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沟内,朦胧月色下,逃跑着的慌乱的人们,其中几个,尚还身着被撕烂成破布条的长裤、衬衣或者裙子,有如电影里白毛女的着装。少部分男女,只是一条三角裤衩,一件背心,或者乳罩。那些裤衩、背心和乳罩,也没有一件没被撕破,没有一件没有血迹。那些血迹,或是自己的血,或是山魈的血,或者他人的血。大多数人,己是一丝不挂。几乎所有的人,身上均是青红紫绿,不少的人,甚至鲜血淋漓。断手的,瘸腿的,瞎眼的,缺鼻子的,少耳朵的,四处可见。人们除了活命,没有旁的祈求,早已没有了万物之灵的尊严了。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轰隆声,山魈们将所有的竹楼推倒了。不少处冒出浓烟,接着,浓烟里有了上窜的火苗,眨眼工夫,燃起了熊熊大火。山中不知名的鸟儿,停止了夜啼。火光照耀下,山魈们“喔呵”地叫得极欢,手舞足蹈地舞出了不少花样。它们在欢呼着对人类战斗的胜利。那只伟岸的白眉山魈王,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双手撑着头,笑意写在脸上,除了身上老长的白毛,随着风儿,如春天的野草,被春风吹过,欢快在拉动,它的身体仿如雕塑,一动不动,满是王者尊严。它如其他山魈,为刚才的胜利陶醉了。

    忽然,白眉山魈王脸上,渐渐地收了笑容。它站起来,对着窜起老高的大火,一声长长的分明不满的啸叫,盖过其它山魈的狂欢声和人类逃命的杂乱的脚步声、呼救声和哭声,在山魈沟久久回荡。山魈们结束了狂欢,望着它们的头领,大都面有愧色。那白眉山魈王,手握拳头,挥舞着,嘴里“喔呵”、“喔呵”地叫。白眉山魈王的啸叫声刚落,山魈们舞起木棍,一路窜跳着朝着逃生的人类追去。朦胧石山仿佛都张着血盆大口,欲将逃生的人们吞没;瀑布隆隆声,有如山魈战鼓,催着山魈追杀惊慌失措的人们。于是,山魈沟便是这样一幅杀戮场面:人类惊慌失措中撒腿逃命,呼爹叫娘之声此起彼伏;追逐着人类的漫山遍野的山魈,在绝对优势中,“喔呵”、“喔呵”地叫着,一如人类狩猎时,己有不少、并且还将收获更多猎物才有的兴奋。当一个本己受伤,或者因于体质的原因,实在跑不动了的游人,落在山魈手上,立即会被乱棍打死。于是,隔不久,便有无助的人在山魈的暴力下,生命即将结束的那种恐怖和绝望的叫声。那绝望的叫声,使逃命的人类胆寒,却更加提升了山魈的士气。山魈们追逐人类,更加来劲了,那“喔呵”的叫声,更加响亮,己是响彻云霄了……

    谁也没有去救隔不久便传来的凄惨叫声的游人,谁也没有能力去救,甚至谁也没有时间多望一眼那个可怜的游人。所有的人,都朝着来的方向,拼尽全力地逃命。下午那两个沿着小河跑着笑着,将烂漫的笑,留给山魈沟的一男一女,男朋友仅着一条三角裤衩,红衣女孩则多了一件乳罩。也如所有的人,三角裤衩和乳罩己被撕裂。男青年在和山魈的战斗中,瞎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依旧血流如注。他的右手被山魈的棍棒打得失去了知觉。女孩是幸存的人中,受伤最轻的。只有背上被山魈抓出了几道不重的伤痕,伤痕稍严重处,渗着血。全身是血的男青年,左手拉着女孩的右手,踉踉跄跄向前走着。那红衣女孩,两眼几近无光,动作形同由人操纵的木偶。她的头脑,在恐惧中,己是一片空白。他们到了那个瀑布上方。那男青年,不断地嘶哑着喉咙喊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的健壮男人,“哥们”,“兄弟”,“老兄”,“朋友”。可是,没人答理他。当男青年就要绝望的时候,冬生从他们身后跑了过来。冬生听到了那声“哥们”,便放慢脚步继而停了下来,望着那男青年。那男青年说:“老兄,拜托你,将我妹妹带出山魈沟。”他没管冬生答应还是不答应,松了那红衣女孩的手,朝着冬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艰难地转过身去,面朝着逃生的人流和持棒追来的山魈,仿佛如磐石,一动不动。红衣女孩望着男青年背影,渐渐地有了意识。当冬生拉着她的手,催她逃命时,她两串眼泪哗啦有声,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喊:“枫,快跑。枫,快跑……”男青年没有回头望她。冬生使劲地拉着她的手,边往前跑,边大汗淋漓地说:“跑呀,逃出一个是一个,他没法儿逃出去了。快。”

