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美人许久方才叹出一口气,实然心中再清楚不过,在这满洲十五城中,除了惠政王,不论是谁,都不得傍附,任何人都不会护得自己周全。

    双拳握紧,修长指甲缓缓刺入掌中皮肉里去,有鲜红溢出,依是不知不闻。

    惠信虽小,自己是为柔弱女子,可是这些年来的勾心斗角,尽数看在自己眼里,牢牢记在心中,不曾忘记。

    大船将覆大树将倾,不论是谁,如何不能替为自己考虑考虑?

    ——

    鹤远与剩下的几人,费了好些功夫才把自己死去的那些同伴以及七具流寇的躯体安置妥当,再一数来,数十人竟只剩下了九人,却也是安然无恙,但凡与流寇交过手的,都被一招要了性命。

    领队伤势过重,加之韩震那一击刀袭极重,昏迷到现在都没能清醒过来。

    四车的货物加之月儿姑娘所在的马车,昏死的领队享受到了之前鹤远的待遇被丢在了之前鹤远所在的最后的马车上。

    四车货物安排了两人,最后一辆马车多一人照顾领队,鹤远独自一人驾在最前的马车上与月儿姑娘同行。

    行在路上,鹤远无言,身后月儿姑娘亦是没有开口。

    虽说见过一面,可还不曾说上过一句话,更算不得熟识,不从开口。

    良久,身后月儿姑娘轻声开口道:“小女子想向公子打听个人。”

    鹤远专心驾着马车,不曾回头,说道:“姑娘请讲。”

    “曾与公子同在万客楼,其中的那位少年公子现在何处?”月儿姑娘眸中光波流转,看着鹤远背影,灼灼问道。

    鹤远自是听得一颤,回过头来看了月儿姑娘一眼,疑声道:“他与你,可有关系?”

    眸下一黯,摇动皓首。

    鹤远回过头来,看着前方道路,细声说道:“连名姓都不曾知晓,就这般倾心?”

    听得月儿姑娘俏脸微微红润,秋水眸子眨动,急声辩道:“如何不会知晓,小六就是了。”

    得鹤远哈哈大笑声,月儿姑娘晃过神来,脸蛋更红了些,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背对自己的鹤远。

    却不见笑声中冷下眼色的鹤远,笑声止下,寒声说道,

    “月儿姑娘,你不简单啊。”

    月儿姑娘闻言陡然抬头看去,见鹤远一动未动,甚至都不曾回头再看自己一眼。

    又是听闻鹤远自顾自道:“莫要告诉我,你此行前去满洲,是为了一见倾心的少年郎,这个托辞,荒唐可笑。”

    月儿姑娘娇羞神色褪去,微启朱唇,看着鹤远背影。

    “一枚可怜棋子,就这般心甘情愿任人摆布?”鹤远轻叹一声,淡淡说道。

    身后月儿姑娘眨动眼眸,不解道:“公子这是何意?”

    “需要我进一步言明是吗?”鹤远盘着腿,轻轻倚靠在一旁,继而说道:“若是你敢抱着目的接近他,我鹤远定然将之前那些匪寇没有做完的事情,做给你们看一看。”

    “方才那个叫韩震的,听闻我是一间酒楼的打杂伙计时,非但没有面露不屑觉得我在胡诌八扯,反而是一本正经地问我是不是万客楼的伙计。都是知晓青州万客楼是为鼎盛的招牌地界,自然极为出名,可是韩震此问,显然是知晓一些更为辛密的事情。”

    鹤远突然换了个坐姿,重新倚靠着,继续说道:“那几个家伙也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流寇,土匪虽恶,但再如何亡命也不会那般滥杀也不会有那等高明的身手,你们这数十个护卫功夫不差,若是遇了寻常的匪患根本不会出现差池,可能令六人杀得如此狼狈,让人匪夷所思之余,那领队与这些护卫充作押解人员,不清楚自可以理解。”

    扭头瞥了月儿姑娘一眼,轻声问道,“你月儿姑娘又如何会不知?”

    月儿姑娘静下心来,听着鹤远所说话语,皆是一句一句,挑开了里面的真实。

    “若不是我的出现,或许你们已被错杀,也或许不是错杀,你月儿姑娘本就是这一颗必死的棋,与这一队马车以及这些所有人本应该都死在了劫匪手中。”鹤远缓缓说着。

    身后的月儿姑娘突然是展颜笑意,轻声道:“可我却活了下来。”

    “所以,在意料中的故事发展应该是你们被杀,而真正要杀的人,此时应该早已去了要去的地方吧。况且他们要杀之人,也早已告诉与我,除却世人皆知的峙城都守虎痴尤文,行痴与恶痴皆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知三人除却文韬武略之外,一者善军,一者善机,一者善商。”

    鹤远仰起头,看着无云遥远的天际,“话已至此,还需要我再多言吗?”

