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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积劳成疾,透支了完颜阿骨打的身体。

    这次病倒后,其人的身体状况就极差,甚至严重到了连强撑着完成巡幸计划都做不到的程度,但他却不能就这样仓促回到上京临潢府。

    大金的底子还是太薄,国家组织形式过于简单,平时都是一堆问题,在帝位传承的关键时刻更容易出大事。

    这个时候必须停下一切对外开拓,全力确保内部稳定。

    至于灭辽伐夏的伟业?

    当初,合父叔和兄长五人都没能彻底统合生女直人,自己一人也没法建成强大的金国。

    乌古乃的子孙阿骨打已经尽力了,尽管百般不舍,可世间没有人能违背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还是让自己的继任者们继续努力吧。

    预感到大去之期不远后,完颜阿骨打便坦然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现实,并立即着手自己的身后事。

    六月十六日,大圣皇帝启行前下诏调整了金国西征军的人事结构应对新形势

    以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为都统,昊勃极烈完颜蒲家奴和迭勃极烈完颜斡鲁二人为副都统。

    之前的灭辽之战已经证实了完颜斡鲁是位非常优秀的军事统帅,若只是为了打仗,完全没必要将其人与宗翰对调。

    但此时却不是为了打仗,这个任命明显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完颜宗翰作为大金当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政权交接在即,将西征大军交到宗翰手中,让其人镇守目前最不稳定的西京道合情合理。

    而安排宗翰的三叔斡鲁和堂叔蒲家奴两个长辈为副都统,则是为了协助宗翰镇守西京道,让这个实际也不年轻的小辈安心戍边。

    这个“安心”,既针对辽、夏、同三国势力,也针对权力交接时可能动荡的国内政局,甚至还针对宗翰本人。

    大圣皇帝在诏令中明确强调,西征大军除部分兵马随驾返回外,其余尽皆驻扎于云中府种地积粟治理百姓,并密切关注同、夏两军的动向,主要任务是防守而不是进攻。

    启行时,完颜阿骨打犹不放心,还是带上了宗翰随行,以便在路上面提耳命,再向其人教授一些治国理政的注意事项。

    所以,金国远征军战略调整的关键步骤,其实是在蒲家奴和斡鲁两个以稳重著称的长辈手中完成的。

    等到完颜宗翰被皇帝放回云中府时,军中已经没多少事需要他亲力亲为了。

    当然,宗翰并不会觉得阿骨打此举有什么不妥。

    因为在之后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大圣皇帝倾囊相授,确实教会了他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或者想了也想不透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讲,堂叔阿骨打对其人的耐心甚至超越了已经过世的父亲撒改。

    人非草木,看着日渐消瘦的大圣皇帝为了大金的稳定传承而燃烧生命,完颜宗翰便为自己让堂叔这么不放心而深深地自责。

    六月二十八日,大圣皇帝的车驾到达斡独山驿站,召见了匆匆赶来的谙班勃极烈吴乞买。

    上次晕倒后,完颜阿骨打也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几天,第一时间便向会宁府派出快马,命令自己的四弟赶紧前来迎驾以备不测。

    没想到十几日过去了,其人摇曳的生命之火竟然还顽强地闪烁着,看现在的样子,似乎还能再拖上一段时日。

    后方不能长期没人镇守,兄弟两人密谈小半日后,吴乞买又连夜乘快马匆匆返回会宁府。

    不过,随吴乞买一同赶到斡独山的皇四子宗弼(原名兀术)却被皇帝留了下来。

    数日后,受大圣皇帝的教诲,满脑子都是大金江山千秋万代的完颜宗翰终于动身返回云中府。

    稍后,皇四子完颜宗弼也受领了任务,即将启程前往大同燕京城。

    “父皇,儿子——”

    面对透支生命而形如枯槁的父皇,完颜宗弼话才出口,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无论在外人面前有多英雄,都掩饰不了完颜阿骨打是“人”的本质。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英雄人物的情感也不过比普通人藏得更深一些而已。

    自知时日无多,再是英雄也容易真情流露。

    眼看着已经二十好几却哭得像个孩子的皇四子,完颜阿骨打自不可能无动于衷。

    其人何尝不想临终之时儿孙尽孝床前,家国平安可以走得毫无牵挂。

    但大金毕竟不是大同,即便强大稳定如大同,徐泽若是这个时候就突染恶疾撒手人寰,怕是也会走得不甘心吧?

