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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自己和患难的蒋家一起

    生活了十年,像一天,最后,因为右边是南京,左边是江流她一瞬间尖锐地感觉到这

    个,她即将离去,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是丽英”金素痕问。

    “素痕是的,你”沈丽英兴奋地说。

    “你们逃难么”金素痕忧愁地问,有了恍惚的表情,好像在想什么。

    “我们到汉口去”沈丽英大声说,企图表明她并未忘记蒋家底仇恨。

    “我也到汉口去”金素痕犹豫着,忧愁地、恍惚地微笑着。金素痕不感觉到周围的

    一切。

    “阿顺呢”沈丽英,企图表白仇恨,怜悯地、轻蔑地问。

    金素痕沉默,脸打抖;但即刻又恍惚地、忧愁地笑着。“阿顺,他死了”她低声说。

    她沉默,以那种坦白的眼光看着沈丽英,以致于沈丽英即刻便忘记了仇恨,悲悯了起来;她

    不能确知她为什么悲悯起来是为那死去的、不幸的孩子还是为失去了孩子的金素痕,或

    者是为蒋家,为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和那些死去的入

    “啊啊”沈丽英说,觉得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她们这些人,并且明白了金素痕。她

    受惊地看着金素痕。“你怎样难受你说说看,说说看”这个眼光说。

    但这个凶悍的、锐利的、破坏了蒋家的金素痕站着不动,好像已经遗忘了一切,憔悴的

    脸上有淡淡的、忧郁的、难以说明的、可以叫做微笑的表情。

    “妈妈死了淑华也去了,她死了”沈丽英大声说,觉得金素痕是悲哀而失望

    的,觉得金素痕听到这个一定会悔恨而啼哭,像她曾经悔恨而啼哭一样。

    “啊”金素痕说,无意中迟钝地望着江心,那里,在轮船底明亮的灯火下,闪耀着沉

    重的波涛。“啊,淑华她说,显然在回忆。“那么你们还好吗,这两年”

    “我们还好你呢”

    “我要到汉口去”金素痕说,好像她所能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事,只是她要到汉口

    去。

    陆积玉找寻着母亲,拖着小孩跑了过来,认出了金素痕,严肃地站下。

    “妈,要上船了”她冷淡地说,她是对金素痕冷淡。“那么我不耽误你们”金素

    痕说,用同样的、不变的目光看着陆积玉怀中的小孩。“这是你底吗”她问沈丽英。“我

    底素痕我问你。”沈丽英说,但沉默,动着嘴唇。在她们身边,嘈杂的人们陆续地通过

    着。

    “人生一场梦,丽英。”金素痕用不变的目光看着她,回答她要问的,说,有嘲讽的淡

    淡的笑容。

    “是啊,人生一场梦”沈丽英说,有了眼泪。

    金素痕没有点头,没有表情,没有表示什么,又看了小孩一眼,向街心走去。沈丽英看

    着她。沈丽英高兴她在离开南京前最后遇到的熟人是金素痕;她觉得这个相遇使她幸福:她

    要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也知道了可怜醒得太迟了时候是来了,这一天是来了”沈丽英向家人疾速地

    走去,低语着。

    “快一点,上船了”陆明栋愤怒地、尖锐地叫。沈丽英跑向陆牧生。

    “叫什么我心跳牧生,妈,我看见那个鬼”她喘息着,说。

    “哪个”

    “金素痕阿顺死了她后悔了她觉得金素痕刚才曾经向她说:“我后悔了”

    她瘦了,完全不像从前”听见阿顺已死,姑妈哭了。沈丽英提起箱子跟着挑夫走,挤在

    人群里,继续大声地说话,使大家都听见:“也有这一天这一天来了十年的光阴,财

    产还是我们好,什么也没有”她流泪,回头看南京。

    “啊,可怜的南京”她高声说。从眼泪里看出去,她看见南京蒙在热雾里,柔和而委

    屈;她可怜这个南京,可怜她们多年的生活。

    “妈妈”陆明栋,觉得羞耻,愤怒地叫。

    蒋少祖在战争底兴奋中间离开了上海,计划着到武汉去展开工作,觉得多年来的暗澹的

    生活告了段落,严肃、轻松而安静。要不是这样的心情,他不会来看亲戚们的。但在看了汪

    卓伦以后,他有了暗澹的思想,并且怀念蒋淑华。汪卓伦底虚无的、冷静的面容惊扰了他,

    虽然在战争期间他从未想到自己有和这种虚无同感的可能。于是他想到,在情热底激流下

    面,有着一个冰冷的潮流。但他不能明白这个冰冷的潮流底确实的意义。

    陆积玉底神情,和她走出房间时所说的话,使他更明白地看见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傅蒲生夫妇后天动身。蒋淑珍有很多事情要解决。晚上,蒋秀菊和蒋纯祖来傅蒲生家。

