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 云诀仍立在原处,直直看着姜斐。

    她的选择,是辛岂。

    她看向的人, 也是辛岂。

    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未曾分给他半点。

    辛岂的眼中似是不可置信,好一会儿缓缓上前, 瘦骨嶙峋的手牵起姜斐的手, 而后又郑重地十指紧扣:“好,我带你离开。”他低声呢喃。

    姜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任他牵着, 只点点头。

    云诀垂眸,盯着那二人十指紧扣的手,竭力隐忍着心中的愤怒, 忍到法力外泄而不自知, 衣袍疯狂涌动。

    本不该如此。

    自历劫后, 他便应当克己静心,再无□□。

    可为何……屡次参不透道,悟不出法,即便已成仙身,却比最脆弱的凡人都不如。

    如今,如今姜斐与旁人交握的手却如刺入眼中的钉子,看不下, 见不得。

    姜斐已转身, 随辛岂平静地朝门口走去。

    只是下瞬,她的脚步停住了。

    云诀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他的指尖仍在细微地颤抖着,却用尽了全力。

    姜斐侧头望向他:“仙尊还有事?”声音更是如一潭死水,再无半点情绪。

    云诀的唇动了动, 喉结上下滚了一滚,可僵持半晌,只堪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云无念……”是他。

    那个凡人云无念,不过是他在人界的一个化身罢了。

    他拼命地想要告诉她这句话,却如鲠在喉,一个字再说不出口。

    姜斐垂眸看了眼他抓着自己的手,松开了辛岂握住她的手。

    辛岂的手僵在半空。

    而后,姜斐缓缓覆上了云诀的手背,缓慢而坚定的一下一下的掰开了他的手指:“云诀仙尊,请自重。”

    话落,她转过头随辛岂一同朝门口走去。

    “斐斐……”地上,满身血迹的容舒低唤着她的名字,只是两字,似乎便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姜斐的身形顿了顿,最终未曾回头,径自离去。

    只是在走出千金楼的瞬间,剜心后虚弱的身躯生机越发稀少,她再坚持不住,彻底昏睡赶过去。

    “斐斐!”辛岂忙拥住了她,嗓音嘶哑难听,掌心源源不绝的生机渡到她的体内。

    下瞬化作一团赤光,转眼消失在千金楼外。

    大殿中。

    云诀望着她与旁人并肩而行、早已消失的背影,身躯僵滞冰冷,胸口如窝着一团烈焰,难以纾解,想要毁灭周围的一切。

    体内的灵气横冲直撞,肺腑积郁着满腔的戾气,满身金色的仙光渡了一层赤红,双眸隐隐泛着赤光。

    他是谁?

    云诀,还是云无念?

    他想要什么?

    仙身还是……

    云诀蓦地抬眸,压下眼中的赤红,下刻,他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千金楼中。

    容舒仍倒在地上,目光痴痴盯着门口的方向,等着一抹身影突然出现,笑着唤他“容舒”。

    可是他等了好久,什么都没有等到。

    姜斐走了,离开了。

    昨夜还窝在他怀中,对他说“怕冰到他”的姜斐;白日还曾对他嗫喏道“想喝热粥”的姜斐,今日发现了一切真相后,不要他了。

    “呵……”容舒想要笑,可发出的声音却如哽咽。

    不知多久,他收回目光,看向一旁她亲手剜出的那颗心,愣愣地望着,而后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那颗心爬去,最终,他颤抖着捧起那颗心,蜷缩着身子将它拥入怀中。

    如哽咽如低嚎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到最后,他只张着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容舒好感度:100.

    ……

    姜斐听到系统报备容舒好感度的时候,是在第二日晨时。

    耳畔有人在低声呢喃着诉说着什么,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一声声唤着她“斐斐,斐斐”。

    冰冷的肺腑多了一道灼热的生机,不断地注入到她的体内,维系着她的生命。

    不知多久,那生机停了,姜斐只觉自己的身体莫名舒适了许多。

    她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正随风微微拂动的帷帐,以及一道透过半掩的窗子照进来的光。

    姜斐眯了眯眼,适应了光亮后缓缓起身。

    房中的摆设很是熟悉,只是此刻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半开的窗外传来热闹的叫卖声与马蹄哒哒声。