    胖子和瘦子跑过那男青年了,老板和戴着眼镜的西洋留学生,跑过那男青年了。不知道多少逃生的人,也相继跑过那男青年了。当那个父亲背着儿子气喘吁吁地跑到男青年身边时,山魈们己追了上来,将那男青年和那父子俩围在了核心。那个男青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了左手的拳头,打在一只山魈的胸部上;那个父亲,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紧闭着双眼。没有几秒钟,随着几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如血的月色下,他们三个,被山魈们撕裂成了许多碎片……冬生和那个红衣女孩,正顺着足有二十层楼高的岩壁的天然石道往下走,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手从空中抛了起来,落在了瀑布下的深潭里。又一只手,和另一个头颅被抛了起来,落在了深潭里。冬生和那个红衣女孩,走下了岩壁,到了深潭边。那个红衣女孩己在精疲力尽中没法跑动了。女孩停了下来,目光满是恐惧中求生的希望;希望冬生能够救她走出山魈沟,走到人类的地盘,她喘着粗气,说:“你,你走,吧,别,拖累,你。”冬生望着红衣女孩,蹲了下去,不管女孩答应不答应,背着她就跑。女孩双手紧箍着冬生,一身在发抖。一串串眼泪直滴在冬生肩膀上。冬生想安慰她几句什么。冬生什么都没说。冬生想,他不能说话,说话得费力气。冬生需要力气逃生。冬生想:男人,天生就该保护女人,如果不保护女人,那么,这个男人,肯定是畜生。又想,他既然答应了那个男青年,就绝不能抛弃他的妹妹,一定要背着她的妹妹离开山魈沟。

    冬生本来逃在人流靠前的位置,眼见着其他的人,一个又一个,一双又一双,一群又一群,跑过了冬生和女孩。冬生背着女孩,跑到了两条小河交汇处。如血月色下,己能影影绰绰看到森林在翻动。冬生想:“完了,森林里满是山魈了。”冬生这么想着,却依旧背着女孩,往那森林那边跑。冬生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只要翻过这座山,就到了野人沟。冬生相信,越过人魈分界的山巅,他们便得救了。胖子和瘦子追了上来,又不一会儿,老板和戴着眼镜的西洋留学生追了上来。然而,跑在前面的人群,又掉头往回跑。森林那边分明传来了山魈“喔呵”、“喔呵”的叫声。于是逃生的人们,忽儿往这边跑,忽儿往那边跑,有如失去动力的钟摆,摆的幅度愈来愈小,最后,都在两条小河交汇处,站着不动了。所有人的脸上,除了绝望中的恐怖,就是恐惧中的绝望。而山魈则从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地围了上来。好像刻意要折磨它们的猎物,山魈们举着棍棒,脚步缓慢地缩小着包围圈。绝望的人群里,那个戴着眼镜的西洋留学生,高喊了一声:“为了人的尊严,和它们拼了。”便有几十个男人,赤手空拳,无畏地冲向了山魈,随着几十声惨叫,眨眼间,这几十个男人,惨烈地死在了山魈的棒下……

    余下的二十来个人——除了冬生、胖子、瘦子和那个老板,其余都是女人——再没有谁有勇气冲向山魈了。所有的人,都确信,他们的生命己到了以秒为单位的倒计时。胖子、瘦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嘴角均近乎幸福地微微一笑,异口同声说:“应了俺铁哥们的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下辈子,也和你在一起,也和你同死。”两个手拉手中,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坐在了小河里,己分明准备庄严地死去。老板望着胖子和瘦子,一声长叹,也分明准备庄严地迎接死神的降临。冬生背上的红衣女孩,望着漫山遍野的山魈,刚才满身的恐惧荡然无存了。她瞥一眼那边那三个庄严的男人,亲了亲冬生的脸,说:“谢谢你!让我多活了半个小时,下辈子得报答枫;得下下辈子,才能报答你。”她闭着眼睛,盘腿坐在了水里。接着,那些女人,哭的止住了哭声,恐惧的驱走了恐惧,都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坐在了水里。人们都准备在内心的宁静中,等待着山魈们的棍棒落在头上,等待着山魈们将他们撕裂成碎片。冬生望着那个红衣女孩。那个红衣女孩的红色连衣裙和乳罩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冬生在b城打工时,在录像厅看过的三级片里,见过女人的**。那些女人的**,以其极尽的放荡,挑逗得冬生头脑发胀,一身发热,下身变形。而这时,冬生眼前的这个女孩,油黑亮丽的长发,大山风中飘扬起来。她的长相是不美也不丑的那种,皮肤如野人沟女孩的皮肤,除了血染红了部分,黝黑得发亮,她身体的曲线,凹凸有致,完美得叫人惊奇。而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于此刻,她对于生与死——更不用说几乎是**,己置之度外的超然,让冬生以为见到的是女神。冬生心里惊呼,原来,女人,尤其是脱光了的女人分为两种,一是女神,二是女人。冬生望着女孩,感觉有神灵在呼唤着他。那神灵的样子,与女孩无异。那神灵似乎说:“迎接死神降临吧,挺好的。”他感觉到了死亡,甚至发现,超脱中的死亡,是恬淡和美好的,绝不像生下来时,需要哭哭啼啼。冬生什么也不想了,闭上了眼睛,如那个女孩,盘腿坐在了水里。什么都不想的冬生,在一派安详中,等待那死神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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