。让人觉得像突然进入了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的空间,遍体生寒。

    晁荃如看见倒在地上的尸体时,心脏狂跳如雷——

    一个男人,脸被刮花,身上被捅刺成蜂窝煤,像溺亡在鲜血的深潭中又浮上来。差不多的身量,相似的考究衣着。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了加藤正一被解剖被推进冷柜,他会认为那具遗体长了翅膀从俾斯麦街飞过来。

    “加藤清之介……”晁荃如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他万般不愿吐出这个名字。

    刘省三顿时目光锐利,问他:“你怎么知道?”

    晁荃如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缓缓道:“中元节那天,旭町辖区有桩命案。”

    “我听说了,可是死者身份不是还没确定?”刘省三用狐疑的神情盯着晁荃如。

    晁荃如知道那表情,他如果此刻不一一解释清楚,刘省三怕是下一秒就能将他锁定为第一个嫌疑人带回派出所审讯。

    “确定了,我昨天刚查到,死者叫加藤正一,并且得知他还有个弟弟加藤清之介住在这附近。”晁荃如估摸着陆望福和李茹娘昨日在他们走后应该已经去旭町派出所更改口供了,只是刘省三这边消息还没传得那么快。

    刘省三听明白了,原来晁荃如来得如此之快只不过是凑巧来潍县派出所查找加藤清之介的住址而已。

    “你怀疑他们两个是同一人下的手?”刘省三问。

    晁荃如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他可以肯定地这么说。“相似的现场,同样的手法,如果没说错,这个人也是死于失血过多吧?”他偏头问一旁正蹲在地上埋首做记录的检验吏。

    检验吏闻言抬头,老实回答:“是,虽然还得经医士解剖才能下定论,但从现场看,应是如此。”

    检验吏又指了指尸体,说:“而且天气热尸体腐烂得很快,从程度上推测,死亡时间应该也是两三天前。”

    听检验吏这么说,经验老到的刘省三便立刻意识到了这桩案件的重大。他瞪着晁荃如,道:“把你这几天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晁荃如不在意他的恶劣态度,即刻掏出手札,开始一件一件老老实实地讲解。当然,省略了他和张八两违规参与尸检的那一部分。也没有提张八两的名字,只说请了一位能人帮忙复原画像,说完还把那张加藤正一的肖像递给刘省三过目。

    和晁荃如当初的自觉惊艳不同,刘省三对肖像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他大概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可以观骨画皮到一模一样的程度吧。

    待他说完,见刘省三摩挲着杂乱胡茬陷入沉思的模样便知,这个男人此时脑子里正风暴迭起,还要持续一小段时间。于是他踮起脚,小心绕过地上散落的纸钱及血迹,走进去些观察起了现场。

    虽是租来的公寓,但从房间陈设生活用品看,加藤清之介活得很是潇洒安逸。未见酒瓶烟火之类的物件,床上有只打开的皮箱,被检验吏做了标记,里头多是些量体剪裁的衣服,有的被挂起来,有的还没整理。贵重物品在,现场也没有被翻找的痕迹,凶手这次也不图财。可惜没有发现相片之类,不然就可以比照样貌了,但许是被凶手拿走了也不一定。

    晁荃如梭巡了一圈,又回到尸体旁蹲下细看。

    尸体腐臭的气味在这紧闭窗户的房间里闷着,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晁荃如却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希望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来帮他摆脱推理的困局。

    室内现场与室外不同,只要没被人为破坏,是很容易保留证据的。倘若加藤清之介真的死于两三天前,那就意味着凶手在一天时间内连杀两人,这个活动量很难不出现纰漏,晁荃如就希望自己能抓住这么一处,狠狠地揪住对方的尾巴。

    检验吏的工作开始收尾,晁荃如朝他伸手,对方就恭顺地将极尽详细的报告递给了他。

    晁荃如打眼扫了一遍,指着一条问:“来时窗户是开的?”

    “是,”检查吏停下手上动作,回答道,“有雨潲进来,又开始起风,刘巡长命我们关上保护现场。关之前都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痕迹。”

    “房东开的,”刘省三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一脸嫌弃,嘴上毫不留情道,“那蠢货说什么怕熏坏了屋子,报警后就把窗户打开透气,脑子怕不是被驴踢了,幸好我们来得及时。”

    晁荃如了然,顺手将报告递给他,继续问检查吏道:“上面记录了半枚足印,在哪?”