    就在昨日,辽国臣子在沙岭拥立梁王耶律雅里称帝的消息传到了大金皇帝御前。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达的,还有乌古部节度使论海、敌烈部统军挞不也、都监突里不等人率部众投奔耶律雅里的情报。

    而在这之前,西京道完颜斡鲁也送来了因大军收缩防御,辽人卷土重来,夏人也步步蚕食,云中府以外诸州县再度乱起来的消息。

    这才刚开始,完颜阿骨打毫不怀疑只要金国不能顺利完成政权交接,并立即出兵镇压叛乱的部族,以后的坏消息就只会越来越多。

    表面看,只要大辽的旗帜一日不倒,大金国内的叛乱就永远不会停歇。

    但本质并非如此,仓促建国的大金确实存在很多问题,可行将就木的大辽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不可能真正得草原诸部的“人心”。

    对这些部族来说,无论天祚帝耶律延禧、神历帝耶律雅里,还是他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都是可以选择也可以随时抛弃的对象。

    如这次投奔耶律雅里的敌烈部,就是大辽的“叛乱专业户”。

    完颜阿骨打的祖父乌古乃还在为大辽朝廷出生入死的时候,敌烈部就叛乱过。

    这些部族之所以这么难治,乃是由草原特殊的自然环境决定的。

    草原地广人稀,生存条件恶劣,部族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与严酷的自然条件抗争,并和其他部族争夺生存资源,与世无争的部族不可能长久。

    人力有穷时,只要人改变不了自然条件,就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所以,只有强大的王朝才能镇压草原。

    “镇压”一词就是本意,即以武力强行镇压,在国家制定的规则下争夺生存资源,谁敢违抗就灭掉谁。

    唯有更强大的暴力,才能让暴力无序的草原变得勉强有序。

    而对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大部族来说,这样的国家显然是罪恶的,分裂混乱的北疆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大辽强大时,有足够的武力灭掉任何敢于反抗的部族,草原诸部便尽皆匍匐在大辽皇帝脚下,老老实实贡献战马牛羊,不断为大辽的稳定输血。

    而女直人崛起并挑战大辽,他们就自觉拖大辽的后腿以支持女直人。

    可金国一旦强大,展现出平定草原的决心,他们却又转头支持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的辽国小朝廷以对抗大金。

    一切都不过是出于利益的选择。

    没有哪个国家能一直满足这些部族永远生存下去并不断强大的利益需要,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他们统统打倒,剥夺了一切后再慢慢赐予。

    在这一过程中,还要不断给他们放血,永远都不能让他们有讨价还价的实力。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治国之道,当初的大辽不仅这样对待草原诸部,也同样压榨收割过女直人,所有的部族都不能强大到失去控制。

    金国只要想统一草原,只要想维持长期的稳定,就必须重复这一过程。

    世上之事没有捷径,当初契丹人崛起时,就是靠着不断的战争和反复的镇压内部反叛,一再打趴草原诸部甚至自己的同族,才有了稳定的后方。

    可惜,大金的崛起过于容易,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正儿八经清洗过草原,对女直人内部的清洗也很不彻底。

    有付出才有收获,付出的过少,所得的收获就经不起考验。

    得到时有多容易,失去时就会更容易。

    现在的大金看起来强大无比,其实只是虚胖,偌大的国土,除了经营多年的东京道内地统治稍微稳固一些,其余大片的领土根本谈不上什么像样的统治。

    急速扩张的大金便如同堆在雪地里的冰屋,只要有雪有冰,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建成一座,却没法建得很高,要想多住人,就只能不断简单重复多建冰屋。