    蒋纯祖在春天的时候就因为打破了学校底后门出去喝酒而被学校开除,改进了一个私立中

    学;现在他是来向姐姐要钱,预备明天动身去上海参加工作的。蒋淑珍希望蒋少祖能够挽留

    他。她信仰蒋少祖有这个能力。在蒋纯祖到来以前,蒋少祖躺在房里看报,一面沉思着。

    他问自己:这个战争能支持多久摆在前面的,有哪几种可能假若半途妥协了,中国

    底命运将怎样“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找个人底命运便和中国不可分离,从来没有休

    息我们底目的是很单纯的,那么,现在我看见这个民族战争,看见了无数的军队和青

    年表现了这种意志,于是现在的道路是,这个民族战争走向彻底它必须毁坏一切回头底

    可能,像山岳党送掉路易十六。”他想,“是的,我们现在的工作是的,那个冰冷的潮

    流就是这样的意义,它是自觉的,它是内发的,然而只能走一段路,那么,我们底工作就是

    毁坏一切回头底可能,领这个潮流走到它自己并未想到的地方去

    “但另一面,从个人看,每一个时候都是过渡,人生并无真实的价值”接着他想。

    “假若价值就是上面想的那个,是不可能的”他想到汪卓伦底冷静的眼光“我们总要

    求一些东西:要求什么,我现在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人生底赏罚是不公

    平的。怎样才叫赏罚,也很难说那么,在这个荒凉的人生沙漠里,牺牲与不牺牲,也没有

    真实的标准。一种直观就是标准。按照世俗的标准说,我是不愿牺牲自己的像汪卓伦那

    样因绝望而飘流,在直观的标准说,也不够牺牲;那么,亡故的人和飘零的人是一种,我是

    一种,我受着希望底欺骗,也还有别人对我的希望骗着别人是的,对战争我是热烈

    的,事实如此我个人却是这样看的:一个民族是绝对的,个人却不是绝对的那么,在这

    个荒诞的人世,我要抓住权力,为自己,骗自己,也就是为别人,骗别人然而却并不骗

    这个民族的是的,应该如此难道还玩少年男女底把戏吗”他想。

    蒋淑珍抱着汪卓伦底小孩进房。他眼睛发红,显然刚刚哭过。但她勉强地笑着。

    “他来了阿静阿静,抱抱”她说,怜悯地看着蒋少祖。“他爸爸呢”

    “他把东西都拿过来了他明天早上动身了”“他没有说什么吗”蒋少祖抱过小孩

    来,问,希望地看着姐姐,他希望汪卓伦曾经说过什么,关于将来的。“他叫我们不要

    耽心,一有机会,他就来汉口的。他没有说什么”蒋淑珍流泪,说,但悲哀地笑

    着。“我不是怕累,显见得我这个人没有良心淑华假若”她说,无力说下

    去,揩了眼泪。

    蒋少祖避免看姐姐,内心有悲哀,并且感到温柔和孤零。蒋少祖眼睛湿润,吻了小孩,

    同时感到那在上海、南京和京沪沿线展开着的一切完全属于一个冰冷的潮流。小孩面孔温

    热,他感动地明白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谢谢,这一次是彻底的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蒋纯祖,在动乱中成长,早熟,

    有着毁灭的、孤独的、悲凉的思想。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底极底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

    容的爱情。他憎恶他所处的苦闷的现实生活;这种苦闷和憎恶,在最近半年是那样尖锐,使

    他濒于绝望一个人底初期的绝望。南京底生活窒息青年们,蒋纯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底

    出路,并且骄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随后想到自杀。他在这种思想里沉缅了一个月;这

    种思想给他以激动和骄傲,所以他没有实行。学期完结时,他迷恋了一个女同学,但他怯弱

    而骄傲,没有表达。暑假开始时,这个女同学退学到汉口去了,于是整个七月间,蒋纯祖没

    有离开学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庙宇底多苔的墙壁下,读书,秘密地写

    什么,或者凝视山下的在暑热中闪灼着的池塘。蒋淑华底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内心猛

