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良柱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温和的神色亦收敛起来。总兵官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不见喜怒地问了一句:“哦?只想留在显字营?李队官正是大好的年纪,怎地却没甚上进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军门,陈千户于卑职不仅是上官,更是卑职未过门妻子的父亲。卑职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职唯一的亲近长辈。上进之心卑职自然是有,更想有锦绣前程,不过如今战阵凶险,岳父年岁渐大,卑职还是想守在岳父身边。”然后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出几分傲然之色:“若说军功,卑职自会去取!”

    “啪!”将手边几案猛地一拍,上头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他抚一抚下颌美须,点点头满意道:“若换别人,不免要说李队官你不识抬举,本将却喜欢你少年锐气!你不想离开显字营,是为着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国,你小小年纪,却能有此见识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传我的将令,显字营丁队队官李永仲升一级,赏纹银五十两!宝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励道:“年轻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动荡,正是吾辈武人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当今圣天子在位,各处简拔英才,好好做,说不得,日后封妻荫子!”

    传令兵将侯良柱的奖赏之语一处处传递开去,不少人看着李永仲的眼光里立刻又嫉又恨,不过是畏于侯良柱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眼睛红得仿佛滴血一般看着那年轻人从容地谢恩领赏,带着本队退到场外。

    事后有人说,这次点阅最大的赢家就是显字营不起眼的新兵队官!谁能想到,一介商户出身的小子,却居然得了总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乔,就有人说起怪话:“哈!真是不知抬举,他以为他是孙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过是走了****运,得了军门几句夸奖,就轻飘飘不晓得自家几斤几两!”

    “这个啥狗屁队官算甚么人物?不过是陈显达的女婿,一个盐巴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能带甚么兵?能打甚么仗?都是些花架子!等着看吧,上了战场,他还不缩了卵子!”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李永仲正带着几个丁队的兵士从中军粮草官处回来。兵士们险些就要冲上去同那些嘴巴不干不净的家伙拼命,李永仲却厉声地阻止了他们,喝道:“军中严禁私自斗殴!想吃板子么!”

    一个叫周通的兵气得浑身不住地抖,虽然听了李永仲的话硬生生地停下前冲的步子,攥成拳头的手上一股股青筋绽起,额上亦是大筋浮现,眼光择人欲噬,恨声道:“队官,他们实在是在找死!”

    “狗咬了你一口,你便要去咬狗一口么!”李永仲先特意提高声音训了他一句,然后迎着对面脸色难看不怀好意走来的几个陌生明军冷冷地道:“遇上疯狗,大棍子打死便是了!何必还要费甚口舌!”

    然后他看也不看那几个神色阴沉的明军一眼,朝身后的兵士喝了一声:“留在这里作甚!?等着吃狗肉么!还不快点回营去!那帮小子个个俱是能吃能喝,若回去迟了,便只好吃些白菘梆子!”

    那伙人也甚有见识,硬是生生忍下,只为首之人阴恻恻地冲他一笑,咬着牙狞笑道:“李队官生得一张利口!只不晓得手上功夫有没有这种嘴巴厉害!战阵凶险,千万小心,可别让陈千户白发送黑发人!”

    李永仲一声淡笑:“可惜在下却是命硬,克父克母长到现在,还是好胳膊好腿儿不少甚么,也提醒对面兄弟一句,饭能多吃,话不敢乱讲!”

    等一行人回了营地,李永仲刚将粮秣一事安排完毕,就有中军的亲兵来请他,道陈显达正在中军,传他过去。李永仲挑一挑眉,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也不多说,面色不变干脆利落地将剩下的事务同曹金亮交代了一声,他便只带了两个护兵跟着亲兵向中军行去了。

    陈显达明显已是等了有一阵子,见他过来,脸色倒还好,朝马扎抬一抬下巴,言简意赅地道:“坐。”

    李永仲也不客气,谢过陈显达便径直坐下。天色渐晚,帐篷里已点起了牛油大烛,在篷布上投射出两道浓黑的身影。千户官倒背着手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仲官儿,你入营时日也不短了,倒是少见你同兄弟们来往。怎么,还是不习惯同军汉打交道?”

    “千户……”李永仲刚开口就被陈显达打断:“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翁婿两个,就不要见外了。”他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岳父。”见陈显达微微点头,继续道:“丁队上下都是入营不久,练兵尚还觉得时间不够,军中各处还不熟悉,唯恐行差踏错。因此岳父说得没错,女婿平日里确实同兄弟们少了往来。”

    “年轻人不必自苦。也须晓得张弛有度的道理。便是你一片报效之心,兵士们日日操练难道就没得怨言?为上者,也须体恤!”陈显达回身坐到正中马扎上,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些话,你多思量思量。老夫晓得仲官儿你主意大,就不多说了。只有一件,你今日听说去了趟粮草官那里?”