    月儿姑娘自是接过话茬,开口说道:“所以,操纵我这颗棋子的,只有我的主子。而我的主子,其实就是万客楼的掌柜,而万客楼的掌柜。”

    鹤远点头,附和道,

    “就是满洲三痴的恶痴。”

    “我想活着,自在地活着。”月儿姑娘沉下声来,带一丝恳求,眼中带着希冀的光芒,出声道。

    却见鹤远缓缓摇头,说道:“有些人本应已经死了,他们没有死光,你就自在不了。”

    月儿姑娘下意识回头看一眼紧紧跟随的马车,担忧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有的。”鹤远回道。

    听闻,月儿姑娘陡然回过头来,喜意道:“公子愿意帮我?”

    “杀光一些卖力拼命的辛苦人,我做不出来,更何况,还有人因你丢了性命。”鹤远摇头说道。

    月儿姑娘亦是摇头:“我也不愿让他们死。”

    “死得不明不白还是死得透彻,自然都比不过活着。”鹤远轻轻笑着,又是问道,“姑娘就这般笃定,小六能帮你重获自由?”

    月儿姑娘黯下眸子,如实说道:“那日我听闻掌柜说过,你们几个,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鹤远笑道:“那还总有人骂我蠢。”

    月儿姑娘极为认真地摇头:“你一点也不蠢。”

    “哦?”鹤远起了兴致,出声问道,“何以见得?”

    “掌柜经营这些年,在青州如此繁华的地界,经营起万客楼这么大的产业而无人知晓,自然有着极重的手段,能这般轻易地从只言片语蛛丝马迹中猜出掌柜身份的,除了那些早已知晓的人,你是第二个。”月儿姑娘回道。

    “那这第一个,自然就是。”鹤远眯起眼角,欲言又止,已是猜到其人。

    龙不与蛇居,人亦是如此。

    当日与惠明同行的五人,有征伐将军钟杜武,有天衍都兵长慕鸳,其余三人纵是再不出彩,再不曾听闻过,又如何会是什么简单的人呢?

    又是想起一事,鹤远出声问道:“那韩震,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何人,要致你等于死地?”

    闻月儿姑娘轻叹一声,缓缓摇头,这些事,她一个卖唱的柔弱女子,哪怕再如何聪敏,猜出万事的一二分来,又如何会推敲出全部万事呢?

    这一颗棋纵使下得再妙,那也是棋手所为,棋子自己放在盒里,怎可能会盘活整副棋局呢?

    适逢钟杜武悄摸摸地成了虎威将军,顶着个虚衔在这满洲随处晃悠,美名其曰视察民情体会民间。曲无过与高艰二人也不知怎么对付上的,俩人凑成一起,也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满洲城中吃喝玩乐。

    鹤远依旧找不见踪影,最闲下来的反而是小六。

    一日高艰与曲无过正在一家酒楼吃着酒肉,出手颇为阔绰,饮着美酒实在美哉。

    没有单独雅间,就在这酒楼三层上占了个位子,高艰吃着肉食俯瞰楼外风景,看着街上窸窣人影以及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很是享受的模样。

    再看一旁的曲无过,揽过了高艰不愿意动嘴的酒水,一口一口缓缓酌着。

    靠窗的位子,实然是好位子,位高视远将很大一部分的满洲城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正在吃着菜肉的高艰突然一把将手中筷子拍在桌子上,面色微不可闻地流露丝愠色。

    欲起身时,得一旁曲无过不动声色的暗示,喝着酒水,以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莫要在意。”

    高艰只以余光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位子上,五名男子正围坐在那里,吃着酒肉有说有笑。

    虽是看得没有丝毫不妥,可若是仔细查探一番,不难看出那几名男子说笑之余,眼光似无意朝自己这里瞥上一眼。

    说是无意,可往这边看得有些多了,那便就是有心了。

    优哉游哉的日子过着是很爽,可以曲无过与高艰两人的性子,如何愿意这样悠闲地过下去。

    高艰抬头望了若无其事地曲无过一眼,低声怒道:“这种日子真是够了,小六他究竟在想什么?”

    曲无过淡淡饮着酒水,故作享乐姿态,无意开口道:“听他便是。”

    前几日高艰询问小六为何闲在满洲时,得小六淡而一笑,并没有说明什么。

    只轻轻说了一句:“玩乐。”

    搞得高艰一脸疑惑时,小六又是说道,“玩得越欢越久越忘我,自然就越好不过了。”

    既是故作姿态,便就是做给一部分有心之人看的,高艰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可玩乐了这么多天,真的有些厌烦,却不见小六那里有什么的动静传来,着实是愈发地倦了。

    想到这里,高艰亦是突然恍然过来,又低声询问道:“这几天,你见过小六了?”

