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 本剑拔弩张的云诀、容舒二人因突如其来的女声停了下来,看向安静站在殿门处的女子。

    姜斐的身上依旧只穿着一袭白衣,满头墨发未曾绾起, 披散在身后, 几缕发丝被风拂至脸颊,容色与唇色一般苍白, 仿佛全身只有黑白两色

    她分明没有表情, 双眸却如晨露一般, 水珠欲滴,只强忍着, 眼中显露出一丝红。

    攥着水镜的手格外用力, 指尖泛白。

    容舒方才本强作平静的脸色惊变, 血色如顷刻被抽离,怔怔望着她手中的水镜,满眼惊惶。

    云诀的眼神有些恍惚, 愠怒的性子勉强平静了些许,却在看清她的目光始终盯着容舒时,心口一滞。

    他不喜欢她的眼睛看向旁人, 似乎……在人界时便不喜欢,如今更是。

    姜斐感受着此间的死寂,嘲讽一笑,而后缓步朝里走去, 一步一步,步履极慢。

    她看向云诀, 满眼真诚:“方才我在门外听仙尊在说话,只是未曾听清,仙尊可否再说一遍?”

    云诀看着她泛红的眼眶, 平静的神情凝滞,那一瞬,她竟像极了曾经在人界的那场喜宴上,她面色平静地对他说“小无念?”的时候。

    喉咙一涩,竟再说不出话来。

    姜斐嘲讽地笑了笑:“仙尊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她说着,转头看向容舒,将另一手中紧攥的青色发带递给容舒:“你的发带忘记拿。”

    容舒的唇动了动,上前半步:“斐斐……”

    “本打算将发带送去你的殿宇的,”姜斐飞快地打断了他,手中的发带轻飘飘地坠落在地,她低头怔愣地看了发带好一会儿,而后低笑一声,“没想到你不在那里。”

    “可我却看见了这个……”

    姜斐轻轻拿起水镜,面无表情地轻点镜面。

    镜面如波光微漾,而后开始浮现过往熟悉的画面——

    慵懒坐在座椅上的容舒玩味地笑着:“至阴至寒的天灵根,若能当我楼中一味药,也是她莫大的荣幸了。只可惜,一味药无需有名字,也无须有多余的情感,死气沉沉才更好。”

    满眼兴奋的容舒在人界俯瞰着她:“她竟与辛岂、云诀的命运纠缠,还有锁情咒,真有意思。”

    而后,容舒摇身一变,化作成容予的模样,算计了那场“英雄救美”的初遇。

    就连魔族人来袭,“容予”坠崖的戏码,都是他精心策划好的,只因他想体味下她为他付出一切的新奇感受。

    人界那场喜宴上,容舒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她,喂她服下了忘情丹,从此满心只有他一人。

    只因“一个生动的、只专注于他的人,比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要好玩的多。”

    甚至就连前几日的出楼游玩,也不过是故意带她前往百鸣泉换血罢了。

    水镜的画面飞速转变着,容舒的脸色越发惊惶苍白,怔怔望着姜斐,却只从喉咙挤出一句:“斐斐。”

    姜斐安静地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容舒,你从一开始便知道辛岂对我下锁情咒、一直在利用我渡劫,知道云无念就是云诀,却只因想看我心死,成为千金楼里一味合格的药材,所以一直在一旁看我的笑话,是吗?”

    容舒的唇微颤,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姜斐缓步走向他:“在人界那个容予,也是你对不对?看我随你坠崖,喂你血疗伤,被你戏耍,你心中定是很有成就感吧?”

    容舒的喉结滚动了下。

    姜斐离着容舒越发近了:“在人界,那场被毁的喜宴过后,你带走了我,并喂我服下了忘情丹,”她停顿片刻,“我是否应该感谢你,为让我变得死气沉沉,未曾剜了我的心,只让我忘了过往的情?”

    云诀的神情微变,看着姜斐的身影。

    容舒的脸色早已灰白,如今分明已是人的体温,却满身冰冷,甚至指尖在轻轻颤抖着。

    姜斐已经走到容舒面前,抬头望着她,仍在竭力笑着,可双眼通红,一滴泪摇摇欲坠:“带我去百鸣泉,也是刻意而为之吧,只是为了换血吗?”