    姜斐下了榻走到窗口,远处是藏在云雾里的无念山,脚下是叫卖的百姓,也有修仙者匆忙而过,比之从前越发欣荣了。

    游方镇。

    她醒来的房间,更是从前和辛岂二人住过的游方客栈的客房。

    姜斐挑了挑眉,没想到辛岂竟会将自己带到此处,不过她难得生了几分心思,思忖片刻,徐徐走出客房。

    店小二竟还是从前那个,见到她后频频朝她看来。

    姜斐对他点点头便出了客栈。

    辛岂采完甘露与灵草折返客栈时,看见的便是空无一人的床榻。

    手中的竹筒与灵草掉落在地。

    斐斐……

    辛岂几乎立刻转身仓皇地朝外跑去,虚弱的身躯险些暴露出魔魅的真身。

    他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这里是他们缘分开始的地方,他们初初相识。

    只要重头来过,一切便还来得及。

    “斐斐!”辛岂唤着她的名字,嗓音低哑。

    周围不少人纷纷朝他看来,看着这个一袭红衣的俊俏公子跟丢了魂似的狼狈。

    辛岂却全然不管那些人的目光,仍在不断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姜斐……”

    不要再离开他了。

    “斐斐……”辛岂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猛地停下,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女子身影。

    她正站在道路中央,脸色越发苍白了,身上的生机仍在外泄着。

    剜心之人,永远不可能再造生机了。

    此刻她正望着卖甘草梅水的摊位发呆。

    ——那是他们曾经一同经历的过往。

    “斐斐,”辛岂走到她身旁,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尾音仍夹杂着后怕,“想喝吗?”他低语。

    姜斐终于看向他,目光幽深漆黑,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

    辛岂呼吸一滞,胸口闷痛,竟再不敢听她的答案,转身走向甘草梅水的摊位旁:“要两筒。”

    老板娘热情地应了一声,利落地盛了两竹筒甘草梅水。

    辛岂拿着甘草梅水欣喜地转身:“斐……”

    声音停住,他看见的只有姜斐面无表情转身朝客栈走去的背影。

    没有等他。

    辛岂垂眸,怔忡地望着手中的两个竹筒,起身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你喜欢喝的。”他将一个竹筒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姜斐低头扫了眼竹筒,平淡道:“辛公子也会喜欢人界的东西吗?”

    辛岂手指轻颤了下:“喜欢的,斐斐。”

    早在过去的诸多时日,他早已喝了不知多少,可比不上他们曾一同饮下的甜。

    姜斐抬眸看着他:“可我不喜欢了。”

    话落,她绕过他走进客栈。

    徒留辛岂一人僵立在客栈门口,良久闷咳两声,仰头将梅水一饮而尽,跟上前去。

    回到客房时,姜斐已经休息了,孤零零的背影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满身写满了抗拒与瘦削。

    他知道她醒着,只是不愿理他罢了。

    没关系,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辛岂捡起地上掉落的灵草,攥在掌心,吸取灵草的精华,察觉到体内的生机勉强补充了些许,方才坐在桌旁,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一动未动。

    似乎只要这样睁开眼便能看见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一日,直到夜幕降临,姜斐再未出门。

    察觉到她的呼吸不再不安,甚至虚弱到几不可闻,辛岂轻轻站起身走到床榻旁,躺在她身侧,将她冰冷的身躯拥在怀中,手覆在她的掌心,源源不断的生机渡到她的身体里。

    那一瞬,辛岂只觉灵魂都被抽离一般,胸口阵阵灵肉被分离的剧痛。

    可她体内却仍有一个无底洞一般,她再也无法再生出任何生机。

    而不能放弃,宁可耗费体内的最后一丝生机,也不能放弃。

    直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辛岂方才收回了手,与她十指紧扣着,脸颊却埋入了她的肩窝,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即便……毫无作用。

    只有此时,她才不会抗拒他,推开他。

    他才会觉得,她就在他的身边。

    翌日一早,姜斐醒来时,看见的正是辛岂比昨日更加苍白虚弱的脸颊,他的手仍拥着她的腰身,满脸写满了疲惫。

    姜斐微微动了动身子,辛岂便猛地睁开了眼睛,待看清她时,方才松了口气挤出一抹笑来:“斐斐,早。”

    姜斐仍目无波澜地望着他,缓缓将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坐起身。

    辛岂的笑僵硬片刻,终随她一同坐起身:“听闻过几日此处有百灯节,到时定会热闹……”

    “辛公子,”姜斐抬眸平静地望着他的双眸,“何必呢?”

    辛岂愣住,眼神有片刻的茫然与慌乱:“无碍……”

    他的话并未说完,姜斐又道:“你我之间,始于一场蓄意的利用,终于你给我的那一剑。”

    “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不好吗?”

