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莲花楼的窗纸,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李莲花缓缓睁开眼。

    体内久违的轻健感让他怔了片刻。

    他下意识运转内力——经脉畅通无阻,内息温润如春水初生。

    那股纠缠了九年、深入骨髓的阴寒,竟已荡然无存。

    碧茶之毒,真的解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与释然,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茫,如潮水般漫过心头。

    这毒伴随他太久,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活该背负的罪愆,是他向过去偿还的代价。

    九年了。

    他用了整整九年学着与这毒共存,早已认命,准备有朝一日陪着师父走那条黄泉路。

    可如今……

    他侧过头,看着枕边仍在熟睡的杨婵。

    这条意外捡回的命,竟系于她一身。

    可李相夷……还配活着吗?

    这个念头尖锐地划过脑海,带来一阵窒息的痛楚。

    他猛地坐起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走到窗边。

    晨雾在山间缭绕,一如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四顾门前的烈阳,月下与师兄对饮的残影,东海之滨吞没一切的浪声……

    原来,李相夷仍是心魔。

    从未离去。

    “李相夷早已死了。”他轻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楼内显得格外空洞。

    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走到小桌前坐下,目光落在角落一个陈旧的小木匣上。

    那是他从四顾门带出来的少数旧物之一,里面装着他作为“李相夷”最后的念想。

    他打开木匣。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片早已干枯的粉色桃花瓣,和一枚通体温润的白玉平安扣。

    桃花瓣是十二年前那个秋夜后,他在少师剑上发现的——那场似梦非梦的邂逅后,唯一留下的真实痕迹。

    多年来,他一直贴身收着,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而平安扣……是师父漆木山在他下山前给的,说能保平安。

    李莲花拿起那枚平安扣,在晨光下细细端详。

    玉质温润,雕工古朴,这九年随他漂泊江湖,却从未佩戴过——他总觉得,自己这样的人,不配祈求平安。

    可如今……

    他侧头看向仍在熟睡的杨婵,心中那份空茫忽然被什么填满了一角。

    她从林间来,身负奇异秘密,失忆如稚子。

    这江湖风波太急,人心太险,他欠她一条命,更有责任护她周全。

    这平安扣,该给她。

    李莲花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锦囊——那是他平日装银针药丸用的。

    他将干枯的桃花瓣小心放入锦囊中,再将平安扣轻轻放在花瓣旁。

    他走到榻边坐下,杨婵仍在熟睡,呼吸轻柔。

    李莲花轻轻托起她的脖颈,将锦囊的细绳绕过,在她颈后系好。

    锦囊垂在她心口处,素色布料衬着她雪白的肌肤,那枚平安扣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就在这时,杨婵睫羽微颤,缓缓睁眼。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心口的锦囊上,又抬眼看向李莲花,眼中满是不解。

    “夫君?”她轻声唤,伸手想碰触那锦囊。

    李莲花握住她的手,温声解释:“这是给你的。这枚平安扣能保平安,里面的花瓣……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婵儿要好好收着,不要给别人看,知道吗?”

    杨婵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认真地将锦囊握在手心,像是明白了这东西的珍贵:“婵儿收好。”

    看着她珍重的模样,李莲花心头一暖。

    桃花梦寻了十二年,枯花也藏了十二年。

    如今,它终归于这失忆女子身侧,落在那枚护身玉佩旁。

    而他漂泊九年的孤魂,似乎也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莫名的归处。

    杨婵低头摆弄着锦囊,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夫君,亲亲。”

    李莲花无奈轻笑,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杨婵满足地笑了,顺势扑进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脸埋在他肩头蹭了蹭:“要抱着。”

    温香软玉陡然入怀,清冷的桃花香萦绕鼻尖。

    李莲花身体微僵,却并未推开她,只一手环住她的腰,扶她起身走到小桌前。

    他铺开信笺,研墨提笔。

    “无了方丈台鉴:碧茶之毒已解,勿念。”

    刚写完这两句,怀里的杨婵动了动。

    她安静地靠在他胸前,目光却落在他侧脸上。

    晨光为他清瘦的轮廓镀上柔和的金边。

    毒解之后,他苍白的面色渐复血气,眉宇间的俊逸悄然显露。

    她眨了眨眼,忽然仰起脸——

    一个柔软湿润的吻,轻轻印在他唇角。

    李莲花手一抖。

    笔尖在信笺上划过一道突兀的墨痕。

    他僵住了。

    杨婵却仰着脸看他,眼中满是纯粹的好奇与欢喜:“夫君好看。”