    李永仲痛快地点头:“是。营里十日一领粮秣,这不已经又有了十天,我就带了几个人过去领了口粮。”陈显达一眼扫去,只觉得年轻人依旧是一脸沉稳神色,仿佛他果真如自己所说一般只是去领了一趟粮草,再无其他。不由恨得几分牙痒,暗骂一声滑头的小子!

    晓得再和他绕弯子,也是不能从这个滑头女婿嘴里掏出实话,陈显达懒得再说别的,板着脸干干脆脆地问他:“你今日是不是同人起了争执?”

    “是。”李永仲毫不遮掩,连面色亦未变化一点,淡淡道:“女婿回营路上,碰着几只疯狗,只是未带打狗的棒子,只好花了些口舌,说起来,倒是女婿较了真,有些执拗了。这人同畜生,原就是无甚好说的。”

    陈显达抖着手指着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半天才嘶哑着怒骂一句:“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腾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在帐篷里快走两步,转过来冲着李永仲压着身影开骂:“你以为这是哪里?还当是富顺那个小地方?!这是军中!上下有别,尊卑分明!你逞口舌之利,痛快是痛快了,后头要怎么收拾!?你晓得那个带头的年轻人是谁?!就敢胡言乱语!”

    李永仲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岳父!军中只看实力,今日我若一声不吭,明日就有人欺到女婿头上来!女婿到军中,却不是为了受这些窝囊气!今日那人我并不晓得名姓,之前也从未见过,他就敢随意在人前辱我名声!若是女婿闭了嘴巴,灰溜溜地走了,日后也不必开口了!”

    陈显达叫他气笑,深深呼吸几下,强将溢满胸腔的怒气压抑下去。他干脆将马扎安在李李永仲身边坐下,苦口婆心道:“若是别个,仲官儿你自管说!你家岳父还算有几分薄面。但今日这人却不同其他,是侯军门的族侄!实打实的悍将!虽然如今是个把总,却颇受侯军门看重!你今日得罪了他,在侯军门处恶了名声,却不值当!”

    “若我今日吞声咽气,就是在兵士面前自灭胆气!”李永仲沉静地开口道:“岳父,难道侯军门夸赞女婿几句,女婿便能百战百胜么?难道军门视女婿为仇雠,女婿就会屡战屡败么?必然不会!若胜,是咱们比人家强;若败,则是咱们比别人弱!和军门有甚关系呢?今日因为那小人是军门的同族,我就得避道,他日遇上军门的儿子,难道女婿还得将军功拱手相让?”

    他站了起来,冲陈显达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便要宵禁,女婿就先回营。今日之事,劳烦岳父记挂。”李永仲说完行了一礼,掀开帘布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显达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婿的背影消失,良久才不知什么滋味地低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被挑衅这件事基本没有改变丁队的节奏。他们依旧维持着一贯的生活作息。不过为了谨慎,李永仲还是宣布兵士不得单人出行,每次出营至少三人以上。也许是防备得力,也许是对方不打算将此事闹大,这件事看似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大阅之后李永仲果真顺利晋至千总,不过差遣却未变,依旧是丁队队官,不过是饷银禄米多了些罢了。显字营的军官心中不论作何感想,面上却都周到热情地过来给李永仲送了贺礼,说了声恭喜。李永仲亦趁一个休息的日子,在毕节最好的酒楼叫了一桌席面,请同僚们吃了顿饭,算是还了人情。此事之后,果然许多人说李永仲颇为识趣懂情,连带着显字营其他几个队和丁队走动都多了些。

    七月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原本有几分安静的局势忽然紧张起来。粮秣兵器甲胄从各处源源不断地送至毕节,各处粮库仓房处民夫日夜不停忙碌。往日三日一操在上官的命令下变为日日出操,兵士们在军官的呵斥声中战战兢兢地练习长枪,腰刀,长牌短盾,弓箭,火器——三眼铳,一窝蜂,鸟铳,虎蹲炮,甚至还将车炮营拉到城外,演练了一回红夷大炮!即便其余明军在营盘里头,亦是被炮声震得血气翻涌!

    李永仲眯着眼睛,望向那烟尘腾起的方向,神色平淡。其他人多是面带敬畏之色,还有些没有见识的愚昧之人嘴里念叨“这必是雷公爷爷下凡了!”一面就要跪下叩头,其他的兵士虽不至于此,但不少人脸上亦是一片赞同之色。

    丁队的兵士几乎日日都要练习火铳,虽然不甚惊奇,但仍旧对火炮的威力啧啧称奇。他们平日所用的火铳哪怕在整个世界来说也算一等一的军.国.重器,平时施放时也是震耳欲聋,但是和火炮比起来仍是多有不如。

    “厉害啊!”不少人都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和同伴窃窃私语:“咱们也不算没有见识,不过这放炮倒真是头一回见!我记得从前去成都府时候,依稀是见过那城头上放了几根粗笨的黑管子,瞧着不起眼,没想到一放起来,声势却骇人!”

