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从L市回来的小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魂的空壳。与阿杰那场短暂而残酷的街头对峙,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背叛的滋味,不再是抽象的愤怒,而是具体为阿杰那双冰冷麻木、急于摆脱他的眼睛,和那些推诿责任、毫无悔意的言语。这种创伤,比银行的催收、法律的威胁更深,因为它摧毁的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基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所有的判断和情感投入。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接电话,不回信息,拉紧窗帘,在黑暗中一躺就是一天。我去看他时,房间里弥漫着食物腐败和绝望混合的沉闷气息。他蜷缩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于我的到来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完了,寒,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阿杰不会管我了。调解庭……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我没有试图用空洞的乐观去安慰他。此刻任何“会好起来的”之类的话都显得苍白可笑。我只是坐在他旁边,沉默地陪着他,任由那沉重的绝望在空气中弥漫。

    直到调解庭前一天的下午,张律师的一通电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潭死水。

    “焱先生,明天就是调解庭了。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但你必须出席。”张律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冷静而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缺席,意味着你自动放弃抗辩和争取的机会,法院很可能直接采纳银行的诉求,判决立刻生效,然后就是强制执行。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小焱握着电话,手指微微颤抖,没有出声。

    “听着,”张律师继续道,“我研究了银行提交的材料。他们走的是简易程序,诉求明确。你明天去,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谈’。姿态要低,态度要诚恳,核心是向法官和银行代表传达几个信息:第一,你并非恶意欠款,而是被骗担保,有沟通记录和寻找债务人的行动可以佐证(L市之行虽然失败,但可以作为你积极应对的证明);第二,你愿意承担责任,但目前确实无力一次性偿还,请求分期或制定可行的还款计划;第三,强调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你未来履行还款义务的基础,如果被列为失信人失去工作,对银行和你个人都是最坏的结果。”

    张律师的话,像一套清晰的作战指令,将小焱从那种全然被动等死的麻木状态中,稍微拉出来了一点。他依然恐惧,依然绝望,但“行动”本身,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掌控感。

    “我……我该怎么说?”他沙哑地问。

    “把你经历的真实情况,冷静地、有条理地说出来。重点是‘态度’和‘可行性’。”张律师叮嘱,“记住,法官和银行代表也是人,他们的目的是收回欠款,而不是逼死你。展现出你的诚意和解决问题的意愿,是关键。”

    挂了电话,小焱在沙发上又坐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午后的阳光刺眼地涌进来,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的男人,拧开了水龙头。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他打了个激灵。他开始刮胡子,整理头发,换上了一件干净但略显褶皱的衬衫。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第二天,我陪他去了法院。调解庭设在一个不大的房间,布置简单,气氛却庄重得令人窒息。长方桌一端坐着面无表情的法官和书记员,另一端是银行委托的律师,眼神锐利,透着职业性的审视。小焱坐在被申请人席上,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腿上,指节泛白。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银行律师率先发言,逻辑清晰,证据确凿,要求判决小焱立即偿还全部贷款本金、利息及罚息,并承担诉讼费用。每一个数字报出来,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小焱心上。

    轮到小焱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开始按照张律师的指导,并结合自己的真实感受,艰难地陈述。他讲述了与阿杰的交往,展示了部分微信沟通记录(隐去了过于私密和情绪化的部分),提到了自己去L市寻找阿杰未果的经历(虽然没有实质证据,但作为一种态度表明)。他没有推卸自己的担保责任,反复强调“我愿意承担我该承担的部分”,但恳请法庭和银行考虑到他并非实际用款人、且目前经济能力有限的实际情况,给予分期还款的机会。

    “我有一份工作,虽然收入不算很高,但只要我还能工作,我就愿意用我未来的收入,一点点把这笔债还清。”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恳切,“如果……如果因为这件事失去了工作,我……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更谈不上还钱。请求……请求能给我一个改正错误、履行责任的机会。”