    听得曲无过一愣,晃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

    高艰拿起拍在桌上的筷子,重新夹过菜食塞进嘴里,凝着气使劲嚼着嘴里的美味佳肴,嘴里塞得有些满了,两腮涨起鼓得很高。

    “不想忍了?”曲无过噙出一抹笑意,看向面前高艰,莫名带起一丝戏谑。

    高艰见曲无过这般模样,停下咀嚼动作,因是嘴里食物的缘故,扯动嘴角有些勉强,露出一个滑稽的笑脸。

    曲无过叹一口气,好似正常交谈一般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小六就这样看待对手,未免实在是太低估他们了,又不是什么蠢材笨蛋,傻乎乎看不出个所以然。”

    继而放下手中酒杯,同样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肥腻的肉片,缓缓送入嘴中,出声道:“菜吃得多了,也得来点肉加点滋味罢。”

    这是一声正常语气的话语,那五名男子耳郭微不可闻地抖了抖,听到这莫名的一句,有些不解,在心中细细琢磨着这话的含义。

    一琢磨着,手上吃食的动作就显得不太自然了,谈笑喝酒的动作也不多么流畅了。

    不得其解,便又想着再听几句,余光瞥去时,惊然醒转,那曲无过尚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吃着,可那个高艰,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

    余光收回,却看到对面的两人正忌惮地望着自己身后。

    心下一紧,不等回头看去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听到什么了?”

    惊神错愕之际,几欲从座位上跳起身来,被身后之人一把按住,只得以扭过暗子看向身后之人。

    正是前一瞬还在不远处桌前吃着菜食的高艰。

    此时的高艰,静静站在那人身后,双手搭在那人肩头,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如坐针毡地五人。每扫过一人身上,那人皆是心中一紧,生出丝寒意。

    细细感受着自己手下那人愈发紧绷欲要暴起的身躯,高艰终于是轻轻开口,说道:“要动手了?”

    被高艰按在身下那人,隐下极不自在地神情,勉强露出一个僵硬笑脸,出声问道:“朋友,您这是说得什么话?”

    “听不懂?”高艰轻轻叹一口气,问道。

    不等五人做些什么反应,高艰又是说道:“我不会费力气问些什么,问来也是白问,不过有种办法,效率很高,我也比较喜欢。”

    清晰感受到高艰的双手施力,抓在自己肩头,隐隐作痛。

    表情陡转,因是背对高艰高艰看不到,而那人的四个同伴自然可以看在眼中,亦是错愕望向高艰。

    四人尚未曾作出什么行动时,表情又是转换,变得惊愕惶恐,眼中看着那个稚嫩少年,抓着自己人的肩头。一个百十斤重的汉子,被这个稚嫩少年,生生提离了座位,一把自座位上丢了出去。

    那人的身体被抛出一条弧线,摔在张空桌子上,空桌子被这人强大的贯力砸个稀碎,发出杂乱的声响。再见那人,与碎烂桌子一同,瘫在地面上吃痛着无力呻吟,一时间站不起身来。

    见状,其余四人如何再坐得住,看着那人的凄惨模样,纷纷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高艰亦是回头瞥了那张烂桌子一眼,砸几下嘴巴,冲身前四人轻声说道:“赔偿算你们的。”

    四人亦是对视一眼,自然是再隐瞒不下去,握起拳头向高艰冲了过去。

    主要是高艰这突如其来的一手,着实有些震撼的意思,将一个成年人随手丢了出去,如何看去,也不可能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做出的事情。

    所以剩下四人都冲向了高艰,冲向了这个感觉威胁最大的家伙。

    于是就这样径自忽略了仍然坐在不远处靠窗桌子上的曲无过。

    四人八手,自不同的方向,冲向了静静站在那里的高艰。四人攻势密集,密不透风,围住高艰周身,找不出任何退避的空隙。

    在四人的眼中,那高艰退不得,只能硬接自己的拳头,而一人自是难敌四手,更何况这是八只手,所以当高艰硬接时,挡住其中一二,另外几人的拳头,定是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身上。

    四人皆是这样想着,不由得加重了几分拳头上的力道,朝着依旧在哪一动不动的高艰挥去。

    微微有些错愕,这过分淡定的高艰,是吓傻了不成?

    不是的。

    解答自己疑惑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心冲向身前高艰,彻底暴露愈发顾及的背后,无声伸来的一双手。

    那双手的主人,便是自一开始就被四人忽略掉的曲无过。

    可攻势已成,收回不得,只能咬牙搏上一搏冲向高艰而去。

    待拳头临近,高艰应声而动,缓缓提掌,迎向了其中两人的拳头。

    看这样子,高艰分明是只打算接过其中二人的拳头,另外两人已是无从应付只能硬抗。

    不觉心中大喜,抛下身后突然袭来的曲无过,全力攻向身前高艰。

    惊喜之余,但见四人方才露出的笑意凝固,转而流露不可思议的神情,惊恐显现。

    因为高艰并未去接自己的拳头,而是同样以一拳打了过去。

    自己四人飞身出去的拳头很快,可是高艰的拳头似乎更快了些,快得隐约脸畔有风掠过,迷了眼角。

    闭眼之际,背后有曲无过的手攀附上来,如若毒蛇,缠在自己腰身,逐渐加力勒紧开来。

    只一瞬间,曲无过与高艰前后夹击,一同起手,自高艰出手将其中一人抛飞出去为号,曲无过便以此出手。

    四人拳势未消,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眼前的二人是如何出手,只是觉得眼前陡然漆黑一片,泄了力气瘫到了地面上。

    楼的酒楼伙计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慌忙赶了上来,看得满目狼藉,亦是见到正站在那里的曲无过与高艰二人,同样见到在地上抱着身子呻吟的几道身影,不免是吓了一跳,颤声道:“诸位,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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