    “既然已经换了,又何必再对我惺惺作态?”

    “不是的……”容舒低声呢喃。

    “可笑的是我,竟还在百鸣泉边说‘喜欢你’,如今想来,那时你定在心中嘲讽我好骗吧?”姜斐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语气带着茫然,“可是……不喜欢我,便不再与我来往不就好了,为何……为何你们要这样折磨我呢?”

    “不是这样的,”容舒望着她,眼中的惊惶要流出来了,“斐斐,不是这样的。”

    “最初,的确是利用,可后来便不一样了,”他的话越发混乱,“不一样,你和其他的所有都不一样,再无法将你当成一味药材了,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喜欢到,容忍不了她失去人的体温,甚至想要再入百鸣泉,将血再换回来。

    喜欢到,此刻心如刀割。

    姜斐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最终落了下来,顺着脸颊砸在白色衣襟上:“可我不敢信你了。”

    容舒眼中带着哀色望着她:“你信我一次,斐斐,你再信我一次……”

    他的话并未说完,姜斐缓缓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让容舒的身躯轻颤了下。

    良久,姜斐收回手,轻轻抱住了他。

    容舒神色怔忡,任由她拥抱着。

    只是明明是最亲近的距离,他却觉得满心不安,不安到心在战栗。

    身后,云诀看着相拥的二人,掌心金光泛着赤色不断翻涌着,身上的白袍被震得疯狂翻飞。

    就像……在人界时,她靠在容舒身边,听他念着话本的场景。

    之前劝自己姜斐对容舒好不过是因为忘情丹,可此刻却在怀疑起来。

    真的是因为忘情丹吗?万一她真的喜欢容舒了,万一……

    这一瞬,云诀也分不清,自己是云无念,还是无念山上早已历劫成功的云诀。

    而另一边。

    姜斐仍靠在容舒怀中,听着他混乱不堪的好感度变动的声音,闭了闭眼,随后凑近道他耳畔呢喃道:“你不是想要剜去这颗心吗?”

    容舒起初满眼茫然,继而反应过来,双眼惊惧地松开她。

    与此同时,云诀似察觉到什么,惊骇地低吼:“姜斐!”声音如仙音,在大殿内回荡着,振聋发聩。

    他飞身而起,身形如闪电一般想要抓住姜斐的手。

    姜斐却早有所准备,在心中吩咐道:“系统,拖住云诀!”

    语毕,自己却凭着前几日容舒喂给她的奇珍异宝而升起的些许法力,掌心积聚着蓝色光芒,探入心口处,生生逼出早已枯萎的心。

    ——这颗心,早便死了,不过靠着灵草维持着生机。

    赤色的血缓缓从她左胸口的白裳渗透出来。

    可姜斐始终神色平静,只是随着心被剜出,她眼中本生机勃勃的热忱与情愫,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漆黑与死寂。

    而后,她微微翻身,手中那颗枯竭的心掉落在地,看着容舒:“如你所愿。”

    容舒神情呆滞地站在姜斐面前,手迷茫地朝前伸了伸,似乎想要接住那颗心,却终究抓了空。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良久方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如小兽哀鸣的哽咽,整个人如彻底颓靡一般,腰身佝偻着,浑身如痉挛般轻颤。

    如他所愿……

    她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云诀也僵在原地,怔怔望着姜斐,无欲无求的眸顷刻被那些血迹染红,手不受控地颤抖着。

    “姜斐……”他不觉低声唤着她的名字,莫名地想再听她唤他一声“小无念”。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平静而空寂地看向他,而后便要朝他走来。

    却在此时,千金楼外一阵风卷云涌,铺天盖地却又混乱不堪的魔气席卷而来,殿门被凭空吹开,一道刺眼的赤光顷刻出现在门口处。

    穿着一袭红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长发早已凌乱不堪,眼尾如魔物一般一道红线上挑着,眼中泛着赤光,两颊却瘦弱不堪,脸色与唇色白如苍雪。

    细长的手指端,指甲越发漆黑尖锐,手中托着一块澄蓝色的冰,冰中有一颗黎色的丹药,萦绕在一片赤光里。

    辛岂。

    他仿佛未曾看见其余二人,只一步步朝姜斐走去。

    姜斐平静地看着辛岂,在心中扬了扬眉。

    她没想到,不过才数十日不见,辛岂的魔气竟混乱成这番模样,甚至人也虚弱地不成样子。

    “斐斐,”辛岂的声音格外嘶哑,他伸手将手中的冰盒捧到姜斐面前,“吃下它,心便能恢复了……”