    烈地做着工作,毁坏了一切。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但他无需去找死,

    因为他终于要死。

    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必惧怕不必惧怕良心和道德。但当他为自己底欲

    望开始做什么,以及做了什么时,他总有漠然的恐惧;下知恐惧什么,但觉得自己是不能再

    活下去了。

    他后来明白,毁坏得如此彻底,于他是有益的。但现在他在恐怖和苦闷中生活,没有援

    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杀了,那么我是骄傲的,但是假若因为我不配做一个人而死了,那怎

    么办呢我要找一个纯洁的时间去死”他在日记里写。但他终于没有找到一个纯洁的时

    间。

    上海战争爆发,蒋纯祖读到了几本关于这个民族战争的哲学的、政治的著作,狂热起来

    了。每个人都曾经在年青的时候读到过这样的著作,他们以后再不会读到了。于是,从

    这几本著作,世界是改变了,世界是热烈的,焕发着光明;蒋纯祖觉得,现在他被拯救了,

    有了纯洁的时间。南京在战争中激动的时候,蒋纯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怀着大的虔敬注视

    着一切。他决意和一个同学一路去上海。

    于是蒋纯祖迅速地脱开了过去的阴暗和苦闷。到姐姐家来,但不愿明白姐姐,不愿听清

    楚姐姐底任何话,恐怕再遇到那个阴暗和苦闷。觉得他家里的一切人都代表着这个阴暗和苦

    闷。

    他冷静、戒备、最后一次地来姐姐家他认为是最后一次。

    蒋秀菊忧郁地坐在房中。蒋纯祖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蒋秀菊,他

    问。

    “她在对面姐姐,弟弟来了”蒋秀菊站起来,高声喊。

    “你是一定要去”蒋秀菊,带着那种严肃与耽忧相混合的表情,问。

    蒋纯祖看着她,不答。他决意努力忍受这个最后的阴暗。他听到背后有疾速的脚步声。

    他戒备地笑着转身。蒋淑珍,准备了那种悲切的、严重的感情,怕扰乱这感情,进门便站

    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我们决定后天走了”蒋淑珍说,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点点钱。”蒋纯祖冷静地说,走到桌边,怀疑地看着她。

    蒋淑珍有愤怒的、焦急的表情。蒋少祖抱着小孩进房。蒋纯祖冷静地看了他,看了小

    孩。蒋纯祖怕阴暗,他底目光变得掩藏。

    “你来了。”蒋少祖说。

    “怎么阿静在这里”蒋纯祖看了小孩,问,避免谈到本题。

    “你不晓得么他爹爹要到江阴去了,要去打仗”蒋淑珍说,于是说了一切。“不

    过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有命令”蒋淑珍说,看着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

    静多乖,多可怜没有哭一声”她动情地说,求救于爱情,希望这种最善的感情能够打动

    弟弟。

    蒋纯祖眼睛发光,没有听她,并且戒备着哥哥,他拍手,抱过小孩来,吻了小孩。

    “你是要到上海去么”蒋少祖问。

    “是的。”

    沉默了。

    “你过来,我跟你谈谈。”蒋少祖说,点了烟,走出房。

    蒋纯祖放开小孩,跟着哥哥。他知道姐姐在流泪,但假装没有看见。他皱着眉,脸上有

    假的笑容。

    “看你说些什么”他愤怒地想,同时想到了街上的光明和激动他即刻就要去了

    跟着哥哥走进房。傅钟芬跑进房。

    “小舅”她兴奋地喊。

    “你出去一下。”蒋纯祖严肃地说。

    “是的,你出去一下你坐。”蒋少祖说。

    蒋纯祖坐下来,向着窗外。

    “你要去上海么你去做什么”蒋少祖问。

    蒋纯祖坚决地看着他:他底目光回答了他去做什么。“你上海有熟人么”

    “有。没有,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上海有危险么假若有危险,你怎么办”“那时再看吧。”

    又沉默了。蒋少祖沉思地看着弟弟,心里有愤怒。他相信弟弟是没有理智的。蒋纯祖则

    冷静地看着哥哥,等待一个机会发泄自己底轻蔑与愤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底行动对自己有

    什么意义。蒋纯祖感到不满,他底被伤害了的自尊心在燃烧着。

    “你这半年做些什么那边为什么开除你”蒋少祖以家长底态度问。

    “他们要开除我,因为我不守他们底纪律”蒋纯祖回答,极端轻蔑地说“他们底纪

    律”这几个字。

    “你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吧到汉口继续读书不行么你应该继续读书。”

