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废弃车棚的阴影如同墨汁,彻底浸透了李晓明。夕阳最后的余晖从他背后消失,巷子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居民楼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勾勒出这个破败空间的轮廓。风更冷了,吹过破损的石棉瓦,发出空洞的呜咽,像在嘲笑他的孤立无援。

    被指控的愤怒,被背叛的刺痛,此刻在冰冷的夜色中,慢慢沉淀为一种更尖锐、更清醒的困惑与警觉。三十五岁的思维模式开始强行介入这具年轻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不再只是那个急于辩白、感到天塌地陷的十八岁少年。他开始像一个侦探,或者说,像一个审视自己过往病例的医生,试图从这片狼藉中找出病灶的真正位置。

    “偷习题集?” 他在心里冷笑。这借口太拙劣了。沈薇的习题集或许珍贵,但绝不至于让林浩用那种近乎决裂的态度来“审判”他,更不至于让整个小圈子如此整齐划一地与他切割。一定有别的原因。一个更深、更隐秘,甚至可能他们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但却足以让他们默契地将他推出去“顶罪”的原因。

    他需要信息。不能被动等待,更不能沉溺在委屈中。他强迫自己迈动有些僵硬的双腿,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车棚。走在昏暗的巷子里,九十年代末小城的夜生活匮乏,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自行车偶尔叮铃铃地掠过。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首先,要确认“物证”——那个据说藏了习题集的“旧书包”。高三教室后面,确实有一排铁皮柜子,供学生放些不常带回家的杂物,用挂锁锁着,钥匙各自保管。他的柜子……记忆里,好像是和林浩的柜子挨着的?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长期放东西在那里的习惯。明天必须去查看。

    其次,“人证”。林浩含糊其辞的“有人看见”,这个“有人”是谁?大刘?猴子?还是班上其他某个他未曾留意的人?他们看到了什么?具体的时间、细节?漏洞一定存在。

    最重要的是动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维护沈薇,讨好她?林浩对沈薇……似乎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注。但仅仅因为这个,就牺牲多年的兄弟情谊?代价是否太大了?还是说,在十八岁的世界里,这种朦胧的好感和来自小团体核心(沈薇)的压力,真的足以压倒一切?

    成年人的经验告诉他,青少年群体的排斥行为,往往源于更复杂的动力:维护小团体内部的纯粹性(排除“异类”)、转移内部压力、巩固核心成员的地位,或者,掩盖某个更不堪的、需要共同保守的秘密。

    他猛然想起一件事。那是穿越前,在办公室打开铁盒时,除了林浩的明信片,似乎还有一两张别的卡片,字迹不同。当时没有细看。那里面,会不会有其他线索?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欲,他回到了“家”——记忆中那个位于纺织厂家属院、墙壁斑驳、家具老旧的单元房。母亲正在厨房忙碌,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晚报,电视里播放着《还珠格格》的重播,一切都是记忆深处模糊的温暖模样。他们对他晚归只是简单问了句,没有深究。这种熟悉的、带着年代感的家庭氛围,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疏离。他无法向他们倾诉,他面对的困境,超出了这个时空里父母的理解范畴。

    他躲进自己那间贴满了篮球明星和摇滚乐队海报的小房间,反锁上门。书桌上堆着山一样的复习资料。他没有心情看书,而是开始翻找。抽屉里,床底下,书架后面……试图找到任何可能与“旧书包”、“习题集”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他甚至找到了几个旧笔记本,里面除了课堂笔记,还有不少幼稚的随笔和涂鸦,记录着一些当时的心情碎片,关于考试压力,关于对未来的迷茫,关于……对沈薇一闪而过的、自卑的好感。

    但关于“偷窃”指控,关于与林浩等人的裂痕,笔记本上一个字都没有。仿佛那段记忆被刻意擦除了,或者,当时的自己,因为过于震惊、痛苦和不知所措,根本没有能力将其诉诸文字。

    这种空白,比找到确凿的证据更让他心惊。它意味着,在十八岁的李晓明心里,这件事可能被定性为一种无法言说、只能独自吞咽的“耻辱”或“灾难”,以至于连日记这种最私密的出口都被堵死了。

    第二天,他顶着几乎没有睡眠的沉重眼皮来到学校。走进高三(七)班教室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下。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探究、幸灾乐祸,或者仅仅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在他经过时涌起,又在他走远后落下。