    这种屋子外表看起来美轮美奂,其实只是梦幻泡影。

    一旦遭到烈日暴晒,很快就会化为一摊污水。

    受宗弼的影响,完颜阿骨打的思绪飘出很远,由金国的问题又想到了南面的邻居,想到了年轻自信的徐泽。

    回溯过往,阿骨打隐隐看明白了这个对手的布局。

    至少在十年前,徐泽就选定了女直人做他的打手,为他的大同扫平北疆,挡住叛服不定的游牧部族。

    能伸能屈乃枭雄必备品质,早年也曾能歌善舞的完颜阿骨打其实可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与大同通力合作,瓜分已知世界,符合女直人的利益。

    可女直人已经建国并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辽国,在急剧扩张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盲目自信,肯定会有人不甘心窝在苦寒的北疆,尝试挑战大同的地位。

    “要是没有大金的拖累该多好啊!”

    父皇恍惚中咕哝而出的话震惊了宗弼,其人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阿骨打。

    大圣皇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幸好是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不会有事。

    其人伸出干枯的双手,为皇四子拭去脸颊的眼泪。

    “去吧,路上不用赶,父皇还能再熬,肯定会等到你回来。”

    一旬后,燕京城,大同正乾皇帝召见了金国使者完颜宗弼。

    经历青冢和振武两战,残辽势力再次遭受重创,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金军却突然收缩防线,导致西京道本已丧胆的辽人再度活跃起来。

    如此异常的局势,自然瞒不过一直密切关注金辽战局的大同。

    燕西路巡抚使司早在六月下旬就发现了西京道的异常现象,并及时上报给了皇帝。

    徐泽不喜拐弯抹角,待完颜宗弼见礼完毕,其人就直奔主题。

    “大圣皇帝这个时候派你出使,有何紧急要事?”

    意识到父皇即将离世的残酷现实后,自小生活在阿骨打卵翼之下的完颜宗弼就迅速成熟起来,与以往简直判若两人,面对正乾皇帝也表现非常得体。

    “夏人趁我国与辽人大战之际,擅自窃取了本应属于大金的土地,父皇遣宗弼前来向陛下汇报此事,要不要惩戒眼里没有同金同盟的夏人?”

    徐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原历史位面在大宋“人气极高”的金国“四太子”,竟然也又如此文质彬彬的一面,暗叹果然是实力决定地位,更决定盟友的“真诚度”。

    偷偷摸摸招诱辽地汉人的赵宋都受到了大同的严厉制裁,不仅吐出了才吃下的东西,还赔上了半个河东路。

    无视同金两国盟约,明目张胆抢夺灭辽果实的夏国蛮子自然不可能逃过惩戒。

    实际上,大同朝廷也早在着手做惩戒夏人的准备。

    但按照同金两国盟约,夏人占据的土地当初毕竟划给了金国,大同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急色,尤其是现在金人自己送上门来的情况下。

    “必须严惩,大同支持盟友的一切正当需求,并随时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援助。”

    完颜宗弼毕竟还年轻,有些不习惯正乾皇帝的外交辞令。

    “陛下,我父皇的意思是能否请同军出手教训夏人?”

    这一点倒是有些出乎徐泽的预料。

    女直人的基本盘太小,扩张又太快,对国土的概念没有辽、宋、夏等国这样敏感。

    大同取得了河东之后,原本金国必争的河西三军州和朔武两州就变得有些鸡肋了。

    金国就算拿下了这些地方,仍然摆脱不了战略上的不利局面,还不如将之送给夏人以换取同金之间的缓冲,并收获潜在能牵制大同的盟友。

    当然,前提是同金两国之前订立的盟约没有约束金国随意处置这些土地的权力。

    现在,金国一仗未打,便要将这些地方交给大同,让本就处于战略被动的金国更加被动,却是需要极大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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