    他的陈述算不上精彩,甚至有些笨拙,几次因为情绪激动而停顿。但那份源自绝境的真诚、不推诿的态度,以及那份对保住工作(未来还款能力)的卑微恳求,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法官的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冷硬。银行的律师也微微蹙眉,似乎在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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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解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在法官的斡旋下,银行方面考虑到小焱并非恶意欠款且态度尚可,同意暂不申请强制执行,但要求小焱在三天内先支付一笔远超出他当前能力的“首期款”(这显然是施加压力),并在此基础上,后续制定一个严格的分期还款计划,且需要提供单位的收入证明作为担保。如果首期款无法支付,银行将保留立即申请强制执行的权利。

    这个结果,远非胜利。那笔“首期款”像一座新的大山压了下来。但至少,他争取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避免了立刻被列入失信名单、工作不保的最坏局面。走出法院时,小焱的脚步是虚浮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彻底的死寂,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然而,另一个审判,在等待着他。

    小薇,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今天上庭的消息,等在了法院门口。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外套,素面朝天,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很久。

    看到小薇,小焱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薇走到他面前,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极度疲惫和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像冰凌一样刺入骨髓:

    “焱XX,我们分手吧。”

    小焱猛地一震,瞳孔收缩。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小薇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对不起,我承受不起了。我没办法想象,未来要和你一起背负这么沉重的债务,承受这种无休止的恐惧和压力。我更没办法接受,你在做这么重大的决定时,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没有给我一点知情和选择的权利。”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信任一旦碎了,就拼不回去了。我们……就到这儿吧。”

    说完,她决绝地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呆立原地的他,快步走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了车流中。

    小焱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法院的“暂缓执行”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 relief,被这最后一击彻底粉碎。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他曾经视为未来支柱的亲密关系。这种失去,与债务和法律的威胁不同,它指向的是情感世界的彻底荒芜。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梦见法庭、牢房或阿杰。他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让他醒来后泪流满面的梦。

    他梦见很多年前,他和阿杰、还有几个朋友,夏天在路边摊喝酒吹牛,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意气风发,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兄弟情义重过千金。梦里,阿杰笑着搂着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冰啤酒,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然后,梦境戛然而止。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头。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为那段彻底死去的友情,和那个因为自己的轻信与愚蠢而永远失去的、简单快乐的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他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里面没有抱怨,没有诉苦,只有冷静得近乎残忍的自我剖析:

    “寒,我想明白了。阿杰是可恨,银行是依法办事,小薇的选择我也能理解。走到今天这一步,根源在我自己。是我盲目讲所谓的‘义气’,缺乏风险意识,是我在重大决策上自以为是,没有和最爱的人商量。这条担保链,表面上是阿杰给我套上的,但实际上,是我自己亲手把链子递给了他,甚至主动伸出了脖子。”

    “债务,我会想办法还,哪怕用十年,二十年。工作,我会拼命保住。这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我得为自己犯下的错负责到底。”

    “至于其他的……没了就没了吧。或许,只有把过去依赖的、看重的东西都打碎了,人才能真的学会,靠自己站起来。”

    信息的最后,他写道:“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以后的路,我得自己走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久久无言。我知道,那个阳光爽朗、讲义气有时却不过脑子的小焱,已经死在了这场由担保引发的劫难里。但从这堆废墟和灰烬中,一个更加清醒、也更加沉默、甚至有些冷酷的新的小焱,正在挣扎着,试图一点点爬出来。

    他的战争远未结束,巨额的债务、艰难的分期还款、破碎的生活信心,都是横亘在前方的巨大障碍。但至少,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无论是阿杰还是小薇),也不再沉溺于纯粹的恐惧和抱怨。他认清了现实,也认清了自身的问题所在。

    自我救赎,从来都是一条最孤独、也最艰难的路。而小焱,终于在尝尽了背叛、恐惧和失去的滋味后,被迫踏上了这条路的起点。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依旧沉重、却已然不同的重量。

    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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