    林浩和沈薇的座位附近,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他们和往常一样交谈,甚至偶尔发出笑声,但那笑声传入李晓明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刺耳。大刘和猴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过他座位时会随手拍他一下或丢个纸团。他们要么绕开,要么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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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间,他径直走向教室后面的铁皮柜。找到那个贴着褪色“李晓明”字条(还是他自己用钢笔写的)的柜门。挂锁是锁着的。他掏出钥匙串——上面只有家里和自行车锁的钥匙,根本没有这个小挂锁的钥匙!他试了试,果然打不开。

    “找什么呢?”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劳动委员,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生,负责保管备用钥匙。

    “我……我柜子的钥匙好像丢了,能借用一下备用钥匙吗?我想拿点东西。”李晓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劳动委员推了推眼镜,眼神有些闪烁:“备用钥匙?呃……班主任上个月就说统一收上去检查了,还没发下来呢。” 这借口蹩脚得可笑。但对方显然不打算帮忙,说完就转身走了。

    柜子打不开,“物证”无法查验。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从“人证”入手。他找到猴子,趁着周围人少的时候,把他拉到走廊角落。

    “猴子,昨天林浩说有人看见我拿沈薇的习题集,”他盯着猴子的眼睛,压低声音,“是你看见的吗?还是大刘?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猴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眼神慌乱地躲闪,支吾着:“我……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浩哥怎么说的就是怎么样的……” 他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李晓明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快、快上课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猴子的反应,与其说是作伪证的心虚,不如说是一种恐惧。他在害怕什么?害怕林浩?还是害怕被卷入这件事,破坏小团体内部那脆弱的平衡?

    李晓明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想要从这个小团体内部撬开缺口,几乎不可能。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封闭的、排外的同盟,任何质疑都可能被视为背叛。而他,已经被彻底排除在这个同盟之外,成为了那个需要被共同“处理”掉的问题。

    接下来的语文课上,发生了一件小事,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这种排斥的残酷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老师布置了小组讨论,分析一篇文言文的中心思想。按照以往的惯例,李晓明自然和林浩、猴子他们一组。但当他习惯性地搬着椅子靠过去时,林浩却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说:“我们组人够了。你找别组吧。”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课堂上,足以让附近好几排的同学听得清清楚楚。刹那间,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李晓明,有惊讶,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看热闹的兴致。沈薇低着头,摆弄着钢笔,仿佛没听见。猴子的脸又红了,扭向一边。大刘则撇了撇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晓明僵在原地,手里还抓着椅子背。十八岁的自尊心像被当众撕碎,火辣辣地疼。但三十五岁的灵魂在愤怒之外,更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悲哀。原来,青春期的“社交死刑”,就是这样执行的。不是激烈的争吵,不是恶毒的咒骂,只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绝对否定意味的“我们人够了”。

    他默默地搬回自己的座位,旁边的同学投来略带尴尬的眼神,也没有人主动邀请他加入。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小组讨论中那个多余的、被遗弃的孤岛。

    一整天,他都处于这种被无形屏障隔绝的状态。午餐时独自一人坐在食堂角落,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靠在篮球架下看着林浩他们生龙活虎地打球,放学后没有人再叫他一起骑车回家。孤独,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但这种孤独,与成年后在都市人潮中的孤独不同。它更加锋利,更加具有针对性,因为它源于曾经亲密圈子的主动驱逐,伴随着无处不在的、无声的指点和议论。

    晚上,他再次试图从记忆的废墟中挖掘。他强迫自己回想高三那最后几个月的细节。除了被孤立,还有什么?成绩似乎下滑了?好像有一次重要的模拟考考砸了,被父母和老师轮流谈话?心情极度低落,甚至有过短暂的厌学情绪?

    还有……林浩和沈薇。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记忆的迷雾深处,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高考后,他们好像并没有走到一起?林浩去了哪里?沈薇呢?自己呢?这段关系的破裂,对自己的高考,乃至后来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为什么这些如此重要的记忆,会变得如此支离破碎,甚至需要“穿越”才能被迫重新面对?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三十五岁的脑海中:或许,当年的自己,并非完全无辜?或许,在那起“偷窃”事件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些连他自己都选择性遗忘的、更加不堪的真相?比如,他是否无意中撞破了林浩和沈薇之间的什么秘密?或者,他在别的什么事情上,威胁到了林浩在那个小团体中的地位?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照在少年书桌凌乱的试卷上。李晓明坐在黑暗里,感到一阵寒意。回溯青春,并非为了缅怀。这更像是一场被迫的、对自己灵魂暗室的考古发掘。每一铲下去,都可能挖出早已腐烂化脓、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而此刻,他连那把铲子该挥向哪里,都还茫然无知。只知道自己正站在一片名为“过去”的沼泽边缘,脚下的泥土正在松动,而沼泽深处,那些被岁月掩埋的骸骨,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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