    一股甜意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李莲花喉结微动,握笔的手指收紧。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只余温柔。

    他放下笔,轻抚她的发顶:“……顽皮。”

    杨婵笑得眉眼弯弯,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的锦囊。

    李莲花定了定神,重新提笔,就着那道墨痕继续往下写:

    “另有一事请教:师门古籍载有奇毒‘情缠’,言其三四百年前曾现世。方丈博闻——”

    他顿了顿,感受到怀里人温软的依偎,心中那份守护的念头更坚定了几分。

    这封信里,他将杨婵的存在藏得严严实实。

    只问“情缠”毒效,不提中毒之人。

    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的守护。

    想将她藏起来,藏在这个小小的莲花楼里,藏在他身边。

    “——可知此毒详述?尤是其损人心智、抹灭记忆之效,是否为解毒反噬?”

    “此事紧要,恳请查阅古卷,若有线索速告。江湖若有‘情缠’传闻,亦请留意。”

    “莲花顿首”

    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

    杨婵仍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呼吸渐渐均匀,指尖仍轻轻握着那锦囊。

    李莲花看着信笺上那道意外的划痕,终究没有重写。

    他将信折好封缄,收入怀中,仿佛也将那份怦然心动一并封存。

    窗外晨光渐亮,山雾开始散去。

    李莲花将莲花楼停在村口老槐树下,嘱咐杨婵在楼中等候,独自下车找货郎送信。

    晨光中的村落刚刚苏醒,炊烟袅袅。

    他找到常在村中收山货的王货郎,递上信和几枚铜钱:“劳烦送到普度寺,交予无了方丈。”

    王货郎认得这位温和有礼的李大夫,爽快应下。

    就在李莲花转身欲回时,村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匹快马疾驰而入,马上之人皆着劲装,腰佩兵刃。为首的是个面色冷峻的中年汉子,勒马环视四周,目光锐利如鹰。

    李莲花脚步微顿,侧身避到槐树后。

    那几人在村中唯一的小酒肆前下马,吆喝着要酒要肉。

    李莲花不欲多事,正欲悄悄离开,却听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道:

    “……确定是在这一带失踪的?可别白跑一趟。”

    “错不了,”另一人灌了口酒,“有人亲眼看见金光落在这片山里。主家说了,或有异宝降世,赏金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

    几人眼中皆露出贪婪之色。

    金光?

    李莲花心头一跳。

    三日前雨夜林中那抹一闪而逝的金色光晕,骤然浮现脑海。

    他不动声色地绕道回到莲花楼前,心中已掀起了波澜。

    掀起布帘,楼内杨婵正趴在窗边,好奇地望着外面陌生的村落。

    阳光洒在她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晨光,纯净得不染尘埃。

    “夫君!”见他回来,她立刻转身,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

    李莲花走进楼内,反手合上门帘。

    窗外,那几人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楼内,只有杨婵轻快的脚步声,和她颈间锦囊玉扣相触的细微声响。

    两个世界,一门之隔。

    “婵儿,”李莲花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我们要换个地方住了。”

    杨婵茫然地看着他,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夫君去哪,婵儿就去哪。”

    那份全然的信任,让李莲花心头一暖。

    他目光落在她心口的锦囊上,仿佛本就该属于那里。

    “好,”他站起身,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走。”

    莲花楼缓缓启动,调转方向,驶离了村落。

    车轮碾过黄土路,扬起淡淡尘埃。

    李莲花坐在窗前,望着后视镜中渐行渐远的村落,神色平静,眼底却深藏着一丝凝重。

    碧茶已解,情缠已消。

    可新的危机,新的迷雾,已然悄然笼罩。

    而他怀中这个失忆的“夫人”,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才会引来这些江湖客的追索?

    这条路注定不会太平。

    但他知道,无论前路多少风雨,他都会护她周全。

    莲花楼驶入山林深处,消失在晨雾缭绕的山道尽头。

    车内,杨婵靠在他肩头,渐渐睡去。

    李莲花轻轻揽着她,目光却始终望着前方未卜的道路——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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