    “我猜到你要这样说,果然不错”蒋纯祖兴奋地想。“一个人,假若死了,还读什么

    书呢”他以尖锐的声音回答,战栗着,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但感到说了极有意义的话。

    他以为哥哥受惊动。但哥哥开了灯,冷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听见么”他想。

    “你明白你自己么”蒋少祖问,轻轻地皱着眉。“我明白我自己。”蒋纯祖回答。

    “我并且明白一切人”他兴奋而轻蔑地加上说,不能抑制自己,说了这个,他感到他果然

    明白一切人,他们底悲哀和快乐,并且爱一切人。但他所爱的一切人里面现在没有了哥哥。

    他望着这个不可彻透的,冷淡的哥哥。

    “浅薄的东西现在全是这样浅薄”蒋少祖想。“我有几句话要说,此外一切随便

    你。”他说,点烟。“要仔细考虑你底行动,因为别人不能替你负责;”他做手势阻拦弟

    弟,“别人可以引诱你,说得好听一点,领导你,但不能替你负责,一个人要有一个信仰,

    不能浅薄浮嚣地乱来”他露出了严厉的、威胁的表情,“你有信仰么你信仰什么”他

    愤怒地问。

    “我信仰人民。”蒋纯祖被哥哥刺激着。骄傲地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

    地回答。满意这个字:人民。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信仰”

    “我从生活,从这些人底生活。”蒋纯祖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

    答。满意这个字:生活。“你看一些什么书”

    “没有看什么书”蒋纯祖坚决地回答。

    “你走上了一条道路,别人领你去做牺牲。”蒋少祖说,并不真的以为“人民”和“生

    活”是无辜牺牲底标志,同时觉得弟弟的是被领去做牺牲的他信仰他底这个感觉,因为

    觉得自己明白弟弟。他表面上安静、冷淡,心里却因了对弟弟的敌意而痛苦着。“你应该首

    先懂得,然后再信仰。你知道,我们都是吃这个亏的,现在轮到了你。”他微笑着,说。

    “你吃过怎样的亏”蒋纯祖怀疑起来,问。

    有一种兴奋出现在蒋少祖底半闭的眼睛里,微笑留在他底脸上。

    “人民是一个抽像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青人所能明白的。”他说,弹着烟。“你要

    知道,假借人民底名义,各种势力在斗争,每一种势力都要吸收青年。当然,现在是除了汉

    奸以外每一种势力都支持战争,但这个世界你明白么也许不能支持一年那时候就全国分

    裂了,各种人都乘机取利。各种人都要抓取你们青年,各种人都说人民我讨厌那批恶

    棍的阴谋”他说。

    蒋纯祖沉默着。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地、无故地对哥哥亲切了起来。

    “是的,我有一个时候想死,想死,想自杀。啊,那样”蒋纯祖热情地向哥哥

    说,同时感到说不清楚。他想了一想那种阴暗的苦闷想到他常常坐在它下面的那座庙宇

    底潮湿的墙壁和山下的那个闪光的池塘。“我没有出路我不愿受欺凌假若他们开除我的

    话,那我是对的,我高兴为什么不而”他说,在热情里战栗着,笑出声音来。蒋少

    祖看着他,然后重新变得严肃而活泼。

    “你去上海吗”他问。

    蒋纯祖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困窘着,觉得自己有错。“你去上海”

    “我去我要去。”

    蒋淑珍站在门口听了很久,蒋纯祖没有觉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蒋淑珍走了进来。

    “弟弟啊你不可怜我们吗”蒋淑珍红着脸,大声问。

    蒋纯祖站起来,看着姐姐。特别因为感到了那个冰冷的东西,觉得自己有错的缘故,蒋

    纯祖可怜姐姐。蒋淑珍,明白这个机会,抓住了弟弟底手,用力地握紧。“我们生死存亡

    你不关心吗”她用含泪的声音大声说。

    “是的,我关心你们”蒋纯祖想,流泪了。

    “我要去上海”蒋纯祖坚决地、动情地说;“我并不是不关心你们,但是我自己只有

    这样,你们无论如何不能知道,我也说不明白”他说。

    蒋纯祖看着姐姐底含泪的眼睛。蒋淑珍怜悯而忧愁,相信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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