    “这算什么?听说辽东那儿的车炮营才是厉害!俱是最新式的红夷大炮!还是从那叫甚蚝甚么镜的地方传来的!厉害非常!”

    此话出口,便有人不服道:“再厉害,能有仲官儿厉害?不过是咱们没做罢了!往日里官军不也嚷嚷火器之利甲于天下么!?现下一看,却十铳九哑!”

    刘小七在后头听说得不成样,脸色一沉,几步上前将那几个说得热闹的兵士一把揪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道:“平日里练不到本日便喊叫疲累!现下让你们歇一歇,却一个个的忙着扯皮吹牛!依我看,却还是练得不够!你们!今晚突刺三百下!”

    见哨官动了真怒,兵士们不敢再说,一哄而散,俱是老老实实地该干嘛干嘛。那火炮厉害却看不着,刘小七这个哨官却是正管,再撞到他手里,恐怕就不是三百次突刺能了结!一时间不用什长催促,兵士们越加卖力,校场之中,到处一片呼喝往来,兵刃相交的金属之声!

    第三轮炮声又响了起来。李永仲听着和后世大型烟花燃放时差不多的声音出神。他在富顺时,虽然私下敢自己搞点火铳铁甲之类的,但火炮这东西倒还真没捣鼓过。

    李永仲能找到几个私造火铳的匠人,但却没法子找私铸火炮的工匠——这年头铸钟的匠人和铸炮的匠人往往没什么分别,偏偏这一种人被官府控制得很严;另一方面,因为边境连年的战争,顶尖的铸炮师早已被搜罗到北方,专为辽东战事服务。李永仲心不在焉地听着炮声,一边盘算着现在也算有了一个正牌子的官身,以后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开展些新的“军事技术课题研究”,一边想着时机成熟,果然还是要单独领兵出镇,免得种种擎肘才好。

    他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候,陈显达却随着诸多同僚站到总兵官侯良柱的中军帐内。上回的缴获首级虽说已经报功,但赏赐一时半会却无法下来。陈显达虽说估计自己的本官应该能升一级,但现在到底只能同其他的千户或参将站在队尾,险些连侯良柱的声音都听不到。

    “自从咱们离开四川,来到毕节一地,到如今三月有余!”总兵官侯良柱的声音传到陈显达这里已经有些不清晰,“这几个月里头,儿郎们扫荡周遭,现下毕节至大方一线,诸苗宾服,百姓安居,但奢安二贼却坚拒王师,妄想割据!天下莫非王土!如今朱制台代天巡狩,发下将令,如今咱们就将要毕其功于一役!”

    “现在奢贼自称四裔大长老,号伪梁王,安贼号伪大元帅,分兵把守陆广、鸭池、三贫各要害,另派兵直扑贵阳!现在林兆鼎总兵自三贫进军,副将王国祯自陆广进军,刘养鲲自遵义进军,说到底,就是要将二贼从贵阳旁边赶到咱们的网里头!这一仗能不能胜,还得着落咱们川兵手里!”

    “这仗到底要如何打法,本将告诉你们——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赢?——现在,也不知道!本将只晓得,咱们川兵,质朴敢战!悍不畏死!都说狼兵悍勇,但本将却要说,狼兵惯打顺风仗,只要咱们扎住脚,沉住气,大家伙儿一根绳上使力,奢安二贼本次定能死在咱们手里头!”

    “从明日开始,五更造饭,六更操练!各营俱要尽力!自明日始,枕戈待旦!各营禁走动,禁呼叫,禁克扣,禁懒惰!若有违反,军法须不留情!堂下诸将听好,务必给本将打起精神,安心操练兵士,熟悉军械,演练阵型!”

    “诸将!咱们沙场搏命,刀口舔血,为的是甚么?本将告诉你们,上为天子朝堂,下为封妻荫子!自天启二年到如今,奢安二贼肆虐西南整整七年!咱们虽是客军,却也是为着川民打这一仗!当年奢安二贼险些攻下成都!虽说最后被咱们如同赶死狗一般赶回了贵州,但这也是扇了咱们川兵老大一个耳光!现下,雪耻的机会来了!若到时候让黔兵抢了先,本将的脸皮就要丢得干干净净!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本将记号了,奢安二贼,死,是川兵枭首!活,是川兵活捉!咱们要让天下人知道,这西南一地,只有川兵才是一等一的强兵,一等一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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