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酒有问题,不同于一般的果酒,后劲很足。

    宗泽不胜酒力,急着喝下两杯后,已然有些上头,本不敢再喝,但为了把事情办成,也顾不得太多了,端起酒杯,道:

    “徐将军,下官鲁莽,竟以鬼蜮伎俩算计将军,将军若有气,尽管朝下官撒便是,但请为一州百姓生计,帮帮下官!”

    喝了这么多酒,话还是这么难听!

    合着就你是正派,其余人就全是反派了?

    徐泽带来的酒和大宋一般的果酒酿法不一样,乃是用高度酒泡制,入口绵软,后劲却很足。

    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徐泽有意灌醉宗泽,以方便说话。

    只是,若正事还没谈完宗泽就倒下了,就失去了意义。

    由是,徐泽也懒得和宗泽计较这些细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宗泽也一口喝干,放下酒杯的时候,手明显有些不听使唤。

    徐泽看在眼里,笑道:“哈哈,好!汝霖兄,看在你我同名且喝酒豪爽的份上,本将便让你占点便宜,互以表字相称,如何?”

    宗泽已经酒劲上头,脑子有些麻木,也想趁着还清醒,赶紧说完正事,大着舌头道:“便,便听及世之言。”

    眼见宗泽已经差不多了,徐泽决定趁热打铁,道:“汝霖兄,你来之罘湾寻我,是为了解决朝廷推广公田所之令吧?”

    宗泽正在狂啃面饼,以期压制住狂暴的酒劲,腾不出嘴,只能“嗯嗯”示意。

    徐泽语气平淡地道:“这事其实根本用不着汝霖兄操心。”

    宗泽没明白徐泽的意思,愣住片刻,一口饼没吞下,差点噎着,孙石赶紧递过水。

    咽下饼,宗泽急忙问道:“咳咳!及世此言有何深意?”

    徐泽两手一摊,道:“并无深意,就字面意思。”

    “督导朝廷诏令落实,度田摊税到位,自有一州主官王知州负责;”

    “至于诏令能否真正落到实处,度田有没有效果,摊税收不收得上去,自有各级胥吏和配合官府收税的共建会该操心。”

    “你一个副贰官,尽好监州之责就行,朝廷大政也是该你操心的么添什么乱!”

    宗泽苦笑道:“我不激你,及世又何必激我?”

    呃,头脑还这么清醒,要不要再灌一杯?

    “好!”

    徐泽决定主动出击。

    “万事有因才有果,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先了解其因果,你觉得朝廷为何要推广公田所之政?”

    宗泽脱口而出,道:“自然是朝中奸臣当道,天子身边有小人作祟!”

    徐泽盯着宗泽,笑而不语。

    宗泽有些懵,问:“怎么,我言语可有不妥?”

    徐泽拿起酒壶,递到宗泽手里,宗泽不知何意,茫然接过。

    “宗泽!”

    徐泽极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当年,你年三十三岁,早过而立,理应端稳持重,却在殿试时妄言‘朋党之祸自此始’,彼时还可当做年轻气盛,敢于直言。”

    “其后辗转五县一州,又巡视过御河修建,历经半生,久理庶务,若还是只有这般肤浅见识,怎好意思来寻本将议事——如此愚顽之人,不配于徐某同名称兄!”

    “喝下这壶酒,本将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安歇,明日一觉醒来,赶紧回蓬莱官衙,就当没来过之罘湾,继续做你的敢言直臣!”

    宗泽脸色瞬间变为酱紫色,看着手中的酒壶,纠结了半响。

    突然抱起,猛灌一口,随即将酒壶摔得粉碎,抹去胡子上的酒渍,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喊:

    “徐将军不用再激下官,下官自然知道这天下祸乱的根源,也知道便是我拼了这条老命顶了今日这份荒唐的诏令,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乱命!”

    “下官就是一个在州县打滚半辈子的小官,没资格管天家和朝堂上的大事,甚至,对这登州各县的小事,也没将军一句话有用。”

    “但明知不对就不做,如何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和自己的良心?

    “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不愿讲实话办实事,都不敢抵抗朝廷乱命,这天下黎民百姓的死活还有谁会管,这大宋的江山还有谁来保?”

    “啪!啪!”

    徐泽心不在焉地击掌两下,揶揄道:“这就是敢言敢当的宗泽宗汝霖?既然已经把话讲出来了,又何必只讲半截话?”

    “你不敢讲,我来讲!”

    徐泽起身,前行几步,背对着宗泽,望着远处连绵的农田和忙碌的农人。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宗泽霍然惊起,剧烈运动,导致勉强压制的酒劲上涌,头晕脑胀,差点栽倒,赶紧抱住头,再想徐泽的话,却又冷静下来。

    徐泽之言虽然悖逆,却是“文韬”中的原话,朝廷都未曾禁止的军事经典,从徐泽嘴中念出,并无不妥。

    但徐泽接下的话却宗泽他目瞪口呆。

    “大宋富有四海,却接连改盐茶法、铸大钱、度公田,所为者,不就是为了满足某人‘擅天下之利’的放纵么?”

    “只要这‘擅天下之利者’还在,花石纲就不可能停,宫殿皇庄道观就还要不断地修,朝廷税赋不足以供其挥霍,就不断有忠贞的臣子挖空心思,为他想出新的办法来搜刮民财。”

    “至于这天下原本可能会在绝望中死去,也可能会死中求活博出一条出路的小民,却因为有你这样讲实话办实事、一心保这大宋江山的忠直臣子在,才能看到希望,而不会铤而走险。”

    “然后,他们就会在渺茫虚假的希望中苟延残喘,一直不死不活地为‘擅天下之利者’做牛做马!”

    宗泽颓然坐下,老泪纵横,明知道徐泽说的是歪歪理,却没心情去驳斥,只因为他很清楚徐泽最后一句话真没说错。

    良久,宗泽才起身,朝徐泽深鞠一躬,道:“下官狂悖浅知,自诩敢言敢当,今日方知真的不配与将军同名!”

    随即直起身,眼神重又坚定,语气决绝地质问徐泽道:“下官斗胆问一句——将军手握精兵,却有此忧天下之念,是想要清君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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