    耗费了半身法术与生机,才炼成的丹药。

    往后,不需要再依靠着旁人的灵草续命,也不要再用曾经看他的眼神,看别的男子了。

    他们便可以重新来过了。

    可姜斐看着他手中的丹药,神情始终平淡,甚至冷寂无波。

    这样的眼神,让辛岂害怕。

    “斐斐……”他小心翼翼地唤她。

    姜斐抬眸,而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来,冰冷得可怕:“晚了。”凉薄的两个字,没有半点波澜。

    辛岂愣住,此刻方才注意到一旁的容舒,以及容舒面前的地面上,那一颗衰竭的心。

    辛岂定定望着那颗心,神情呆了呆,复又看向姜斐的心口处,终于知道她口中的“晚了”是何意。

    她的心口一片血红,空荡荡的。

    那是……她的心。

    辛岂盯着容舒,魔气再难克制,肆无忌惮地翻涌着:“是你?”

    随时疑问,语气却满是肯定,杀气四溢。

    下瞬,他猛地伸手,一掌赤光狠狠袭向容舒:“是你,迫她剜了心?”

    容舒的身体高高飞起,用力撞在一旁镶嵌着金蟒的柱子上,砸落在地面。

    他的表情仍是呆滞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没有反击,没有应声。

    辛岂再次反手,越发凌厉的攻击朝容舒袭去,招招带着致命的杀意:“是你,胆敢伤她?”

    容舒始终未曾还手,承受着巨大的攻击,一次次摔在地上,遍体鳞伤,目光却始终看着姜斐的方向。

    想让她再看看他,如过往一般,眼中是璀璨的晶亮。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看他。

    眼中也没有光芒。

    他曾以为他乐见于姜斐的死气沉沉,可是如今,当她眼中再无光芒与热忱,他方才知,那有多令人绝望,似乎连他的生机也一并带走了。

    身上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五脏六腑似要炸裂开来,喉咙中的血不断向上翻涌,浑身被魔气侵袭,如被凌迟,呼吸都带着巨大的痛。

    可笑的是,他死不了,千金楼楼主,不到时辰从来都死不了,只能苟活于世。

    辛岂的攻击仍在继续。

    云诀只在一旁望着,许久看向姜斐,神色克制,可心中却升起阵阵波澜,像是……羡慕。

    他们为了姜斐动手,而他,却不能。

    “够了。”不知多久,淡淡的女声传来,声音很轻,却轻易阻止了辛岂的动作。

    容舒被用力地砸在了大殿中央,青裳早已带血,高束的马尾散乱。

    血是温热的。

    姜斐的血。

    辛岂身上的魔气越发虚弱,双眸更是混乱不堪,却仍定定望着姜斐,看着她死寂空洞的双眸:“我们离开……”他轻声道,便要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带你离开这里,斐斐……”

    却被人阻止了。

    云诀掌心的金色光芒将姜斐包裹在其中,也隔绝了辛岂的碰触。

    带着几分慌乱与煞气。

    辛岂转头,眼中煞气尽显:“你敢拦我?”

    云诀掌心的金光更胜:“如今的你,敌不过我。”

    辛岂死死望着她:“那又如何?”

    云诀的眸微垂,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情绪,再抬眸又是禁欲如常:“她不该随你离开,我亦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他的话并未说完。

    姜斐打断了他。

    她看着辛岂,声音冷淡:“带我离开。”

    云诀愣住:“姜斐,他是魔,你跟着他只会被驱魔人所追杀,随我回修仙界,我答应你……”

    “仙尊说过,你是你,云无念是云无念。” 姜斐淡淡睨向他,如木人一般死气沉沉,“你有何资格阻拦我?”

    云诀脸色骤白。

    “再者道,”姜斐双眸冷清,扯出一抹凉薄的笑:“魔,不是刚刚好吗?”

    云诀身躯微颤。

    她说过,比起无情无欲的仙,她宁愿选择恣意妄为的魔。

    一语成谶。

    姜斐看向辛岂,再次道:“带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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