    辛岂呆呆地望着她,仿佛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良久呢喃:“不好。”

    “斐斐,我们在这里相识的,”他扯出一抹讨好的笑,“重新来过,好不……”

    “辛岂,”姜斐再次打断了他,而后伸手褪去外裳,露出胸口的伤,“我连心都剜了,爱恨都不会有。”

    辛岂愣愣地看着她空荡荡的胸口,缓缓地朝她靠近着,轻触着那片伤疤,眼眶倏地便红了,他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哽咽:“没关系的。”

    “无妨爱不爱我,但求让我陪着你。”

    “斐斐,求你。”

    ……

    人界,柳安城。

    云诀安静地行走于街市之间,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处,只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来。

    修仙界已过了数月,而今人界早已过去数十年。

    柳安城却仍带着往日的繁华,街上熙熙攘攘,行人络绎不绝。

    云诀的脚步逐渐停了下来,看向对面的糕点铺,铺子的老板换了。

    曾经,那个云无念每日傍晚回去时,便会选些姜斐最爱吃的糕点,从未含糊过。

    还有一旁的话本铺子,如今铺子上的牌匾早已变得沧桑,以往,姜斐最爱看里面时兴的话本。

    云诀缓缓朝山脚下的村落走去。

    那个村落如今变大了许多,早已不见了当初熟悉的脸庞,村民们纷纷朝他看来,眼底尽是陌生。

    直到来到山脚下,远处一处早已空荡了数十年的宅院。

    宅院门前不远处的树荫下,教书的先生正在同孩子们讲故事。

    有孩子问起那处无人居住的宅院。

    先生捋了捋胡须:“那里面,曾住着一对姊弟璧人。”

    “一位姓云的公子脸有祥云胎记,有天人之智;还有一位姓姜的貌美姑娘……”

    云诀安静地听着,那些分明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事,却恍如隔世。

    他缓缓朝宅院走着。

    “这位公子?”那位教书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云诀转身看去。

    先生有礼地拱手:“我方才便瞧着这位公子格外眼熟,敢问可是云公子和姜姑娘的后人?”

    云诀不解。

    那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年幼时曾欺负过那位云公子,后被姜姑娘好生教训了一番,再后来便发愤图强,有幸传承了先生衣钵……”

    云诀望着他。

    想起来了,当初,在书塾时,那个曾欺负过那个云无念的男孩,后来姜斐揪着男孩的后颈扔到云无念跟前让他“打回来”,他没有动手。

    姜斐还曾捏过那个男孩的脸颊。

    他看向眼前教书先生早已生了皱纹与白须的脸,只微微颔首。

    教书先生笑,又道:“云公子和姜姑娘二人一夕之间消失,周围人好生猜测了一阵,如今知道他们没事便好,当初,那姜姑娘为了云公子,好生威胁了我呢……”

    他边说着边走远了。

    云诀仍站在原地,想到那个女人威胁小孩的模样,不觉晚了弯唇。

    下瞬,他突然反应过来,敛笑转身走进早已荒无人烟的宅院。

    宅院的墙早已损坏,院子里的东西也所剩无几,可那棵老榆树仍生得茂盛,榆树下的躺椅早已腐朽。

    树枝上,曾经悬挂着的红绸缎如今被风雨洗礼,成了简陋的白色布条。

    云诀呆呆望着。

    那时,他险些和姜斐成亲的。

    只差“夫妻对拜”,便是真诚的夫妻了。

    云诀推门走进房中,灰尘漫起。

    他走进姜斐的房中,外间的软榻蒙了厚厚的灰尘,姜斐曾懒懒地躺在上面,他也曾坐在那里,姜斐枕着他的膝盖。

    而后……她吻了他。

    云诀的呼吸紊乱了些许,忙收回目光,走进里间。

    这里本该是那场喜宴后的新房的。

    只是红绸都已脱色,满目萧索与灰尘。

    云诀缓步走到床边,径自坐下,沾了满身的尘土。

    恍惚中,仿佛看到盖着红纱的女子坐在他的身边。

    下瞬,云诀似察觉到什么,转身掀开尘土蒙覆的被子,下方藏着一个钱袋,钱袋里有十余块灵石和一纸庚帖。

    庚帖上写着“云无念”的名字,还有一旁她的字迹:小无念的生辰。

    云诀拿着庚帖的手剧烈颤抖了下,那些人界的记忆纷纷接踵而至。

    他不觉伸手扣着心口处,那里翻涌着疼痛。

    他的目光落在“小无念”三字上。

    小无念。

    他有太久未曾听她唤他小无念了。

    姜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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