    “在一枚纸钱上。”检验吏把搜集的物证中一枚染了血的纸钱交给他,“现场地板上残留的脚印都被人为抹净了,只遗漏了这枚残缺的。”

    晁荃如确实在地上看到有几张揉皱沾血的纸铜钱,应是凶手用来擦拭地板的。而检验吏递给他的这一枚纸钱,若不仔细看,确实像被血染了一片,不似足印,凶手会疏漏也真正常。

    晁荃如心中喜悦,感叹刘省三负责的现场果然是百无一漏,细致入微。

    只可惜那足印只有一半,不,连一半都算不上。看形状分辨,应该是右脚鞋尖外侧的一小部分而已,因为黄纸吸水洇染极快,连鞋底纹路都糊成了一团。若是再大一点,再清晰一点,就能获得更多关于凶手的信息了,实在可惜。晁荃如不禁扼腕。

    “这狗奸贼狡猾得很。”刘省三骂骂咧咧,指着墙边一溜道,“他溜着墙根走到一半发现脚下沾了血,就把鞋子脱了,然后用地上的一路抹干净地板才走的。”

    “好在我们还捡到一片,聊胜于无。”晁荃如朝他晃晃手上的纸钱。

    刘省三简直是把“糊成那狗样能顶屁用”这样的粗话写满了整张脸,但好在他忍住没吐出口,大抵也是同意晁荃如的“聊胜于无”之说吧。

    “搜集到的证物可否借来一观?”晁荃如朝刘省三伸手。刘省三给检验吏递了个眼色,算是默许了,对方便把一众物证都递到了晁荃如手上。

    其实也没有几件,多是从受害人身上搜出来的。晁荃如心有所指,梭巡了一圈,道:“与加藤正一一样,没有手帕。”

    “必是让那狗奸贼拿走了。”刘省三抱胸而立,一身警服便显紧绷,“莫不是还犯花癫,有收集手帕的癖好?”

    晁荃如仔细观察了物证中的那块手表,从外表看与加藤正一的一模一样——白表盘红12,真皮腕带,精工舍造,但他需要看过里芯才能确认。他惯性得掏了一下内袋,却没摸到本该硬质的手感,才想起来昨日晁赐阅丢着玩后就没还他,定是被那小祖宗给顺走了。于是他朝刘省三伸手讨要道:“刘巡长,借匕首一用。”

    刘省三见他另一手上拿着手表,便知他是想拆了研究,没想到这小子的纨绔做派还是有些用处,手表这种稀罕物他是没有机会碰到也不懂行的。虽是不情愿,但还是啧了下嘴从佩带上拔下警用匕首递了上去,并嘱咐道:“小心着点儿,物证撬坏了有你好看。”

    晁荃如一挑眉毛,接过匕首就去开后盖,顺手得很。刘省三从后面凑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手表的内部结构,也是好奇。

    晁荃如对着光仔细辨认一番,点点头,道:“确实和加藤正一的那块一样,不过稍新些,考虑兄弟俩的年龄差,我推测应是他们收到的成年礼物,日本人对成人式很是看重。”说罢将匕首还给刘省三。

    “明明可以选更新款的手表,却执意要和哥哥一样的,再加上与加藤正一相似品味的穿着打扮,看来弟弟对哥哥是有几分崇拜的,故而会模仿对方。”

    晁荃如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又低头仔细观察比较了加藤清之介的皮鞋,甚至几乎趴进血泊里只为了看一眼鞋后跟。“鞋子也是一样的工艺,应是同一匠人所做。”晁荃如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

    “可惜鞋子不是在本地定制的,不然应该能从鞋匠那里知道一点信息。好在我特意看过加藤正一的西装标签,他的衣服是在福隆祥记做的,我亦打算随后去一趟看看有没有线索。”

    “加藤清之介的西装也是在那里做的。”刘省三点点自己的脖颈后侧,表示刚刚翻看过死者同样的位置,补充道。

    “如此甚好。有个叫陆望福的证人说兄弟俩平日经常形影不离,关系密切。”晁荃如道,“看来确实不假。”

    连死法都和哥哥一样。

    “报告!”门口巡警突然高喊一声。

    “讲。”刘省三声音更大。

    “证人已到!”

    刘省三跟晁荃如勾勾手指,说:“你也过来。”说罢朝门口走去。

    晁荃如好奇,放下手中物证,跟上前。

    证人?刘省三已经找到证人了?速度如此之快?

    三步并两步迈到门口,一张熟悉脸庞带着不耐烦出现在晁荃如视线内——

    这不是张八两还能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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